第3章 三
如無特殊情況,惡人谷的首領們基本安守一隅,很少見面。
世上的好人大多相似,基層的樸實善良尊老愛幼,高端的鞠躬盡瘁舍己為人。
而壞人就各有各的壞處了,偷雞摸狗是壞,殺人放火也是壞。
尤其做到惡人谷首領這個級別,那更需要壞得有特色,壞得有品位。
所謂的特色和品位,簡單說就是褲子穿不了同一條,壞也壞不到一處去。
遇到個別情況,還會互撕對方褲子。
典型的例子就是米麗古麗與柳公子,當年聖女失意入谷,道遇柳公子攔駕,出言調笑。
這在柳公子看來可謂風花雪月美人當睡,可瞧在米麗古麗眼裏,那就是你丫找死老娘奉陪。
圍觀者衆,都在等着一場幹柴烈火,結果幹柴烈火沒出,直接越級到天雷動地火上去了。
惡人谷那成片的焦土,不僅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歷史的見證……
後來柳公子手下又虐待醉紅院的姑娘,更惹得米麗古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再後來柳公子就得了報應,聽聞他叛谷,第一個直追而上棒打落水狗的就是米麗古麗。
花好月圓夜,良辰美景天,康雪燭睡得早,于是柳公子只能頂着滿頭的包抓陳和尚感慨,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這句話陳和尚直到死也沒放在心上,什麽美人不美人的,幹他鳥事,阿彌陀佛。
回憶結束,莫殺吸氣提臀,往牆根裏又貼了貼,努力讓自己龐大的身軀在此刻顯得更沒存在感一點。
在微小的他面前,兩位酷拽的大爺正在靜靜對峙。
陶寒亭鷹目尖颌,黑衣長鈎,身兼雪魔堂和刑堂堂主,長年不變,狠辣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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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谷主王遺風的心腹,就算莫雨是谷主的心頭寶,也用不着忌諱。
一把手的直屬親衛隊,就是這麽牛逼。
穆玄英四肢攤地,權當吃飽了就睡,還睡得跟死了一樣,這等定力,果真大将之才。
莫雨表情冷淡,他不緊張,王遺風當初教他讀書,就沒把這兩個字放進他的教材裏。
陶寒亭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然後就笑了。
他很少笑,因此這一笑,就有點意思了。
笑有很多種含義,微笑傻笑哄堂大笑。
陶寒亭是惡人,惡人最常見的笑,就是皮笑肉不笑。
說着簡單,但皮肉分工各司其職,想想還是挺有難度的。
陶寒亭問:“死了?”
莫雨答:“沒。”
陶寒亭又問:“他說了?”
莫雨還是答:“沒。”
陶寒亭了然:“你下不了手。”
莫雨皺眉:“沒。”
陶寒亭上前一步:“我幫你。”
莫雨終于嘴角一咧,也皮笑肉不笑了一個:“我的人,要你多管閑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穆玄英偷偷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賊溜溜地往莫雨那邊掃了一眼。
陶寒亭尚在,他這番舉動莫殺當時看着還挺童趣,再想想就覺得膽大包天了。
其實比起一個人跟進惡人谷,這點事對穆玄英而言就跟喝涼水一樣,哧溜一下就過去了。
在驚險的背後,往往藏着數倍的驚喜。
穆玄英覺得這險冒得值,護在他面前說着這話的小雨,不看簡直太可惜了,酷斃了有木有?
一切似乎還都停留在當年,兩小無猜,相扶相持。
稻香村的生離,楓華谷的死別,都沒能把他們真正拆散。
兜兜轉轉一程山水,只要花點小心思,就又聚在一起了。
可見老天做後臺,緣分信手得來。
陶寒亭一向很忙,既然莫雨不願意,他也就很幹脆地放棄了這門閑事。
只是臨走時,把莫殺也帶了出去。
莫殺轉身前看懂了少爺的眼神,敢瞎說就宰了你!
簡單直白一目了然,莫殺情願自己看不懂。
屋外,陶寒亭還沒開口,莫殺兩腿就發起了抖。
自己和對方等級懸殊太多,更何況本來底氣也不足。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跟了少主,前路未蔔。
慘啊……
陶寒亭看了他一會,也覺得他抖得挺可憐。
也罷,谷主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當回傻的又怎樣?
莫殺聽了,如蒙大赦,就差沒給陶寒亭跪下了:“陶堂主,你真是個好人。”
陶寒亭收了這張好人卡,慢悠悠往回走。
走着走着就覺得不對了,他怎麽說也是個惡人,那麽這話算是誇他啊還是損他啊?
是說人這一生,一定要有兩次瘋狂。
一次是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是說走就走的旅行。
将這兩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只身一人從浩氣盟直接進擊到惡人谷的穆玄英,真不愧是跟小瘋子綁定多年,還能活蹦亂跳四肢健全的傳奇少年。
患難見真情,亘古以來的大道理。
雖然浩氣盟與惡人谷見面就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私下裏卻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八卦着,道是照這種真情的發展趨勢,他們的下屆領導人很可能就要奸情在一起了。
安史正大亂,陣營卻大同,世界不科學。
穆玄英回想這次的大膽行動,情緒很是高漲,然後轉念又想,謝老爹得知情況,血壓肯定也很高漲。
莫雨走到他身邊踢他:“老陶走了,起來吧。”
穆玄英爬起身,仰頭與莫雨對視,一個臉呆,一個臉衰。
“沒感覺?”莫雨問坐着一動不動的穆玄英。
“是感覺有點愧疚。”四十五度仰天的穆玄英果然顯得很惆悵,他本質上還是個二十四孝的好青年,除了戀愛觀,人生基本都朝着謝淵希望的方向全力奔馳。
身處浩氣盟,他最痛恨的人未必是王遺風,但是最敬重的人,肯定是謝淵。
莫雨對他突如其來的愧疚表示莫名其妙:“我是問你沒感覺屁股很涼嗎?”然後又踢了他一腳,催促道,“快從地上起來。”
“哦……”穆玄英拾掇拾掇表情,老實跟莫雨雙雙又坐回了椅子上。
莫殺回來了,但陶寒亭沒跟回來。
莫雨由此判定他忠君愛主,沒有屈服于惡勢力而投降叛國,于是饒他一命,放他收拾滿地的殘渣。
莫殺這輩子手腳都沒這麽利索過,風卷殘雲一樣收拾完,扛着掃帚就逃之夭夭了。
眼睛是小事,小命才是大事。
刑案被放在一邊,穆玄英見與莫雨之間沒了隔閡,就搬着椅子坐近了一點,然後又坐近了一點。
回頭看看這十幾年,兩人碰面的機會屈指可數。
稻香村,瞿塘峽,蒼山洱海,南诏皇宮,還有楓華谷。
平均起來兩到三年才有一次,牛郎織女若看到,也得忍不住同情一下。
穆玄英還在惆悵:“我能住幾天?”
莫雨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好今晚就走。”
“走得掉?”
一句話直接把莫雨也問惆悵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是正常人家,到了惡人谷這個社會反動教材的集聚地,喜好夜生活再順手打個劫殺個人的不在少數。
甚至越到深夜越是亢奮,手拿大刀,兩眼冒光,道遇羔羊,一宰一雙。
這些人湊在一起,那真是白天叫晚上鬧,要想休息,除非你命丢掉。
這情況一直持續到谷裏終于來了個王遺風。
王遺風的方法很簡單,你吵,我更吵。
八倍音量的紅塵曲,洶湧沖刷着所有人的心靈。
所以說就某方面而言,王遺風這個老大當得确實比謝淵辛苦些。
如何把這群豺狼虎豹珍奇異獸統一調教成乖巧綿羊,想想都是個了不得的工程。
如今在莫雨面前的也是個了不得的工程。
人是他大搖大擺背回惡人谷的,但是他總不能再把人大搖大擺地背出惡人谷。
不說巡邏守衛,就是這群游蕩成性的夜貓子們,想要避開也很難。
莫雨的眉頭皺得越緊,直皺得仇大苦深欲罷不能。穆玄英倒是看得開,勾過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胸,還順手彈走那幾顆纏綿不休的米粒,說:“實在沒辦法我就住下來呗,雖然這裏又髒又冷還鬼氣森森,但是我住得慣,你放心。”
又髒又冷還鬼氣森森,于是順理成章,莫雨很不放心。
夜幕降臨之時,他便以親自看守重犯為由,留在了刑房裏。
莫殺心系少爺,偷偷扛來兩床被褥,半路遇上陶寒亭,不幸全數征繳。
好在莫雨本也沒指望他,地上太涼,就和穆玄英兩人自力更生,把刑案推到牆角,肩并肩坐在上面,靠着牆歇息。
跟小時候一樣,莫雨身量較高,于是穆玄英頭一歪,靠着他的肩頭呼呼大睡。
最深處的刑堂,鮮少有人夠資格進入,如今,倒成了幽靜的居所。
半夜,穆玄英睜了眼,小心翼翼直起了身。
月色薄涼,透過那小小的鐵窗,照在了莫雨的發上。
一泓流光,掬手可得。
平緩而綿長的呼吸,在自己耳邊催生撩撥。
穆玄英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撲通撲通地,就把莫雨也吵醒了。
“毛毛?”莫雨迷迷瞪瞪的,剛直起身,就被按了回去。
“噓……”穆玄英用食指在嘴邊比了一下,輕聲喊他:“小雨。”
莫雨半醒不醒,說話全靠條件反射:“給我喊哥。”
穆玄英一向很乖,于是他點頭,改口:“小雨哥哥。”
這句喊得莫雨很是舒心,閉上眼打算繼續睡時,又聽他說,小雨哥哥,親一個再睡吧?
刑堂守衛們低着頭打着瞌睡,突然覺得面前有陰影掃過,立馬驚醒,睜開了眼。
看清來人,大吃一驚:“谷……”
王遺風揮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後徑自走了進去。
陶寒亭對守衛們交代了一番,随後跟上,卻見谷主于門前貓腰撅腚,正十分沒形象地瞅門縫。
心裏好奇,忍不住也跟着往裏面瞅了一眼。
卧槽……
陶寒亭承認自己準備不到位,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王遺風的表情就很平靜了,終究是大領導,經得住風雨,扛得住閃光。
他用口型向陶寒亭交代,明天去東昆侖坑浩氣他們一把。
一句話,就說他們家的毛小子,已經死在惡人谷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