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正當時

第1章 一

一踏三生遠常倫，嬉笑怒罵絕癡塵。俯覽廟堂紛争處，錯漏人間幾度春。

三生路碑上的這四句詩，筆法蒼勁，揮灑酣暢，兼之詩意，望之便知出自一名飽讀詩書的文青之手。

王遺風在此駐足良久，短短四句，縱橫他人生數十年光景。

追過去思現在，阻不了滄海變桑田，攔不住文青變憤青。

莫雨跟在他身後，仰着頭看得正出神。

“如何？”王遺風問他的感想。

“我不識字。”莫雨回過神，答。

丁丁是王遺風的第一個徒弟，她是個姑娘，谷裏人都很喜歡她。

葉凡是王遺風的第二個徒弟，他是個少爺，谷裏人都不知道他。

轉眼，莫雨已經是王遺風的第三個徒弟了，他還是個孩子，但谷裏人都怕死了他。

歷史永不該被遺忘，正如鮮血的教訓值得被所有惡人銘記。

那次事件後，大部分惡人都避他如洪水猛獸，正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瘋起來不要命的。

谷裏多的是硬貨橫貨，當初王遺風初登大佬寶座，轟轟烈烈開展整 風活動，大會上宣讀谷規，不抽飛十來個鬧妖的找死的，都沒法進行下去。

還有些裝睡的吃零食的呼啦啦翻小黃書的，總之就是心不在焉的，就通通留下來欣賞會後的餘興節目。

節目名叫吹笛，表演者王遺風。

王老大不僅武功卓絕，還多才多藝，他吹的曲目有三，分別叫紅塵曲葬月、紅塵曲傾城，還有紅塵曲心魔。

足以繞梁三日，讓人萌生出劫後餘生之幸福感。

這被谷裏人奉為傳說的曲目，在進谷的第一天，莫雨就有幸得以聆聽。

他跪在鮮血縱橫的屍菜田裏，神智是被狂風席卷的風筝，此時王遺風的笛音就是那根風筝線，愣是把不知道飛到那個次元的他給扯了回來。

回過魂來的莫雨顯然一時還達不到靈肉的完美重合，面對谷主師父那風華絕代更絕命，觸目驚心更驚魂的笛聲，滿臉的天然呆，不為所動。

周圍一片空曠，沒命的都已經躺了，有命的沒被瘋病發作的莫雨吓跑，也被掏出笛子的王老大給吓跑了。

例如聞風前來看熱鬧的沈眠風柳公子等人。

後來王遺風說要留下莫雨時，沒人出面反對。

無關什麽獨斷專行，只是大魔頭要養小魔頭，多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啊。

王遺風養起孩子來其實并不上心，關于這點，蹲在小西天練了九年雪吃了九年雪的葉凡心有戚戚焉。

但莫雨還是長起來了，不僅長得高，還長得好。這得幸于惡人谷終究不同于人跡罕至的小西天，王遺風身為大領導一把手，只要動動嘴，自然有手下為他跑斷腿。

第一功臣，當屬莫殺。

莫殺得知自己被抓包要去照顧那個小瘋子時，吓得兩腿直打哆嗦，差點立撲在地。

閻王要你三更死，留不得你到五更。

莫殺收拾好包裹推開房門，只覺平時陰暗的天空此時更加陰暗，而且風還有那麽一點兒喧嚣。

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恪守本分盡職盡責，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除了有點嚣張自大眼界高，目中無人脾氣爆外，小瘋子其實還是個挺普通的孩子。

真挺普通，一樣五谷雜糧養活，吃喝拉撒伺候。

莫殺喊他莫少爺，從意識裏自覺做了家仆，這一做，就做了近十年。

在王遺風灌注了紅塵秘意的笛音治療下，莫雨的瘋症已經被控制了許多。

由于發瘋實在是一件傷神耗力的事，所以正常的時候，莫雨也會偷空養精蓄銳，然後整個人就會顯得無比懶散。

他消停，莫殺自然樂得輕松，打個小盹想下小情人，感覺人生還是很快樂的。

然後一回神，發現他的少爺不見了。

莫殺當即吓得肝腸寸斷，把整個烈風集翻了個頂朝天，然後一擡頭，莫雨就站在屋頂上朝着天。

當年在洛陽的時候他也來過這麽一出，所以莫殺也不大驚小怪，趕緊手腳并用，爬上去陪護。

當然，以莫雨此時的武功造詣，只有莫殺失足摔下去讓他救的份兒。但莫殺也習慣了，只覺得理所應當，真是天生的保姆命。

許多年都過去了，在首席大惡人師父不計人道濫用童工的磨砺下，莫雨已經迅速地适應陣營生活，并且成長起來。

依舊桀骜不馴，卻氣勢沉斂，如偏鋒的利刃。

連時常兩眼露空的莫殺都覺得，少爺這種我站在烈烈風中，恨不得蕩盡綿綿心痛的姿态，真是酷斃了。

酷斃了的莫少爺目光放遠，落在天邊不知道哪個點上。

他不說，看他長大莫殺卻知道，這樣子，典型的是想出谷了。

連想出谷的理由，他都能猜出個八九分。

聽說謝淵那個護犢子的終于放手了，浩氣新秀穆玄英，近日正式出了江湖。

提及穆玄英，就不得不提及那個待他亦子又亦徒的浩氣盟盟主，謝淵謝老大。

天有日月，并為雙雄，日月同輝，必定相争。

更何況浩氣盟是為剿滅惡人谷而生，自然事事與其計較，時時也與其比較。

惡人谷有十惡，浩氣盟就有七星；惡人谷有烈風集，浩氣盟就有落雁城；連惡人谷有女神米麗古麗，浩氣盟也能捧出雙花月弄痕和可人去叫板。

要做死對頭，自然各方面硬件軟件都要跟上，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軍師翟季真如是說。

就連老天爺也有意讓他們做對稱冤家，某日王遺風在楓華谷白撿了一個便宜徒弟，天賦異禀，聰慧異常。

同年，謝淵也沒落下，他雖無心收徒，卻找到了恩人穆天磊的兒子，穆玄英。

由此可見上天還是很公平的，給你個桃來也分我個梨，這樣大家你好我好全都好，才能繼續心平氣和地幹架，幹到海枯石爛，源遠流長。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通常會有一個偉大的女人。

翟季真惱了，幹我屁事，你們看我做甚！

其實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也可能會有一個更成功的男人。

謝淵看着成功茁壯成長的穆玄英，欣慰感止不住地遍地開花。

縱觀謝盟主的教育史，有名的自然不是“五講四美三熱愛”這些基本的道德理念灌輸，而是“我躲我藏我就讓你找不着”的神隐策略。

穆玄英入浩氣盟十餘年，愣是沒人知道盟主把他藏在哪個旮旯院子裏修習。

比起天璇影，這位才是真正的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謝淵眼裏，穆玄英什麽都好，連那套著名的“你看別人家孩子”的殺必死理論，都沒從他口中出現過。

尤其那位別人家的孩子……聽說一不小心又犯了病，把本來就很破的雪魔堂，給拆得更破了。

謝淵不由對那屋子的主人，自己終生的對手，産生了一絲拉的同情。

也許得益于生父的遺傳，穆玄英縱然小小年紀就經歷了無數災難困苦，卻仍然樂觀堅強，不怨不艾。

剛進浩氣盟時他就很懂事，人乖嘴巴甜的，見了自己就喊大叔，見了月弄痕就喊姐姐。

後來他行走江湖，也是見人就喊前輩，搞得好多人莫名其妙承了他這聲前輩，也不好再跟小輩計較，結果反被白白讨了許多便宜過去。

謝淵打量着他，少年人一臉君子端方，一身浩氣正然，短甲藍衫，長得真是筆直。

吾心甚慰。

江湖難得太平，然而像謝淵這樣戎馬一生閑不住的人，天不折騰就容易自己折騰。

那日聽月弄痕說，毛毛又在跟可人打聽對家小瘋子的事了。

然後也不知哪根筋突然就搭上了，謝淵眼皮子一跳，對穆玄英的筆直性，就産生了一絲拉的懷疑。

他想到當年自楓華谷把穆玄英救回，他睜眼的第一句話是，小雨哥哥呢？

南屏山養傷，他念叨着，不知道小雨哥哥現在在哪裏。

瞿塘峽追蹤龍王，他開口就喊，莫雨哥哥！

自家三好學生非要跟隔壁小流氓做朋友，謝淵本着家長負責的心态，堅決說，不！

但人力有限，凡事還須天意，這麽多年過去了，情況不見好轉，甚至有惡化的趨勢。

可人是浩氣盟公認的冷美人，旁人搭不上半句話，穆玄英一找卻能聊上個半天。

盟裏一度認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發現他們的談話內容無怪乎圍繞以下幾點展開：

見到了嗎，交手了嗎，又厲害了嗎，說什麽了嗎，已經走了嗎？

謝淵感覺情況不妙。

漂亮妹子在你面前，你卻總是惦記着一個漢子，這意味着什麽？

謝淵找來翟季真商量，他擔心，玄英會不會那個那個了啊……

翟季真與謝淵搭檔多年，默契非凡，以往眼神交流都不在話下，這次卻是面對面都沒搞明白。

哪個哪個啊？

謝淵看向屋外，風過也，楊柳彎彎。

翟季真一臉的波瀾不驚：“你才發覺啊？”

謝淵慚愧，他是個三大五粗的漢子，純兵種出身，某方面難免遲鈍。于是虛心請教軍師，該如何是好？

“長期不見，才會想念。”翟季真給出簡單明了的解決辦法，“你讓他們見見就是了。”

鑒于軍師的高智商所作出的一貫英明決策，謝淵也保持了一貫的态度，那就是沒有異議。

後來事實向他證明，智商和情商，千萬不能混淆而信之。

真是坑了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