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晨四點, 天光熹微。
酒店紅棕色窗簾寬大又厚重,即使拉得嚴實,還是從中間的縫隙裏滲出些許微光。
空調源源不斷往外輸送冷風, 屋子裏只亮了一盞床頭燈,暖白的光線襯得周圍的環境安寧而祥和。
這個點, 萬籁俱寂,整座城市尚未蘇醒。秋詞本該沉浸在夢鄉。此刻竟躺在酒店松軟的大床上和男人讨論彼此的心願。
她這個人胸無大志, 活得越簡單越好, 從小就沒什麽高大上的追求。好好學習, 努力賺錢, 能養活自己就成。外婆去世後,她多了一項奮鬥目标——買回知春裏的老房子。
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短期內她無法實現。以她如今的掙錢能力,兩百萬簡直是天文數字。
而現在, 鄒行光,她的炮.友竟然願意慷慨解囊, 借給她這筆巨款。
鄒行光說:“如果你着急把房子買回來,我可以先把錢借給你。”
這句話是有前提條件的——如果她着急把房子買回來的話。他給她留出了選擇的空間。并給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他可以先把錢借給她。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一類人,他雙商在線,慣會察言觀色和審時度勢,在拿捏分寸和人際交往中,擁有天然的優勢。不管他做什麽, 總能恰到好處,根本不會引起你的反感。
就像現在, 這個男人連表達自己的同情, 都可以做到這般妥帖自然, 讓人全無不适。
可惜裹着蜜糖的藥丸,哪怕它再甜,它終究還是藥丸。這個實質不會變。即使他表現得再妥帖自然,再恰如其分,他也是在同情她。
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她自小所處的環境,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她太明白一個道理——任何來自他人的饋贈都是明碼标價的。
成年人不管是時間,還是金錢,它都太奢侈了。從來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同情是有代價的。一旦你接受了他人的同情。那就意味着你将自己放在了低人一等的位置,你們之間的關系将永遠沒法對等。
她不願意讓自己和鄒行光變成這樣。她希望他倆之間的關系是公平的,對等的,純粹的,簡單的。
秋詞抓住自己的手指,隔着一層昏昏燈火,觸及男人溫淡平和的眉眼,嗓音微沉,“zou先生,你知道我買回老房子需要多少錢嗎?”
鄒行光聲線沉緩,“兩百萬,你跟我提過。”
秋詞:“沒錯,就是兩百萬。而且是一次性付清,不接受貸款。你能一下子就借我兩百萬嗎?”
男人目光灼灼,“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
秋詞不可思議地望着他,“zou先生,兩百萬可不是小數目。你不怕我卷錢跑路啊?”
他靜靜地望着她,氣定神閑地反問一句:“你會嗎?”
“我不會。”秋詞搖搖腦袋,“可我也不需要你借錢給我。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咱倆之間還是純粹點,別扯上錢。畢竟談錢傷感情嘛!”
之前鄒盼盼提出借錢給她買房,她都沒答應。更別說是鄒行光了。既然打定主意做炮.友,那就應該簡單點,別把關系搞複雜了,金錢往來能杜絕就杜絕。
兩百萬,對他來說或許只是九牛一毛,無足輕重。他可以慷慨到為炮.友一擲千金。可秋詞卻做不到坦然接受。兩百萬,對她來說太多了,是一筆巨款。她奮鬥大半輩子,未必能掙來這筆錢。借錢容易,還錢難。何況借了這筆錢就等于欠了他一個大人情,人情債往往是最難還的。今日欠下這份人情,他日不知道需要她拿什麽來還,她不敢冒險。
鄒行光早就猜到秋詞不會接受。今天之所以提出來,只是不忍心看到她為了掙錢這麽疲于奔命,焦頭爛額的。
既然她不需要,那麽這個建議就該爛在肚子裏。
“阿詞,我只是提個建議,你不必有負擔。”
秋詞挑眉一笑,“zou先生,你對女人都這麽大方的嗎?”
鄒行光擡頭看她,眼神晦澀難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覺得呢?”
她不由怔了一下,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男人了。
——
之前幾次見面,兩人都會一起吃頓早餐,然後退房離開。
但這次兩人沒時間吃了。
秋詞一大早接到了母親姚木華的電話。姚女士要去宛丘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葬禮,大哥和大嫂又要上班,沒人帶茗茗。就把小侄女送到了知春裏,讓她帶兩天。
自打小妮子生日以後,秋詞就沒去過大哥家了。姑侄倆也一直沒見面。小家夥每次給她打電話,都控訴她說話不算話不去看她,別提多委屈了。
她想着自己最近也不用上班,就和小侄女待兩天。于是接完母親的電話,她就收拾東西準備回知春裏了。
鄒行光開了車,他親自送秋詞回去。
白色小車開上堰山大橋,秋詞開了窗戶,舉目遠眺。看見遠處江面泊着一個小角,那是檀香島。
她指着遠方,驀地打開了話匣子,“zou先生,我覺得自己很像這個小島,這麽多年一直都在飄着。可總是飄不遠。每當我想要真正狠下心去流浪時,茗茗卻總會把我給拽回來。”
鄒行光扶着方向盤,專注開車。餘光先落在秋詞臉上,停留數秒。又越過她,投向了遙遠的江面。
他聲色沉沉,“你骨子裏還是渴望親情,不然你早就跑得遠遠的,在另外一座城市生活了。”
一針見血,秋詞無從反駁。
這個男人有一雙慧眼,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傻是不是?”明明早就看清了所有人的本質,卻還是心存幻想。
“這不是傻,你只是還沒有死心。”
***
七月,青陵進入了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最近一周每天都是38,39度的高溫。
持續的高溫天氣,将人也曬得蔫兒吧唧的,了無生氣。
比起市區那些商品房,郊區的自建房在大夏天有些得天獨厚的避暑條件。
知春裏的老房子,冬暖夏涼,通風性能優良。尤其是一樓,前後門一開,涼風習習,沁涼舒爽,都犯不着開電風扇。
百萬同學現在每天都賴在一樓的樓梯口,整個肚皮趴在地上,汲取水泥地的涼意。
它長大了不少,金黃色的絨毛褪去,長出了白色新毛,已經隐隐顯現出少年公鵝的形象了。
鄒盼盼到家裏玩,見到百萬同學,每次都誇它長得好看,以後一定會是一只漂亮的大白鵝。
小家夥像是聽得懂別人誇它。傲嬌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拿腦袋一個勁兒蹭鄒盼盼的手掌,時不時還叫喚兩句。鄒小姐的心都快萌化了。她總說這是一只最讨巧的鵝。
她一直都想把百萬帶回去養幾天。可惜她如今寄人籬下。她大哥又是個潔癖,她要是把鵝崽子帶回去,她哥非得把她掃地出門不可。
為了撸鵝,鄒小姐跑知春裏跑得可勤快了,三天兩頭跑家裏來,順帶蹭飯。
雖說如今的生活還是拮據,沒能真正實現經濟自由。可有鄒盼盼和百萬陪着,一周和鄒行光見一面,她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在一點點變好,總算有了奔頭。
秋詞原以為自己去參加樊林燈具的面試是陪跑的。面試結束後,她壓根兒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過後照舊繼續在網上投簡歷,找工作。沒想到一周以後竟接到了人事部的電話,通知她被錄取了。
接完電話,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就好像被人摁了暫停鍵,僵坐在老藤椅上,半天沒反應。
直到百萬同學跑到她腳邊嘎嘎嘎嘎的叫了兩聲,她延後的反射弧才給拽了回來。
“我被樊林錄取了!”她興奮地從老藤椅上跳了起來,趕緊登錄可說app給鄒行光報喜。
zou:【恭喜,你開始轉運了!】
福布斯在逃富婆:【zou先生,你的嘴開了光,太靈了!】
她覺得遇到鄒行光以後,一切都變好了。他就是她的幸運星,給她帶來了好運。
周一正式入職。
秋詞乘地鐵去總部辦入職手續。
入職手續辦完,她去外貿部找文詠琳報道。
文詠琳如今是樊林外貿部的總監,秋詞還是在她手下工作。
沒想到換了家公司,頂頭上司卻沒變。
年輕知性的女人坐在電腦後面,她穿得體的職業套裙,妝容精致。見到秋詞後,和善一笑,“那天面試看到你的名字,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的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秋詞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您入職樊林了,還以為您調去了FM總部。那天面試見到您,我可驚訝了呢!”
“先坐,小秋!文詠琳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招呼她:“要喝點什麽嗎?咖啡還是茶?”
“我喝白水就好。”秋詞規規矩矩地坐下,雙手放在腿上坐姿端正,一副小學生聆聽老師教誨的模樣。
文詠琳走到飲水機旁給秋詞倒了杯溫水,“我是受小靳總邀請才來的樊林。你也知道,他剛接手樊林,需要自己人來幫幫他。”
她細細觀察着女孩的反應,“你是財大畢業的,應該知道小靳總吧?他是你師兄,高了你三屆。”
小靳總,那就是樊林的太子爺靳恩亭。
秋詞讀大學時就聽過這位太子爺的名號,他也是青陵財大畢業的,是學校的風雲學長。她只是沒想到文總監居然是太子爺的人。
秋詞中規中矩地說:“小靳總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很多人都知道他。”
文詠琳見問不出什麽,就沒再問了。找了個老員工帶秋詞,就把人打發走了。
秋詞心裏隐隐覺得文總監對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可深究起來,她又找不出原因。
比起FM,樊林的節奏非常快,所有人都在埋頭工作,跟一臺臺機器似的。秋詞第一天入職,有一大堆東西等着她熟悉。她也顧不上去糾結文總監的态度。
秋詞如今在堰山工作,下班以後還得去紫金廣場擺攤。雖然還是乘坐5號線,也不用換乘。可路程遠了,來回難免折騰。不過為了掙錢,這點困難她都可以克服。
她反而喜歡現在這種忙碌充實的生活。
***
七月,也是流感高發期。兒科門診最近天天爆滿,感冒咳嗽的孩子紮堆。
鄒行光連續出了兩天門診,又被派去發熱門診值班。
手底下的幾個實習生又不省心,總出毛病,都得他手把手教。
一時間手腳并用,忙得不可開交。
周六,本該是鄒行光和秋詞見面的日子。然而科裏兩個醫生臨時請假,人手不夠,他不得不頂上。
見面直接泡湯。
第二個周六,他又被楊主任派去A大醫學院給在校生開講座。
他和秋詞見面又泡了湯。
他原本想挪時間,可秋詞剛入職,時間也排得滿滿當當的,兩人時間湊不到一起去。
不能正式見面,可鄒醫生私下卻沒閑着,時不時就偷偷跑去紫金廣場看秋詞。他知道這姑娘每天都會在紫金廣場擺攤給人做美甲。
每次和他見面,秋詞都會精心打扮一番,穿上漂亮的小裙子,以自己最佳的面貌去見他。
可平時她圖方便,衣着休閑,T恤,牛仔褲,怎麽舒服怎麽來。
就像今天,秋詞穿一件白色短袖,下.身搭配一條格子長褲,紮着丸子頭,未施粉黛,和精致完全不搭邊。
她私底下的樣子,和他見面時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她好像将現實和網絡嚴格區分開了。
鄒行光站在角落裏,戴着口罩,看她給客人做指甲。她做事認真,很少說話,一直埋頭做事。反而是鄒盼盼那個社牛,逮着任何一個客人都能聊上半天。
明确自己的心意以後,他時常會産生疑問,自己究竟喜歡秋詞什麽。他思前想後,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身上的許多特質他都喜歡,似乎沒法具體到某一項。
可現在,當他親眼目睹她認真做事的樣子,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喜歡她什麽。他喜歡她身上這股韌性。縱使生活百般艱難,她依然可以頑強地活着。就像是岩縫裏的青苔,被黑暗禁锢,它掙紮着也要奮力汲取陽光。更像是原野上的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連續兩周沒能見面,第三周兩人終于合上時間,碰面了。
秋詞先抵達精言大廈C口。她等了快半小時,鄒行光才姍姍來遲。
白襯衫,黑西褲,腰板挺得筆直,體态勻稱。清隽的眉眼染上一點夕陽的餘晖,光影交錯,溫柔似水。
他正定定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神專注。
人未至跟前,清潤動聽的嗓音先被夏風送了過來,“抱歉,有點事給耽擱了。”
鄒行光被楊主任臨時塞了臺手術。一下手術,他就從醫院回了家。到家以後,一通收拾。沒想到還是讓秋詞等了大半個小時。
秋詞倒是沒怪他遲到。而是期待地望着他肩上的包,“今天沒花嗎?”
鄒行光明顯頓了一下,溫聲解釋:“抱歉,我家的花都沒開,沒什麽好送你的。”
秋詞有些失望。可還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沒關系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居然已經開始期待他送的花了。剛在地鐵上,她就在猜測他今天會送給自己什麽花。七月正是栀子花和向日葵的花期,月季好像也會開。每周拆一次盲盒,期待感和驚喜感倍增。
女孩永遠臣服于這種滿滿的儀式感。即使只是他從家裏随手剪的兩枝花,卻因為有心,而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
如果有人試圖以這樣的儀式感來動搖你的心,那你就該警惕了。
秋詞深知這一點。可她并未放在心上。
正是飯點,兩人找餐廳吃飯。
鄒行光側頭看秋詞,“阿詞,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她搖搖頭,“我不挑食。”
“我知道一家挺有特色的餐廳,你想嘗嘗嗎?”
“你定吧!”
只要和鄒行光在一起,秋詞就将選擇權交給他,他總能為她安排妥當。她不用費神去做選擇,落了個清閑自在。
餐廳在堰山,兩人要開車過去。
走到車前,秋詞自發去開副駕的車門。
鄒行光卻喊住她:“我手腕有些疼,你來開吧!”
他這兩天手術做得太多,雙手用力過猛,手指、手腕都有些酸疼。
秋詞觑他的手,“你手怎麽了?”
鄒醫生面不改色地撒謊:“腱鞘炎。”
秋詞:“那你歇着。”
她坐進車裏,系上安全帶,雙手扶住方向盤,提前給鄒行光打預防針,“zou先生,我駕照考出來後就沒摸過車了,今天是第一次。”
鄒行光:“……”
男人面色一滞,果斷說:“你現在下車,坐副駕。”
鄒行光忍着手腕的酸疼将車開到了堰山。
檐外聽雨,一家古色古香,清幽雅致的餐廳。
三進四合院,漆紅大門,內裏別有洞天,雕欄畫柱,檐角風鈴輕晃,年代感撲面而來。
秋詞并不眼瞎,看得出這是個金貴兒的地兒,不是普通人會來的餐廳。
她有些怯場,悄悄扯了扯鄒行光的衣擺,壓低聲音問:“zou先生,這裏很貴吧?”
男人聞言輕笑,安撫道:“這是熟人的店,我過來吃飯都是免單的,你不必有壓力。”
秋詞聽完,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店員将兩人帶去二樓包廂。
堪堪踩完最後一級臺階。在樓道口和一對中年夫妻迎面碰上。
秋詞原本毫不在意,卻聽見那女人喊鄒行光的名字,“行光?”
她腳步一頓。條件反射地往鄒行光看去。
男人神色自若,溫聲細語,“爸,媽,你們怎麽在這兒?”
作者有話說:
阿詞一不小心就見家長了!
哈哈哈~
鄒醫生正小心翼翼地讓阿詞接觸他的朋友圈,融入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