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
北方冬日的風帶着寒意,吹過頭皮涼飕飕的。雲層籠罩,半空中漂浮着厚厚的霧霾,陽光不那麽真切,亦不算溫暖。
早晨起來照鏡子,頭頂上的一塊頭皮依稀可見,頭發好像又少了些。眼袋和法令紋加深,皮膚蒼白且松弛,痘印清晰可見,讓她看起來至少比生理年齡老上十幾歲。
今天是她27歲的最後一天,她想着該做點什麽,至少,在明天來臨時,會有新的變化。她将床單和被罩拆下來丢進洗衣機,加洗衣粉的時候,腦子裏忽然晃過那個人的身影。十年了,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
大概是昨晚,在晚高峰的地鐵上,她聽見隔壁兩個人的談話,聲音很像他,卻不是他。那個人除了聲音,沒有一點與他相似。他長得不算帥,但鼻梁很高,眼神中帶着幾分慵懶,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卻異常好聽。她恍然記起多年前,他同她講話的時候,聲音很溫柔,似笑非笑,有時候說的話讓人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真的。
洗衣粉溢了出來,她用勺子舀出一半,把洗衣粉槽推回去,按下洗衣機的啓動鍵,滾筒嗡嗡地滾動起來。
最後一次見他大概是五年前,地點在車站,那時候她還在讀研究生,寒假返回家鄉小城,她拎着行李箱剛從出站口出來,就瞧見他站在那裏,他穿着深灰色的羽絨服,長度到膝蓋,和高中時不善打扮相比,看起來時尚不少。他正朝着裏面看,顯然是在等什麽人,目光在掃過她的時候卻頓住了。身側忽然跑過一個女孩,歡跳着撲進他的懷裏,她讪笑着将手塞進口袋,随着人群一同朝火車站廣場走去。
太陽從雲層後鑽出來,映照在冰冷的灰色地板上,反射出的光線有些刺眼。她将拆下來的被子拿到陽臺,攤在晾衣架上,順手拍了拍,細小的棉絮在空中漂浮起來,眼前浮現出另一幅粉塵飛揚的場景。
距離上課鈴響還有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同組本該擦黑板的值日生去上廁所還沒有回來,數學老師有提前進教室的習慣,果然,剛一來,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化學公式臉黑了下來:三十秒的時間,把黑板擦幹淨。說完,數學老師從口袋裏掏出塊手表,杵在講臺旁開始計時。
她沖上講臺,拿起黑板擦揮動手臂,粉筆粉末簌簌落下,像被風吹起的一陣沙塵,前排人捂着鼻子低聲抱怨。10、9、8、7……數學老師開始倒計時,黑板上僅剩最上面的一點,她跳起來剛好夠到頂端,卻在落下來的時候仿佛踩到一塊海綿墊子,只聽嘶的一聲,身側人弓腰伏在講臺旁。
“對不起。”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正表情扭曲,呈痛苦狀。上課鈴響了,數學老師對他們擺擺手示意回到座位。她放下黑板擦,想要去扶他,又想起全班人都在看着,只得灰溜溜走掉。剛落座,那人一瘸一拐地朝她這頭走來,目光緊盯着她,好像會吃人。她以為他是來找她算賬的,誰料他走到她身後坐下來。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那時他已坐在她身後半個月。
臉已經被陽臺上炙熱的陽光曬得發燙,她回神,重新走回屋內,打開衣櫥。冬季的衣服亂糟糟地塞做一團,像一堆破爛的垃圾,幾乎将整個衣櫃占滿,她試圖扯出其中的一件大衣,袖子纏在了另一件衣服裏面,當去扯另一件衣服時,那件衣服又被纏在其他的衣服裏,環環相扣,猶如一個打不開的結。她索性一股腦地将所有衣服都拖出來,丢到床上,把每一件衣服梳理出來,疊好,分類,将暫時穿不上的衣服放到儲存室的櫃子裏。
方一打開櫃門,裏面挂着的校服跳進她的視線。就像忘掉生活中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一樣,這十年間她丢掉過很多不用的衣裳,唯獨這件校服舍不得丢。
應該是某個冬日的晚自習,陰風怒號,透過玻璃窗拼命往裏面鑽。她的座位就靠近窗戶,盡管身側有暖氣,暖氣管子卻像結了冰,沒有一點溫度,凍得人瑟瑟發抖。身後的人将校服甩到她的頭上,低聲道了句:“穿上,抖得我沒法寫字了。”
她将校服扯下來,回過頭,他正低頭解一道數學題,字跡工整,與尋常無異。他的校服很大,套在她身上袖子老長,盡管只是薄薄的一層,卻讓她感到莫名的溫暖。
她把衣服塞到櫃子頂層的格子,裏面好像有什麽堵住了,怎麽都塞不進去。她返回卧室,搬了一個椅子過來,踩上去。頂層的格子角落有一個紙箱子,她把紙箱拿出來,紙箱是用膠帶封住的,上面已積了不少灰,還寫着一句話:2013.12.25,我要忘記你。
2013年?腦子裏忽然有什麽東西掃過,想抓卻沒能抓住。撕開膠帶,裏面有一本相冊和幾個筆記本。這是她之前寫的筆記,從上高中開始,到大學畢業,她一直有記筆記的習慣。她找出寫有2013的日記本,翻到12月25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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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她的生日。和大學室友一起出去聚會,喝了點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正趕上酒勁上來,她壯着膽子給他發了條很長很長的信息表白。之後,她膽戰心驚地盯着手機,猜測着會跳出什麽話來,然而,并沒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已經是淩晨兩點,手機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他看到了麽?或許是看到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又或者想給她留點面子,就沒有回複,以此讓她死心。
那天晚上,她流了一夜的淚,為了不吵到室友,甚至壓抑着不能出聲,最後哭到抽搐,連床都在顫抖。那個晚上,她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胸口撕扯,斷掉了。從那以後,她再沒有喜歡上別人,也從沒談過一場戀愛。那個人的沉默仿佛為她的愛情判了死刑,連留給其他人的機會都沒有。
眼淚滴在日記本上,她回過神才發現已然淚眼模糊。那麽長時間過去了,他像一道疤,留在了她的心裏。他的身影還會像幽靈一樣,日日夜夜地潛進她的夢裏,大多時候,他都與她隔着一段距離,也有的時候,他會對她微笑,還有時候又會牽她的手。最後一次夢見他是前幾日,他策劃了一場盛大的表白,當着昔日全班同學的面,終于說出了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話:我喜歡你。剛說完,夢就醒了。只有難以名狀的思緒彌漫在心間,久久揮之不去。
她将筆記本合起來放回紙箱,重新封好,拿出簽字筆在紙箱上寫道:2019年12月24日,不要再想起他了。而後将紙箱重新塞回到角落裏。
鏡子裏的她已經沒有十年前的嬰兒肥,幹枯的頭發和她一樣沒什麽生命力,眼神中充滿着疏離與淡漠,任誰看來,都是一個飽受生活折磨且不開心的人。她想要改變。
叮叮叮的提示音顯示衣服已經洗好了,她把衣服掏出來一件件挂到陽臺上,讓它們吸收陽光,為整理工作收了尾,披上件大衣出了門。
風有些涼,不安分地撩動着她的頭發,鑽進她的脖子裏。她加快腳步走進地鐵站,半個小時後,出現在一家化妝品專櫃。
“修眉?”專櫃的小姐姐熱情地湊上來。
她點點頭。“有修眉卡麽?”
“沒有。”
“單次二十,要不辦一張卡?一百塊能修十五次。”“好。”
小姐姐似乎對她的答案很滿意,利落地找出工具為她服務,還針對她的皮膚提出一些意見,推薦幾款産品,她恰好缺少,就買下了。可能是心情好,修眉小姐姐修完眉後還為她畫了個簡單的妝,打了粉底,擦了口紅,塗了眼影。她看着鏡子裏的面孔覺得有些陌生,那是她,又不是她,她很少化妝,這樣濃烈的妝面令她頗感不适。“嗯,這樣看起來好多了。”小姐姐滿意地點點頭。
她道過謝,拿過商品走出商場。
“美女,你好。”一個女生湊上來,她警惕地後退。
“別害怕,我們是樓下做活動的,看您的妝容不錯,要不要順便做個發型,我們年底有活動,首單免費,辦卡五折。”那個女孩跟在她身後喋喋不休,跟着她走出整整幾十米。她向來是個心軟的人,身邊的人總說她溫柔,被女生的執着打動,她跟着女生回到商場,去往地下一層的理發店。
洗過頭後,她被安置在一個座椅上,一個穿白色T恤的男生走到她身後,看到他的臉那一刻,她有一瞬間的失神。“你好,我是本次為您服務的發型師佳宇。”男生自我介紹道。很像他,但聲音不像。她印象中的他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他,年輕,高挑,現在的他應該和她一樣,在奔三的年紀裏,如果幸運地沒有禿頭,也該發福了吧。她無法想象他此刻的模樣,所以即便他此時出現在她面前,她也不見得認得出來。
“你好,你想做什麽樣的發型?”發型師微微彎腰詢問道。她回神,才意識到他已經叫了她好幾次。她翻出手機裏的一張模特照片遞給他:“就照着這個長度剪吧。”發型師盯着看了一會兒,點點頭。
他摘下她頭上的毛巾,動作輕柔地擦掉多餘的水分,恍惚間,她幻想身後的那個人是他。如果當時他也喜歡她,接受了她的表白,這一幕會不會發生到她身上。他們像普通的情侶一樣親密,他也會為她擦着頭發。
發型師分出一縷頭發,手中的剪刀鋒利,咔擦咔擦,她的頭發一縷縷落在地上,像她對他過往的念想一樣,被一縷縷削掉。理發店的背景音樂中唱着:我剪斷了我的發,剪斷了對你的牽挂。如果牽挂真的像斷發那樣可以被一刀剪掉就好了,她也不至于還停留在過去。
手起刀落,理發師的動作很利落,一會兒的功夫她過肩的長發已不及肩頭,他開始拿起吹風機吹頭發。風略溫熱,她的頭發在他的指尖穿梭,他的表情專注,仿佛手上是上好的琴弦,需細心呵護。
她又想起某個晚自習,她因為一道數學題解不出來靠在座椅上發呆,目光瞥向窗外,卻在透明的玻璃窗中瞧見他正在把玩她的頭發,那時她紮着一個馬尾,由于頭發太長,經常會垂到他的課桌上。他的表情過于專注,猶如在研究什麽稀奇古怪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沒有拆穿他。只是,自表白失敗後,她再也沒留過那樣的長發。
剪發接近結尾,發型師修完發梢,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手指夾起她的劉海,他靠的很近,那面孔靠近的時候,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是了,是某天晚自習的時候忽然停電了,伴随着一陣驚呼,教室裏炸開了鍋。窗外一片黑暗,室內七嘴八舌地唠了起來,身後人忽然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一回頭,便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息,他的臉近在咫尺,即便看不清面孔,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由于太過吃驚,她愣住了,久久沒有回過神來,身前的人亦沒有離去,一種近似暧昧的磁場籠罩住她,待她回過神時,匆忙回頭,臉上有什麽東西悄然擦過,軟軟的,帶着絲溫熱。到現在,她終于想起那是什麽。
“好了。”耳邊人提醒道。
她睜開眼睛,發型師已經走開了,鏡子裏的人頂着一個波波頭,配上她現在的妝容顯得有些冷峻。現在的她,和今天早上的她,是完全不一樣的。她起身結賬,拒絕了發型師的辦卡請求,走出理發店。
走出商場,天已經黑了。路燈照亮了回家的路,車流不息。
一個人打着電話從她身側走過,依舊是熟悉的聲音,她不禁回頭多看了一眼,不是他,走路的姿勢不像。
意識到在想些什麽,她搖搖頭試圖将他從腦海中甩掉。換了種打扮,換了個發型,怎麽腦海裏還會浮現他的身影,想起和他有關的一切?
如果相思是一種病,她應該已經病入膏肓。
不行,不能再任他擺布。
她想到自救。
大學畢業後,他出國留學,換了手機號碼,□□也不再用了,她知道他最後的聯系方式是微信,卻也在表白之後删掉了。
或許,她應該把他加回來,聽他真真切切地回複一句話,哪怕拒絕也好。
她翻出手機,打開社交軟件點開添加朋友選項,輸入那一串背的滾瓜爛熟的數字,結果顯示:用戶不存在。就在半年前,當她想起他的時候,試圖去搜索他的時候,他的賬號還在,如今卻消失了。如此,他徹徹底底地在她的現實生活中失聯了。
冷空氣有些凍手,她将手機塞回兜裏,順手招了輛出租車坐上去。馬路兩側的路燈快速向後移動着,她鼻子一酸,沒忍住哭了出來。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麽那麽殘忍地留在了她的記憶裏,占據了她的夢境,影響着她的生活,為什麽不能痛痛快快地滾出她的世界。她想将他趕出去,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丢失了主動權。
有些人像是刻在了骨子裏,怎麽都無法忘記。
到家時已經錯過晚飯時間,她沒有饑餓的感覺,洗了個熱水澡,卸了妝就鑽進被窩。27歲的最後一天即将過去,從17歲那年認識他開始,已經整整十年了,她還沒有忘記他。
她閉上眼睛,将思緒放空。在27歲的最後一天,與他告別。明天會是新的一天,當28歲來臨之際,她會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