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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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回魂了。”
千年的記憶像潮水般将我淹沒,夢中的我因前世那人異樣的情緒而感到些許不适,在透着些許涼意的雲層間輾轉反側,直到耳旁響起醒夢鈴的聲音,鼻尖也隐約感到些許瘙癢,才驀然睜開了雙眼。
覺元子踩在珊瑚上,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我面上輕拂,時不時打個呵欠,悠閑的模樣令我怒火中燒,當即跳起來給了他一巴掌。他似乎也還未清醒,捂着額頭迷迷糊糊地看向我,有仙力護體的身軀定然沒有感覺到疼痛,雙眼忽然變得亮晶晶的,哽咽而深情地道:“師傅,你都想起來了吧?”說着扔掉手中的狗尾巴草,作勢便要朝我撲來。
我伸手抵住他的肩膀,眯着眼睛道:“我現在是應該叫你爺爺呢,還是孽徒呢?”
覺元子打了個寒顫,收回朝我伸過來的爪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半晌,忽然很是嚴肅地道:“阿西,記起自己的前世是什麽感覺?”他這一問,之前在夢境中的萬千複雜思緒頓時再一次湧上了我的心頭,皆是虛幻而模糊。我撇撇嘴,看着遠處殷紅的落日景色道:“能有什麽感覺,那又不是我。”
覺元子欣然道:“既然不是你,那就繼續叫我爺爺好了。”
我跳起來罵道:“你這個孽徒!”
就像多年前我初見那罵我傻帽的小叫花一樣,我将他掼在地上噼裏啪啦地狠揍了一頓。雖然我如今的修為根本不足以傷到這個已經大乘為仙的孽徒,可他仍是相當配合地做出痛苦的模樣,一邊佯裝被我打得嗷嗷亂叫,一邊嗚咽道:“師傅輕一點……啊嗯……唔呃……不要……徒兒經受不住了……”
“……”我黑了臉。
終于發洩完這幾日在夢境中積攢的陰郁情緒後,我坐在已經半是氣絕狀态的覺元子身上,很是惆悵地眺望着神翼大陸的黃昏,許久才道:“靜虛子呢?當初不是你們兩個一并把我送入輪回夢境的嗎,怎麽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兒?”
覺元子默默地承受着我屁股的重量,道:“阿靜怕師傅責罰,已經跑到定雲宗躲起來了。”
“躲起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倒還真要好好教訓一下你們兩個孽徒。”我說着又是給了覺元子一巴掌,冷眼道,“當年我駕鶴離去之時,曾給你過口谕,要你将我儲納修為的水晶壺從蓬萊島下刨出來,又給靜虛子留下了錄着轉世生辰八字的手劄;這般說來我早在作為初生嬰兒的時候便可恢複記憶與仙力,為何你們直到我身為令狐西卿成長到弱冠之年時,才想起這件事來?”
覺元子悲憤地道:“誰讓師傅你當年太過匆忙,稀裏糊塗地丢下幾個字就斷了傳話,誰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啊!待我終于琢磨出一點苗頭,畫好水晶壺的地圖時,你的轉世又還沒有降生;而且你知道阿靜不肯聽我的,若非我花了幾百年時間算出那些個八仙的轉世,阿靜到如今也不會相信他敬愛的師傅居然會莽撞至此。”他說着咂咂嘴,委屈地又道:“還有啊,我怎麽知道你會投胎成我的孫子呢?符合那封手劄生辰八字之人何其多,我壓根就沒往自己家想好嗎?”
我忽然安靜了下來。在他的這段敘述中,我隐約感到有個古怪的地方。
沉默着思索了許久後,我平靜地喚道:“覺元子。”
他揚眉:“嗯?”
“為師不在的這些年,你同女子成親了?”
原先我作為令狐西卿出生時,家中就沒有奶奶,因為沒聽爹提起過,我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應是某個早早隕落的仙娥,直至今日才覺出古怪來。我收覺元子為徒時他年紀尚幼,并未娶妻,清修途中自不必說,成仙後也從未與什麽仙娥有過來往;如今想想,一向淡泊的他忽然在這幾百年間生兒生孫,委實是有些蹊跷。
“沒有啊。”他答得很快。
一顆豆大的汗水緩緩從我的額頭滑落。我隐約猜到了幾分,于是艱難地問道:“那……令狐乾是哪兒來的?”
覺元子從我身下爬出來,拍了拍淩亂的衣裳後,有些悵然地說道:“徒兒我啊……成仙後無事可做,恰好《溪客真經》可以助我提升至真仙境界,權衡利弊後便還是選擇修煉。後來的某日我去定雲宗找阿靜,他喝醉了,然後……”
“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當年的敗筆,還練它做甚!”我适時地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極力地掩飾着面上的驚恐之色,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問道,“所以爹……令狐乾他是你……是你……”
覺元子幽幽地道:“是啊,是徒兒……”
“好了,為師明白……別再說下去了。”我笑得頗有幾分凄涼,轉身道,“我們走吧。”
覺元子仍是幽幽地道:“師傅你要走哪兒去?”我頭也不回地道:“還能走哪兒去?眼看如今東海禍亂,為師若再不去拯救這天下蒼生,便要來不及了。”話雖如此,我心裏想着的卻是快些去找觀蓮音。生生承受定雲老祖的記憶和他對青蓮的愛意,我有些不大舒服,只想盡快與世叔相聚,将這些莫名的情緒全部抛除。
誰知還未走出幾步,我忽然感到身子一頓,竟被一道看不見的氣壁攔住了去路。正疑惑地伸出手去觸碰它,我聽到身後的覺元子平靜地道:“師傅,你且看看我們如今在哪兒。”
聞言,我定下心神朝四周看去,發覺這裏早已不是當初靜虛子交給我殘頁的地方,周圍的雲層較那裏濃厚得多,也朦胧得多,不由得感到些許困惑。“……你還沒有從輪回夢境中醒過來呢。”覺元子嘆氣道。我這才恍然大悟,背着手在原地徘徊了許久,擰起眉道:“覺元子,快告訴為師醒過來的法子,這事可耽擱不得。”
覺元子哼哼道:“這是師傅的夢境,徒兒怎麽會知道醒過來的法子呢?”
我沉默許久後,又一次将他掼在地上,挽起袖子噼裏啪啦地狠揍了一頓。他木着臉看了我半晌,十分配合地舒展開手腳,确保我每個地方都能打到,然後涼涼地道:“師傅若是打累了,歇息一會兒也無妨;畢竟就算徒兒被師傅活活打死,也是真的不知道啊……”
“呸,你閉嘴!”我一邊揍他,一邊悲憤地咆哮道,“我不管我不管,你還我世叔!嗚……”
覺元子的俊臉抽搐了一下,許是被我梨花帶雨的哭泣模樣吓得不輕,許久才無奈地說道:“師傅,你既然已經恢複了記憶,為何還會如此幼稚……”話音未落,他的俊臉便又挨了一拳,我抹着眼淚嗚咽道:“呸,明明是定雲老祖那個傻帽神仙的記憶,關我令狐西卿屁事啊,我要世叔嗚嗚嗚……”
覺元子無法,只得安撫般拍了拍我的脊背。
“前世今生,說真也真,說假也假;你的确曾經是這天地間的大能老祖,如今也是我令狐家冰雪聰穎的冰人,不過是一小小的輪回夢境,又怎會困住你呢?”
我沒有理會,仍舊是哭。
待到我終于哭痛快了,再次擡起頭的時候,覺元子已經不見了。
我坐在雲層中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凝神靜氣,摒除雜念後将自己的一抹靈息融入面前的氣壁,動用元神中模糊的意念來催動它的變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當初埋藏修為與仙力的蓬萊島。
這裏與人間界不同,不論過了幾千幾萬年,也依舊是清淨純白的模樣,四處皆是空靈而寂靜。我走到蓬萊島中央的巨大仙石邊,輕而易舉地尋到了當初在這裏埋下的水晶壺。我将那滿載着定雲老祖修為的水晶壺打開,彌漫在身前的靈息登時與它們融合在了一起,随着釋放出的神識飛到東海之上,在瘴氣彌漫的區域停了下來。
原來這便是身為仙人老祖的感覺,不過是眨一眨眼,天地便能輕易地在自己眼前變幻。神識引導着的水晶壺慢慢打開,将其中的仙力傾倒在東海之上,逐漸與那些缭繞在海面上的瘴氣混為一體,相互抵消着散去了。
如今我已不是定雲,亦不想再以他的身份回到天界去。他和他的青蓮早已消逝在這天地間,如今的我和觀蓮音,是完全嶄新的兩個人。
打理好多年前定雲老祖遺留下來的一切後,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腰間,取出觀蓮音為我買下的銀劍,将歸來的水晶壺收入儲物袋後便禦劍離開了蓬萊島。凡間似是已經過去了許多個日夜,定雲宗及各地名修早已從紫簫的巢穴歸來,我不知道後續如何,只能加快自己的行速,一路走一路探聽,繼而調轉方向,朝令狐家的府邸行去了。
不知是不是早已熟稔的緣故,我雖然難以探清他所在的方位,腳步卻沒有半點遲疑,仿佛他的氣息一直在前方為我引路。推開虛掩着的門時,那人正站在窗前,修長的身影透着幾分淡淡的寂寥,忽然察覺到什麽一般回過頭來,幽深美麗的鳳眼恰與我相對。
我隐約覺得有些心酸,輕輕地開口道:
“世叔,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