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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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似流水般纏綿的午後,我頂着草帽坐在凡間的路邊,一邊拎着只叫化雞大快朵頤,一邊聽着說書人坐在草棚裏有板有眼地講着《八仙姻緣傳》,半晌打了個飽嗝,捧着杯粗茶悠閑地喝了起來。
如今的天界,定雲老祖已然成為修真者的傳說,所有的上仙都漸漸把我遺忘,連俸祿也愈發少了起來。永生之痛,我到如今才體會得完全,于是再不願待在那滿是我和青蓮回憶的仙洲,拾掇一番下了凡。
凡間雖比天上簡陋,卻是沒有那麽多束手束腳的清規戒律,我時常趕着頭毛驢漫無邊際地散步,将人間百态盡收眼底。在這期間,我編了本脍炙人口的婚史小說,其中極盡**之事,雖然必要的地方都做了些許隐瞞,可仍被凡間的百姓深信不疑,經常在飯後閑時津津樂道。定雲老祖的名號,也再一次被他們所熟知。
漫長的洪荒時期,已經分化為人、龍、羽三族的凡間百姓唯有人族較為和平,而龍羽兩個半神族則因為栖息地特殊,戰亂及災禍層出不窮。我若是動用仙力,必定會被天界的上仙有所察覺,于是只好選用溫和的法子,授予他們各種對付災荒的知識。
“……哎,這位公子。”
我擡眼朝不遠處看去,只見草棚邊探出一個髒兮兮的小腦袋,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吃了一半的叫化雞,半晌擦擦嘴邊流下的口水,很是認真地看着我道:“公子若是吃飽了,不如做做善事,剩下的半只雞就贈予小叫花如何?”
我打量了他一會兒,擡起手示意他過來吃。他面露驚喜之色,也不再忌憚着草棚主人,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我身邊。明明是極餓的樣子,可他卻沒有撲上來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剩下的半只雞包好,然後才在我身邊坐下,端起茶壺為自己斟了碗粗茶。我注意到他的手雖然沾着泥灰,卻白嫩異常,并不像是常年以乞讨為生,于是随口道:“小叫花,你看起來倒有幾分富貴的面相。”
“那是,三個月前小爺還不是叫花,而是冰人世家的公子。”他驕傲地說着,半晌又沉下臉色,頗有些苦悶地道,“娘死得早,爹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徒有冰人之名,卻不行冰人之事,敗光家産後便一命嗚呼了;幾個姨娘要麽改嫁要麽跑路,我便成了流落街頭的乞兒。”
“冰人……”我挑眉道,“說媒的?”
他點點頭。我看着他低頭喝茶的沉悶模樣,心裏覺得有趣,微笑道:“既是說媒的,便定然聽說過《八仙姻緣傳》。來講上幾句聽聽?講得好了,我再給你一包梅脯。”
“《八仙姻緣傳》?”對于一個小叫花來說,梅脯應是極有誘惑力的物事,可他卻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說道,“呿,定雲老祖就是個傻帽,那種騙人的東西也只有傻帽才會相信。”
“……”我的笑容僵硬了。
“公子,你長得倒有幾分倜傥,與其信那些傻帽神仙随手編出的風花雪月,還不如早早尋一個門楣合襯的姑娘,傳宗接代才是正事。”他仿佛沒有察覺到我周身溢出的陰沉之氣,煞有介事地勸說着,一拍胸脯道,“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盡管跟小爺說,就算是龍羽二族的公主,小爺也能憑這一張利口給你娶來。”
我淡淡地看了他許久,道:“若我看中的是男子呢?”
“男子也……嗯?男子?”他正笑容滿面地打算開口,卻又倏然愣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道,“你你、你是斷袖?”
我仍是淡淡地看着他,面目陰森地道:“我不僅是斷袖,還是傻帽神仙。”說着拎起他的後頸,動用些許靈力疾步飛到田間的草垛,邪笑着活動筋骨,噼裏啪啦地把這小子揍了一頓。
作為一個早已再入紅塵的神仙,我的确沾染了些俗氣,小心眼又記仇。雖然下手不重,卻仍是讓小叫花嗷嗷求饒,抱着半只叫化雞在草垛間打滾,看向我的眼睛忽然中邪似的越來越亮,眼見我氣消得差不多了,便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公子,你當真是神仙?”
我冷哼道:“你見過幾個比我英俊的凡人?”
小叫花圍着我轉了一圈,面上的神色越來越深沉,半晌看向遠處一個瑟縮的身影,揚手喚道:“阿靜!”
遠處的草垛窸窣動靜了一陣,一個苦瓜臉的小童緩緩走出來,躲到小叫花身後怯怯地看着我,身軀不同于他的白嫩,看得出是流落多年的乞兒。“餓了吧?”小叫花摸摸他的腦袋,将手中的半只叫化雞剝開,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這才拉着他一并在我面前跪下,雙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我道,“求仙君收我們二人為徒!”
“……”我沉着臉道,“不行。”
這之後我在凡間的日子,就熱鬧了起來。
小叫花顯然有些本事,不論我優哉游哉地出現在何處,總能在第一時間帶着小苦瓜将我找到,變着法子求我收他們二人為徒,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頭痛之餘,我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的形單影只,忽然覺得收兩個徒弟似乎也不錯,終是妥協地帶上他們兩個,一起回仙洲去了。
為他們各自取了道名之後,我發現這兩人的修仙資質顯然極佳,尤其是變為覺元子的小叫花,修行速度不亞于當年的寶器紫簫。
後來,我也不知道這兩個孽徒私底下究竟出了什麽岔子,原本和睦的師兄弟竟在修至渡劫期的時候争鬥了起來。經過一番慎重的考慮,我将用于元神護甲的地心舍利給了即将渡劫的覺元子,作為補償給了靜虛子一堆有用無用的法器,醒夢鈴便是其中之一。
靜虛子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怯怯的乞兒,卻依然是一副苦瓜臉,見我作出這個決定也并未抱怨什麽,與我道別後便離開仙洲,到凡間建立了自己的門派,也就是後來的定雲宗。他收的第一個弟子其實是龍淵,然而由于門派威望的緣故,便對外稱是我的內門弟子,很快繼承了他師兄對覺元子的仇視。
覺元子渡劫失敗,好在元嬰未曾湮滅,在地心舍利的輔助下修為散仙,成仙後便在我的吩咐下鎮守東海去了。
待這喧嚣的千年過後,我下凡去,發現世間又已是滄海桑田。
已經漸漸繁衍出一座城池的桃止山下,我坐在昔日的酒窖旁,壓抑千年的惆悵緩緩湧上心頭。坐在冥靈之氣彌漫的山間,我喝着壇壇烈酒,終是無法澆熄那一點埋藏許久的苦悶。原本我以為,這漫長的歲月早已足夠我忘掉青蓮,可如今我才發現,他分明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盡管平時不會去刻意觸碰,然而受了傷,還是會感到疼痛。
“……老祖。”
聽到紫簫的聲音時,我在一瞬間繃直了脊背。回頭朝繁密的桃花林裏看去,紫衣的妖嬈男子正倚在樹下幽幽地望着我,半晌走上前來,從我手中拿過半壇酒便徑直飲下肚,分明是一副與我極為熟稔的模樣。
我艱難地開口道:“你……”
“老祖一定在奇怪,為何紫簫會有記憶,一眼便能看穿老祖的真身。”他的面容依舊風流而妩媚,自嘲般笑道,“像我這等無名小卒,那些繁忙的上仙怎會記挂呢?我不但有着從前的記憶,靈力也還留存了稍許,與應劫的仙人們比起來,實是幸運至極。”
他軟軟地攀上了我的身子,與青蓮觸感截然不同的細膩手指在我□的肌膚上流連;我皺了皺眉,将他作祟的雙手拉下來,身子與他分開稍許,嘆氣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去修行,反而在這陰冥的桃止山中徘徊?”他收回手,将方才觸碰過我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吮,笑容頗有幾分妖異:“我就知道你終有一日會來這個與觀音時常幽會的地方,所以一直等在這裏,從未離開過。”
一直等在這裏……
見我有些怔愣,紫簫便再次覆了上來,雙臂纏繞在我的腰間,倚在肩前輕聲道:“如今觀音已經不在了,千年過後,老祖對他的記憶也定然淡了下去。紫簫的容貌身段皆不輸于他,這一世也還是處子,因此想來趁虛而入,讓老祖愛上自己。”
他的聲音宛如醉夢中的銀鈴,輕而易舉地魇住了我。千年來的孤寂使我一時無法将他推開,恍惚地掙紮了半晌,終是扶着額角無奈地道:“紫簫,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靜靜地看了我許久,并沒有松開抱着我的手。“當年紫簫的寶器修為煉至九重,作為初生嬰孩睜開雙眼時,他在你懷裏;我到凡間靜心修煉,想有朝一日以靈君之名與你比肩而立時,他在你懷裏;當我終于大乘登仙,興沖沖地跑到仙洲找你時,他果然還是在你懷裏。他自不量力地跑來與我打架,受傷後回去訴苦,你的第一反應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去找韓湘子興師問罪,想以魔修之名懲罰于我。”他低笑道,“老祖,觀音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千年來牽腸挂肚?值得你對我……傷害至此?”
我默然不語。
“老祖當年着實把他寵溺得無法無天;若他和我一樣到凡間去修煉,哪可能會落得靈力枯竭而死的下場?”他愈發将我摟抱得更緊,尖而白皙的下巴抵在我的頸間,笑得有些寒涼,“不過他死得真是好。他一死,我心頭的那些戾氣便散去了。”
就在這時,我終于察覺到了他靈息的異樣。
“你入了魔?”我淡淡地問道。
“不錯。入了魔,我的心還是沒變的。”他在我耳邊微喃,“一直都是老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