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哥撓撓頭,困惑地道:“爹沒跟你在一起麽?”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
風城樓蘭雖然荒涼,可中心的集市在白日還是很熱鬧。昨日東海的那群蝦兵小将和魔修将整座城弄得烏煙瘴氣,但好在樓蘭素來風沙大,坍塌的又只是伽羅的幾座沙堡,因此城中百姓并沒有受到波及,此時仍和往常一樣貿易買賣,三三兩兩地聚在路邊的大棚下飲茶閑話,或是牽着駱駝在城中閑逛,日子看上去很是滋潤。
已經尋覓到爹的氣息的紙鴿在前方,我和大哥跟随着它朝城中的集市走,表情一個賽一個的惆悵。自從爹把飯碗傳給我們家這一代後,他主動說媒的次數越來越少,就算是答應了人家,到頭來也會把親事丢給我或大哥自己一個人跑路,在沿途的城鎮中好吃好喝一番再走;我們只要找到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就鐵定能找到在那裏吃喝玩樂的爹,這次也不例外。
我掀開眼前雪白的布簾,果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爹醉醺醺的身影。他摟着一個漂亮的荷官,搖搖晃晃地在賭桌上擲骰子,時不時在荷官柔韌的小腰上摸一把,俊臉笑得好不蕩漾,登徒子的模樣登時讓我和大哥黑了臉。
我走過去将那穿紅紗裙的漂亮荷官推到一旁,沉聲道:“爹,咱們該回家了。”
爹醉眼迷離地看我一眼,冷哼道:“你、你是誰啊?不要打擾我和美人親熱,一、一邊兒去……”
爹雖然醉得不省人事,力氣卻大得很,我使了半天力也沒能把他從賭桌邊拉開,只好向大哥投去求助的眼神。大哥會意地走過來,認真地道:“爹,你這樣不好。”随即從荷官身邊搬了把木頭椅過來,坐在上面苦口婆心地勸道:“娘還在東海喝小王孫的滿月酒,若是她回來知道你和樓蘭的姑娘有了一腿,那就……”
大哥伸手往自己的脖子上劃拉一下,表情很是沉痛。爹打了個激靈,摸着下巴猶豫許久,仍是強硬地摟過荷官,“什、什麽你娘你爹的,我令狐乾今年不過二十又二,哪來的你這麽大的兒子。”
眼看醉酒的爹冥頑不靈,我又無法在衆目睽睽之下和大哥用家法□,便只好使出殺手锏,深呼吸了一口氣上前,輕巧地從爹懷裏将那漂亮的荷官挽過來,一手打開腰間的青花扇搖了兩下,一手放在她的纖腰上,用極盡風流的眼神看着她道:“姑娘,在下和這位令狐乾可有些相像?”
荷官姑娘登時紅了臉頰,赧然地點點頭,接着柳眉一蹙,又搖了搖頭。我看看醉酒之中傻态盡露的爹,又看看此時的自己清爽俊朗的模樣,心知計謀已經得逞,于是在爹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候,悄悄地朝姑娘的臉頰挨去,在她耳邊低聲道:“不瞞姑娘,那位令狐乾今年已有二百餘歲,當真是在下的父親。與其與他這等老人家親熱,不如……”
眼看姑娘的臉越來越紅,我很是得意地看了暈暈乎乎的爹一眼,嘴唇緩緩朝她的臉頰挨近……
“阿西,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抱着荷官的手一顫,下一刻便被某世叔拉了過去,用方才我抱姑娘的姿勢抱起了我。
一雙熟悉的鳳眼深深地看進我的眼裏,目光裏糾纏着一絲妻子看到丈夫偷歡的薄怨。我艱難地朝身邊一臉茫然的荷官姑娘看去,頓時感到無比凄涼,将腦袋埋在觀蓮音的肩頭,肩膀聳動兩下便不再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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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方才将要親上那姑娘的一剎那,我感到曾經身為風流子的令狐西卿終于在體內蘇醒,然而那種熟悉的潇灑之感還未持續多久,就被陰魂不散的某世叔用那元嬰期修士的氣場沖擊得蕩然無存。
我好恨……
觀蓮音抱着我,渾身散發出的幽怨氣息漸漸冰凍了整個賭坊,連原本因醉酒而蠢蠢欲動的爹都呆在了原地,荷官姑娘也吓得再次回歸了爹的懷抱。觀蓮音淡淡地掃了爹和荷官一眼,好整以暇地俯下身來,在我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發出頗為響亮的吧唧聲。
我呆呆地仰着臉,餘光瞥見爹的臉變成了豬肝色。憑他以往的老母雞護崽心态,原本應是會跳起來大罵觀蓮音,可他卻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別過頭去,打定了主意不與我相認,将懷裏的姑娘抱得更緊了。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娘發現爹在外面偷腥後雷霆大怒的樣子,心裏不由得為爹默默地揩了把冷汗。既是已經被強悍的“老婆”尋來,我也不好在當着爹的面勾引那位姑娘,嘆了口氣從觀蓮音懷裏掙脫出來,倚在他身旁朝大哥使了個眼色。
大哥會意地點點頭,表情剎那間由憨厚變為邪魅,整個人的氣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分明是從東卿變為了水仙。他一把從爹懷裏将荷官拉出來,抵在堆放着籌碼的賭桌旁撥了撥自己額前的碎發,用充滿蠱惑的磁性嗓音道:“這位姑娘,家父與二弟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只有我至今獨身,不知姑娘可否賞臉與在下共飲一壇桃花酒?”
不愧是令狐家最沒有節操的水仙,反應得可真快……
于是姑娘就這麽被水仙暈暈乎乎地騙出去了,只餘下我和觀蓮音與爹大眼瞪小眼。
“令狐兄,醉酒誤事,你還是快些随我們回去吧;若是讓那東海之上的覺元真人看到你這副模樣,指不定會降下一個小雷劈到你天靈蓋上。”觀蓮音平靜地說着,上前便想将爹從一幹賭徒中拉起來。我看到原本神志不清的爹眼裏精光一閃,忽然從袖間拍出一張火錐符,極快地攻向了對面賭徒中某個隐蔽的角落。
一個戴着鬥笠的黑衣人從中跳起,霎時掀翻了面前的賭桌,驚得衆賭徒紛紛奪門而出,生怕這修士間的争鬥牽連到自己。我這才發覺原來爹一直沒有醉,混沌的視線似乎始終注視着那人的方向,分明是伺機而動;觀蓮音眼神一凜,身側玄劍頓時幻化出蓮花狀的洶湧劍勢,也随着一齊朝那人攻了過去。
黑衣人的鬥笠被爹的掌風擊落,赫然露出伽羅長老塗抹着油彩的臉。論修為,爹定是贏不過他的;可他昨日在與魔修的打鬥中受了些傷,此時又有觀蓮音在,一招一式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很快找準時機掀開賭坊的簾子,一頭沖了出去。
觀蓮音和爹還未來得及追出去,便看到龍淵長老懶洋洋地舉着酒壺走了過來,恰與伽羅長老臉對臉。
這下可好了。
風城樓蘭四處是沙,哪裏都是土系天靈根的龍淵長老可控之地,他只不過随意地揮一揮手,散漫的黃沙便呼嘯着席卷而來,結結實實地把伽羅長老纏繞成了土人。
……
風城樓蘭,城主府邸的白石涼臺。
“我說呢……”俊臉上多了個胭脂印的大哥坐在我面前,默默地為自己倒了杯涼茶,捧在手心裏感慨道,“就算爹再蠢,也不可能背着身為武修的娘在外面偷腥,況且那個荷官又沒有娘漂亮。”
散發着女子香氣的胭脂印挂在大哥無比正經的臉上,怎麽看怎麽詭異。我猶豫了許久,問道:“大哥,若是水仙背着你在外面偷腥呢?”
大哥瞥我一眼,呷了一口茶道:“我愛水仙至極,水仙也愛我至極,我信他不會辜負于我。倒是阿西你這副小身板,當真能把觀蓮音那等境界高深的修士永久地壓在身下麽?依大哥看,他早晚有離去的一天,你也不必把那些山盟海誓的話太放在心上了。”
大哥的語氣很是耐人尋味。我想起紫簫靈君與伽羅長老的談話,他說我前世為觀蓮音起過诨名,想必就算不是有緣人,也必定交情不淺,心裏便對大哥的話有些不屑。想要出言反駁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忽然掠過一道光,頓時從石凳上跳了起來。
對了,伽羅長老知道我的前世!
顧不上和大哥閑扯,我匆忙起身去尋爹和龍淵長老,對那個即将得知的真相隐隐期待起來。
在引路紙鴿的帶領下來到風城樓蘭唯一的幹燥地牢,隔得遠遠的便看到爹、觀蓮音和龍淵長老站在鐵栅欄邊,而伽羅長老正坐在栅欄內一瑩白的法陣內,膚色随着陣眼內篆體小字的浮動不停變幻,臉上的油彩也漸漸被法陣內的清氣洗去。我看不出這幾人在搞什麽名堂,于是問觀蓮音道:“世叔,這是在做什麽?”
觀蓮音見來人是我,神色從容地将我拉到身邊,道:“伽羅以風城樓蘭大祭司的身份為紫簫靈君占蔔,淪為其尋找殘頁的爪牙,原本罪無可赦,然而他通靈之力非凡,日後還有為我們所用的地方;因此師叔與令狐兄正在動用仙姑殘頁內的仙力為他淨化,除去紫簫靈君在他身上留下的瘴氣。”
我看着靜坐的伽羅長老,忽然有了個不好的預感,又問道:“淨化了之後會如何?”
淨化法陣內的篆體小字漸漸停止了旋轉,伽羅長老身上的油彩與濁氣被盡數洗去,保持着靜功的狀态陷入到了昏睡當中。“雖沒有令他徹底洗心革面的把握,卻可以消除那些昨日被魔修激發出來的戾氣,想必還能恢複為昔日的伽羅;只是有得必有失,他有關紫簫靈君的記憶也會喪失,不能為我們提供紫簫靈君的線索。”觀蓮音說着,語氣裏仿佛有些遺憾。
“什麽,記憶會喪失?!”原本期待與激動的火焰都在一瞬間被澆熄,我苦着臉問道,“世叔先前有沒有問過他紫簫靈君的事?”
“紫簫靈君給他設下了禁制,在戾氣與瘴氣的交替影響之下,他根本答不出來絲毫。”觀蓮音淡淡地看着伽羅長老,道,“若能問出一二自是最好不過,只可惜這天下有窺元之力的仙人,早就不知駕鶴飛升到三千界中的哪處仙洲了。”
爹和龍淵長老仍在凝神看着伽羅長老的變化,我默默地轉過身去,慢慢出了這風城樓蘭的地牢。
“阿西。”觀蓮音跟在我身後追了出來,見我沒精打采地低着頭,便關切地問道,“怎麽?身子不大舒服?”
我搖搖頭。觀蓮音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半晌,又道:“伽羅長老有關紫簫靈君的記憶,于你來說很重要麽?”
果然什麽都逃不過老妖精的眼睛。“世叔,我昨日清晨在石室中聽到紫簫靈君與伽羅長老的談話……”我仰頭凝視着他,許久才道,“似乎那位靈君對我的前世熟稔得很,伽羅長老也在他的提示下知曉了幾分。不論如何,我想知道自己曾經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又和世叔有過怎樣的過往,如今這種迷惘的感覺……其實令我有些不大舒服……”
觀蓮音聽罷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嘆了口氣,伸手将我攬進懷裏。
熟悉的溫度令我安下心來,沒有絲毫遲疑地回抱住他,聽他在耳邊低聲道:“就算你知道了自己的前世又能如何?你沒有那時的記憶,我也沒有,與其活在那個模糊的影子下,不如珍稀現在……”他頓了頓,與我拉開一段距離,微笑道:“珍稀眼前人。”
我心頭一動,覺得這話似乎說得在理。
不論我曾經是誰,這一世僅僅只是令狐西卿而已;無論觀蓮音是誰,這一世他也在陰差陽錯之下成了我的人,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恍惚間,我不由自主地朝觀蓮音靠了過去。“觀鳥人,你又想對我家阿西做什麽!”就當兩人在樓蘭午後的缱绻日光中溫存時,爹氣勢洶洶地從遠處沖了過來,“方才你在賭坊內占阿西的便宜,我還未來得及與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