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這觀蓮音的腦袋裏究竟進了什麽水?
看着他變得黯然的臉龐,我終是心一橫,甩袖出了門。
因着心中煩悶,我也不再有逗留的念頭,腳步頓了頓便朝自己的客房走去,打算收拾細軟同大哥一起回仙洲。房門打開的時候,我的眼前赫然出現一片绛色,原先已恢複正常的大哥又穿起了百褶裙,身上繁瑣的墜飾也一一挂了回去,面前放着一碗冒着寒氣的酸梅湯,正惬意地在那裏喝着。
他身旁坐着一個穿黑鬥篷的龍族男子,正默默地以指在桌上寫字,見我進來便擡頭看了一眼,依然穩坐如鐘。
“令狐水仙,你出來幹嗎?”我冷眼對那個喝着酸梅湯的人道。
“好久不見,阿西。”他放下酸梅湯,熱情地朝我撲了過來,桃花眼含情脈脈地眨着,塗得猩紅的嘴唇朝我嘟了過來,“最近有沒有想水仙哥哥……”
我伸手制住他的肩膀,艱難地轉過頭去,看着旁邊默默寫字的男子道:“這位是?”
眼前龍族的修士雖然容貌平凡,卻別有一番威嚴氣概,一看就是大家子弟。水仙見我沒有親他的意思,便委屈地收回圈在我胳膊上的手臂,對着手指道:“人家明明已經在媒宴上介紹過了。這位是我的龍族好友,尹随風。”
我愣了一下,随即繞過水仙,在尹随風面前坐了下來。尹家在龍族世代為官,威望極高,說是權傾朝野也不為過;我當初為張秀秀說親的時候,迎親的禮官便是尹家人,多少算是有些交情。思及此,我便十分乖巧地喚道:“尹大哥好。”
尹随風正在寫字的手停了下來,仰起頭肅穆地抱拳道:“汝好,吾名随風。”
“……”
見我在凳子上發呆,水仙便湊過來輕聲笑道:“他這個人說話就是這樣,不必在意。”
我讪笑道:“啊哈哈,尹大哥講話當真有武士風範,氣度不凡。”随即拉過水仙,在他耳旁低聲道:“快把大哥放出來!我們得離開焚香城,容不得耽擱。”
“別急嘛,随風的親事還沒有說妥,我這個大媒怎能提前落跑呢?你大哥這幾日趕路疲累,先讓他睡一睡也是好的。”他說着伸出手來在我腰間一摸,将儲物袋中露出的一角卷軸抽了出來,利落地将其展開,打量了一會兒便疑惑地問道,“阿西,鴛鴦哪兒去了?”
我側頭朝不遠處拉得嚴嚴實實的薄紗帳看去,走過去把它掀開,果然看到了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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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水仙,你吓到我家鴛鴦了。”我平靜地說着,便要把鴛鴦收回陣譜中去。
誰知水仙的速度明顯比我快得多,嗖地一聲沖過去把鴛鴦摟進懷裏,親熱地摸着她的腦袋道:“鴛鴦妹妹還是這麽可愛……這幾日在陣譜中悶壞了吧,走,哥哥帶你去城裏逛逛!”
鴛鴦被水仙親熱地朝門口拖去,一邊驚恐地在他懷裏掙紮,一邊可憐兮兮地朝我望來。
我遞給她一個同情的眼神。
門應聲而落後,這間客棧的上等房便只剩下我和尹随風二人。尹随風目送着兩人的身影遠去,依然低頭默默地在桌上寫字,也不出言理會我,就像一只悶葫蘆。
當日和齋行秀打鬥的時候那麽威猛,如今卻如此深沉內斂,果真是個怪人。我湊過去看他在桌上用茶水寫下的字,發現那行行整齊的小楷都是一個字——“嫣”。我尋思着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獨坐着也沒有趣味,便試着與尹随風攀談起來:“嫣這個字極好,只單看形便能深嗅出一股女兒嬌香,不知尹大哥緣何獨愛此字?”
茶水漸幹,尹随風凝視着自己寫出的字,默然道:“她名為嫣。”
我這才想起那個何仙姑轉世的季芙嫣來。南卿說這些求親者大多都另有所圖,想不到這個尹随風倒是切切實實的愛慕者。“尹大哥如此鐘情于她,莫非兩人先前有過邂逅?”我将自己散落在外的墨筆書冊收回儲物袋,見窗外落日西沉,房內亮光已然暗了下來,便取出兩張照明符,好奇地問道。
尹随風不再蘸着茶水寫字,只是幽然嘆道:“半年前,吾在廣陵城郊偶遇一絕色佳人,傾城美态宛如九天玄女,令吾神魂颠倒,沉迷至今。”
我咂舌道:“當真如此貌美?”
季芙嫣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我雖然知道何仙姑的轉世必定貌美,卻也始終心存幾分質疑。“焚香城的林婉秋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然而與她相比,不過是黑鴉遇鳳凰。”尹随風平凡的臉龐漸漸浮上一層薄紅,“吾追随她從廣陵城到桃止山,僅僅得知她名為嫣。且看這天下那般貌美的女子有幾人,名為嫣的女子又有幾人,必然是城主之女季芙嫣無誤了。”
我見尹随風分明一副沉浸在愛河中不可自拔的模樣,又想起還在隔壁面露黯然之色的觀蓮音,心中忽然有了幾分複雜。“尹大哥,人真的能在初遇時就愛慕上對方嗎?”我也蘸着茶水在桌上寫起字來,半晌又無比糾結地将它們擦掉,愁眉苦臉地看向尹随風。
“為何不能?”尹随風的語氣很是堅定,“她的眼神攝去了吾的魂魄,吾知曉她的溫婉善良。思極,愛極,願傾其所有,只換她莞爾一世。”
看樣子,大哥定是沒有把八仙之事告知尹随風,如今的他并不清楚季芙嫣的底細。“那……若她是石女,尹大哥是否還會愛她依舊?”我問道。
“石女?”尹随風皺皺眉,似乎有些不滿我這般假設,卻還是加重了口氣說道,“石女又如何?吾愛她并非床榻之歡,只要可以朝夕相伴,吾別無他求。”
真是感人啊……
腦海裏某世叔的面容一直若隐若現,我心中的糾結更甚,猶豫着問道:“若她并不是女子,而是男扮女裝,尹大哥又待如何?”
“無稽之談。”尹随風搖搖頭,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哪有男子會生得如此貌美,吾又怎會連男女都辨不清楚?”
我忙道:“西卿只是随口一問,尹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尹随風凝眉良久,長嘆道:“兩個男子在一起,有違天地陰陽調和之道,縱使深愛又能如何?吾寧願,一人憾痛。”
我幽幽地看着他,心道水仙和大哥一定沒把他們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尹大哥說得在理。”我說着端起一旁的瓷壺,默默地灌了自己一肚子涼水。
世叔世叔,你我緣分已盡,還是莫要再念吧。
……
待恢複正常的大哥把鴛鴦送回來,同尹随風一起離開之後,我便收拾好細軟,打算趁着焚香城尚處于寂靜的黎明時悄無聲息地離開。
水仙打定了主意要幫尹随風抱得美人歸,爹又沒有要大哥随他一同去風城樓蘭,因此我只好一個人回去,片刻也不想耽擱。雖然對林婉秋在我腳下設采陽陣之事耿耿于懷,可我并不想因此事使令狐家和焚香城翻臉,反正觀蓮音此行是為保護何仙姑,定雲宗也斷不會輕饒那只手握元神之書殘頁的桃精,她得到報應是早晚的事。
“阿西。”
就當我召喚出通靈坐騎躍出窗口,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張千裏傳音符打算給爹傳話時,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清冷男音。我的脊背頓時變得僵直,回過頭去結巴着道:“世叔……我……”
“是要和令狐兄傳話麽?”他穿着一襲黑衣,垂在肩頭的黑發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倚在窗前淡然地看着我手中的符箓道,“若是可以的話,世叔想與他談一談。”
手中的符箓浮到空中,裏面傳來爹沒好氣的聲音:“觀鳥人,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
“師傅比覺元真人先一步發現東海異狀,并用百年時間測算出仙姑轉世的生辰八字,這點的确是沒什麽好談的。”觀蓮音沒有看那符箓,而是一直凝視着我,“沒有事先将此行的目的告知,失了阿西的信任,實是我的不對。”
“你曉得就好。”爹冷哼一聲,“焚香城的何仙姑就暫且讓與你們,八仙中的呂洞賓在風城樓蘭,我們定會先你們一步尋得。”
千裏傳音符的金紋在空中閃着,觀蓮音許久都未曾出聲。
“令狐兄,我們曾經情同兄弟,卻因我拜師靜虛門下而分道揚镳。我知道你倔歸倔,卻不是一個不識大體的人。如今東海異動連連,龍王已于三日前向仙界禀報此事,定海珠中的魔物正在隐隐作祟,單憑定雲宗或令狐家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集齊八仙及他們的元神之書。”觀蓮音正色道,“之前時機尚不成熟,我并未将此事告知阿西,其實師傅早在我閉關之前就已交待過——若有朝一日踏上尋仙之途,必得與冰人令狐聯手。”
符箓在空中慢慢地翻浮着,似是爹在思索。
“我們雖已尋得仙姑,卻并不知道當初害她仙根盡斷的有緣人轉世在何處;王母之咒極其惡劣,找到八仙各自的有緣人尚且不容易,要想促成姻緣,更是難上加難。若不想魔物從定海珠中逃出,須得這天下的能人志士連結,暫且将恩仇放下,一同尋仙;青鳥觀家也定會抛卻隔閡,助我們一臂之力。”
爹聽罷沉默了頗久,似是将他的話聽進了心裏,問道:“靜虛老兒打算怎麽做?”
觀蓮音道:“東海異動之事暫不可公諸于世,若引來各界恐慌,實是得不償失。天庭以王母為首的上仙對我們漠不關心,斷不可求助于他們,若尋仙之事敗露,極有可能遭到嚴懲。桃精林婉秋詭計多端,若徑直搶奪殘頁救出仙姑,恐怕不會輕易得手;如今只能先由着她選婿,我的青鳥使者打探城中暗道及地窖,直到仙姑嫁人之時、做好萬全的準備再由我定雲宗弟子圍城開攻。”
爹那邊傳來空冥幽谷中潺潺的流水聲,許久才聽見他道:“也罷,我倒要看看你們天下第一宗是否像傳聞中那般大有本事。”
說罷符箓一暗,便從空中軟綿綿地掉了下來。
我捧着那張符箓茫然地看向觀蓮音。“……阿西,留下來吧。”觀蓮音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背過身去淡淡道,“昨日之事不必在意,世叔在媒宴上誤飲了酒,只是幾句帶着醉意的玩笑話而已,切莫當真。”
我看着他高挑的背影,揚眉道:“世叔昨日當真是醉了?”
他平靜地道:“當真。”
“這我就放心了。”我從靈馬背上躍進窗裏,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阿西生性風流,而且喜新厭舊,當一個可愛的後輩實在比薄幸的情郎要好得多,若真是與世叔結為雙修道侶,不般配倒是其次,就怕到頭來會負了世叔。”
觀蓮音微低下頭,垂眸看着站在他眼前的我,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并未說什麽。
意識到我們的身高差距,我凄涼地轉過身,不再與他對視。“留下也可,我倒是很喜歡與世叔談天;若是可以,也想請世叔在修行上指點一二。”我繞到他身前,準備将儲物袋中的物事擺出來,想了想又頓住,撇嘴道,“只是那美人城主對我心懷不軌,若是我在此地……咳咳……可該如何是好……”
“還記得世叔是怎麽對你說的嗎?”察覺出我的顧慮,觀蓮音極為輕淺地笑了笑,“若林婉秋當真對你如何,我定拆了她們焚香城。”
我抓着儲物袋,有一瞬間的愣神。
觀蓮音見我不做聲,原本期待的神色便變得有些失落,嘆息道:“阿西不信?”
我搖搖頭,道: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