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間時逢五月初,仲夏的暑氣已經漸漸侵蝕了一些山間的幽涼,山頂飄渺的雲霧之中,我乘着靈馬禦風而落,帶着身後若幹擡着寶物的家丁參加定雲宗掌門的兩千歲大壽。
漫山靈花仙草之中,守在牌坊邊的山羊角小童仰着頭,一雙稚眼瞧見我這白衣飄飄的潇灑模樣,自以為是遇到了什麽大人物,放在案上的手輕輕一擡,畢恭畢敬地遞上紙筆道:“道長請簽名。”
我摘下鬥笠懶散一瞥,眼底掩飾不住的風流之意登時讓他紅了臉。此行我有要事在身,自然不能對這路人甲多加理會,輕笑兩聲便接過筆,在大紅的名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姓。小童原本還在恍惚,見我停筆便下意識朝名簿看去,臉頰的赧然之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舉着它瞪大雙眼道:“冰人令狐?!”
“不錯。”我自腰間抽出一把竹葉扇,衣擺上的白狐雲紋随之顯露出來,對着訝異的小童道,“看你的裝扮,應是定雲宗的外門弟子,自然不知曉靜虛真人與我們令狐家關系匪淺,即便沒有受邀,也有非來不可的理由。且看我身後的箱箱寶物靈氣四溢,全是家父為真人精挑細選的賀禮,這份誠心可有哪位老友能與之媲美?”
小童看向家丁們擡着的寶物,面露沉思之色。我一看有戲,立刻朝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待寶物被家丁悉數擡進牌坊,便佯裝悠然地背起手,随着衆名流的步伐朝會場走去。
眼看寶物箱即将消失在傳送陣的盡頭,誰知我還未來得及踏入法陣邊緣,就被小童攔住了去路。“掌門有令,萬不可讓冰人令狐入場。”他擋在我身前,很是嚴肅地擡頭說道。
果然是繼承了定雲宗傳統的優秀弟子,過河拆橋的能力與某位真人如出一轍。我幽幽地看了一眼已經被傳送入定雲宗的寶物箱,又低眼看着這個迎賓的小弟子,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嘆了口氣。
雖然成功進入會場的方法有很多,但事到如今,我只好采用最簡單有效的那個了。俯身朝小童微微一笑,我用別有深意的語調道:“早聞定雲山地靈人傑,即便是如你這般的小弟子也個個生得聰慧可人,我原本還不怎麽相信,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并不虛假。”
聞言,小童的神情有一絲松動,原先被壓下去的紅暈再次透了出來。
……
半盞茶功夫後,我站在定雲宗主峰作為會場的幽林之中,嘴角漾出一抹惬意的笑。
靜虛老頭顯然低估了我身為冰人界門面的魅力,就算是勸誘不成,我的修為也足夠對付那煉氣期的小童了。如此小看我們令狐家,加之以前積攢的那些恩怨,我這次非要羞一羞他的老臉不可。
戴好自己的鬥笠,我混在若幹前來祝賀的仙師間,踩在山頂流淌而下的清靈寶澗之上,仰頭去看那端坐在一方奇石上的靜虛真人。靜虛真人阖眼而息,龍淵長老伴在他身側,身邊弟子則圍坐在山壁凸起的天然石臺上,滿眼水靈的碧綠之間,隐約還可窺見定雲宗豢養的小型靈獸在其中穿梭跳躍。
幾個童子為入席的衆仙師送上靈果香茶,我只揀了一顆蜜桃便不再理會。龍淵長老側頭窺一眼他的掌門師兄,見靜虛真人已然睜眼,便知時辰已到,開了一個炫光法陣将幽密的山林照亮,登時引來衆仙師的齊聲祝賀。
我對定雲宗知道得實在不多,不過對這個名喚龍淵的老頭還算熟悉,有些困意的雙眼盯着他那不斷開合的嘴唇看了半天,對身邊的人道:“鴛鴦,蜜桃可吃完了?”
身邊人點點頭,擡手遞來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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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洋洋地接過,朝着某長老那不斷出聲的部位丢了過去。只聽嗖地一聲,滔滔不絕的龍淵長老忽然哽住,捂住自己的喉口抽搐半晌,猛然吐出一物,正是方才我丢過去的桃核。
龍淵長老法力高深,只略略一探便辨出了我所在的方位,目光嚴厲地朝我看來,卻在看到我衣擺上的家徽時愣了一下:“冰人令狐?”
眼見衆人的目光都朝我投來,我便不再刻意隐藏自己,大方地站出來,朝端坐在奇石上的靜虛真人作了一揖:“定雲宗掌門今日大壽,我們令狐家沒有名譽仙師可以出席,只好令不成材的在下前來賀壽。靜虛真人之修煉已漸臻佳境,想來不久便會羽化大乘,小小冰人雖難以望其項背,卻也想來沐一沐榮光,為真人準備了一些薄禮。”
靜虛真人看着我,眉峰漸漸蹙了起來。
我這話說得實在客氣,可靜虛老頭不待見我們令狐家,是修真界衆人皆知的事實,想來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蒙混進來,卻也不想壞了壽宴的好氣氛,咳咳便道:“原來是冰人令狐家的西卿公子,老夫這幾日修煉繁忙,未能監管事務堂請帖發放之事,不小心将貴賓令狐遺漏,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掌門這一開口,便是給了我十足的面子,原本還有些訝異的定雲宗弟子們也不再騷動,回歸到方才的氣氛中去了。
然而衆人再懂事,也總有幾個不長眼的。龍淵長老平白被我用桃核噎住,自覺憋屈異常,見我身邊并無可以助陣的同伴,便撫眉冷笑道:“還以為是哪路仙人與我頑笑,想不到竟是令狐家尚未築基成功的二公子。啧啧,令狐乾為何偏偏派了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來?”
話音剛落,靜虛真人極快地瞥了他一眼,用無形的意念将龍淵長老那份怄火硬生生壓下去,使他僵在石臺上不再動彈了。
我站在座位上無聲地竊笑。要的就是如此發展,若這個沖動的老頭不發作,我倒還不知道要怎麽羞他們的臉。“龍淵長老所言極是,我令狐西卿在修真界的确是個不中用的東西,年過二十還只是煉氣初期的修為,靈根也駁雜晦澀。然而如今天下修士衆多,能覓得一如意的雙修道侶成了得道成仙前的最大難事,我身為新秀冰人,焉有不中用之理?若是沒記錯的話,我一十四歲在冰人界出道的那年,說成的頭門親事就是龍族九王子與凡女張秀秀,而龍淵長老的千金卻因此被取消了婚約,未能嫁入龍族。”
臭老頭不是想嘲笑我嗎,我偏偏要捉你痛腳。
龍淵長老聽罷,一張老臉青青白白,看上去煞是可笑。靜虛真人沒料到我會出言暗諷,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接話,用神識朝我這裏探來,一團清氣裏暗含商量之意。
我不動聲色地設下保護陣,将那團清氣擋在外面,氣定神閑地欣賞着某老頭頗具藝術感的臉。曾被我壞了女兒好事的龍淵長老冷哼兩聲,道:“那又如何?小女雖未嫁入龍族,卻在三年前尋得了自己的知心人,她的夫君以凡人之身在仙洲做事,如今已是堂堂七品馭獸官,而你們冰人令狐即使威名遠揚,也沒有仙封的一官半職,這境界如何能比?”
我看着眼前的老頭,老頭也趾高氣揚地看着我。
仙封七品馭獸官,乍一看似乎來頭不小,可我知道這個官不過是天庭派給散仙的雞肋,平時也只是讓他們清掃一下仙洲瘴地中以野豬為主的變異妖獸罷了。散仙們嫌做這個官丢人,又不好拂了天庭面子,便出幾塊靈石請些凡人來代職。說得好聽些,這是個以清掃妖獸為職的武官,說得難聽些——
我失笑道:“不就是個殺豬的麽?”
老頭的臉色驀然一變。在場的衆人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着這種奇異的官職,見我已然諷刺地說了出來,便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個個都是想笑卻又拼命忍住的模樣。
龍淵長老一擡指,身側便彈出幾把飛劍,劍鋒直指我的方向,冰冷的劍氣也極快的朝我逼來,咬牙切齒道:“令狐小兒,我今日非教訓你一下不可!”
靜虛真人嘆了口氣,揮手一示意,定雲宗衆弟子便朝他撲了過去,口中喚着:“師公,淡定!”
我不以為意地從果盤中揀出兩顆蜜桃,照例遞給身邊人一顆,自己則咬上一口桃肉,頗為嫌棄地看着龍淵長老道:“省省吧老骨頭,一把年紀了還與我等小輩較勁,也不怕衆仙師看了笑話。”
龍淵長老氣得說不出話來,轉眼看到靜虛真人已然黑沉的臉色,只好憋屈地坐回了原位。
初戰告捷的我心情頗為閑适,也不急于向靜虛真人表明目的,端起桌上靈茶大大地喝了一口。靜虛真人似乎很後悔沒有在剛才将我趕出去,沉默半晌後,仍是客氣地說道:“老夫知曉西卿公子性子灑脫,向來不喜受到拘束,這等規矩的壽宴若非逼不得已,是萬萬不會參加的。衆仙師的交流會還要持續幾個時辰,想必會使公子感到厭煩,公子此行有何目的,還請早些說出來吧。”
果然是個狡猾的老狐貍,表面上是很有人情味的關懷,實則諷刺我年輕不守規矩。如果我是龍淵老頭的性子,興許還會和他對諷一番,不過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我便不再在口舌上占他們定雲宗的便宜,擊掌道:“既然真人已經發話,在下就徑直說了吧——令狐家願以東南洞天福地一處,天級通靈坐騎白澤兩只,攝魂靈器婆陀碗一個,換取定雲宗秘寶醒夢鈴。”
此言一出,衆人皆嘩然。
我知道他們的內心所想,只挑了下眉便不再做聲。令狐姓分家遍天下,許多古跡靈地都被刻上了家徽,每一處都是絕佳的修煉聖地,從不對外公布地圖;聖獸白澤更是多年未曾出現于人世間,婆陀碗也是靈器圖鑒中的上上品。反觀定雲宗的醒夢鈴,說是秘寶,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除魇法器罷了,衆人一定在納罕令狐家為何要做這等賠本生意,又羨慕好運道的定雲宗,只當我是給靜虛送賀禮來了。
然而衆人再識貨,也總有幾個不屑一顧。靜虛真人眉頭緊鎖,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道:“令狐家的好意,老夫代定雲宗衆弟子謝過,然而醒夢鈴雖然不是什麽上品法寶,卻也是定雲老祖集上古幽澗之靈氣淬煉而成的鎮宗寶物,如今老祖已然駕鶴飛升,我們這些後人實在不好做決定……此事,還是莫要再提吧。”
定雲宗弟子紛紛發出可惜的噓聲。
“靜虛真人,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從鴛鴦手中接過沾了靈氣的桃核,拿在手裏百無聊賴地抛接着,十分不給面子地拆穿了老頭的謊言,“醒夢鈴的确是定雲老祖煉制的不假,然而它并非是什麽幽澗靈氣淬煉,不過是普通爐子裏出來的凡品。當初定雲老祖喜好杯中之物,卻不想因宿醉而耽擱修行,便制出醒夢鈴以及時喚醒自己,除魇之力也是後來才附上的。鎮宗之寶一說,實屬無稽之談。”
這下靜虛真人終于坐不住了。
若是令狐家托使者來商議交換醒夢鈴之事,他還可以敷衍着将其打發,而如今是我這個二公子親自到訪,并挑選在修真界名流聚集的壽宴上提出,他無論如何也要顧忌着雙方的面子。雖然他胡謅的那個緣由也勉強算得上合乎情理,可我的話顯然更令人信服一些。
“事到如今,我們不妨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真人你素來不喜冰人,不過是因為和令狐家的聞道初祖覺元真人有過糾葛罷了。當初你們二人同時拜師定雲老祖門下,修至渡劫期便開始争奪一顆天心舍利,怎奈技不如人,最終敗在了師兄覺元的手下。可覺元真人雖有天心舍利輔助,卻并未渡劫成功,反倒損毀*,不得不專煉元嬰直至升為散仙。”
靜虛真人并未接話,在座的其他人也沒有吱聲,好像都在聽我講述這千年前的恩怨情仇。
“覺元真人這散仙一當就是千年,還時不時要承受大劫小劫,而靜虛真人你即将進入羽化期,根本不必渡劫便可直接登仙,這點小仇何必再時時記着呢?”我實在沒有說書的興趣,便草草結束了講述,揚起下巴對靜虛真人道,“令狐家人脈極廣,即便是各大洲皇城主,也不得不憚我們令狐家三分,這定雲宗的醒夢鈴,我們勢在必得。”
話說到這個份上,便只看當事人作何反應了。
一股清靈之氣隐約從遠處的山峰飄來,天邊逐漸升起一抹似是祥兆的霞光。龍淵長老還在朝我吹胡子瞪眼,而靜虛真人則垂着頭,像是陷入了沉思。
山林中的靈樹葉随風簌簌抖動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靈獸跳到定雲宗弟子圍坐的石臺上,豎起兩只長耳朵看着靜虛真人。“……也并非不可。”許久,他終于松了口,蒼老的聲音透着嚴肅與認真,“只要西卿公子為我定雲宗做一件小事,醒夢鈴予了你們也無妨。”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聽到他身邊的龍淵長老跳起來道:“掌門師兄,不可便宜了這小子!”
靜虛真人瞪他一眼,捋捋自己灰白的胡子,對我說道:“老夫有一關門弟子名喚觀蓮音,西卿公子興許也曾聽說過他,乃是定雲宗這一代最優秀的弟子,兩年前便已到達元嬰境界,因為下一步的修煉需要女子的陰息調和,而他還未尋得合适的雙修道侶,瓶頸便至今無法突破。十六年前老夫親自為他測算過,他的命中人乃是焚香城之主的女兒季芙嫣。如今那名女嬰已經成長為少女,傾城之貌舉世聞名,又恰逢适嫁年齡,人、龍、羽三族能人異士紛紛前往焚香城求親,老夫這幾日輾轉反側,唯恐季芙嫣允了別人,而西卿公子口舌伶俐,恰能代定雲宗前去求親……”
原來如此。
觀蓮音,我當然聽說過這個人;因為我和他放在一起,就是修真界失敗和成功的典型。觀蓮音天生便是水木兩系變異靈根,修行之路上暢通無阻,更有傳聞說他是觀音座下的蓮魂化身,人生得俊美無俦,是靜虛真人最疼愛的寶貝疙瘩。
我正略有嫉妒地思索着,一抹白影忽然從眼前掠了過去。不久前蹲坐在靜虛真人面前的靈獸左顧右盼一陣後,跳到了一個女弟子懷裏。那女弟子抱着它凝神聽了一會兒,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從弟子群中站出來道:“掌門師祖,小雪說師叔出關了!”
靜虛真人一愣,随即驚喜道:“蓮音出關了?!”
與此同時,山頂霞光更盛,定雲群山的某處洞府飄來修士浸潤着草木芬芳的靈氣。定雲宗的弟子面面相觑,大多都一臉困惑,只有前來參加壽宴的各門派長老會意地起身,向靜虛真人祝賀道:“定雲宗不愧為神靈庇護的第一大宗,今日可真稱得上是雙喜臨門,大吉大利!”“靜虛真人果然福如海淵……”
靜虛真人笑呵呵地從座位上站起,揮一揮袖道:“既是如此,各位便随我去看一看小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