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花前飲
五月二十七日,桃花山莊。
已是小暑過後,太陽漸漸熱辣起來,桃花山莊卻因地處郊外而格外涼爽。而且,桃花山莊的後花園不僅種了梅樹、桃樹,還種了許多名貴的花卉,随着節令次第開放,因此無論何時來,都能看見不同種類的鮮花競相綻放。正如此時,栀子、紫薇、鳳仙、山茶、繡球和各種蘭花正争奇鬥豔,放眼望去姹紫嫣紅,煞是好看,令人如置仙境。
金在中坐在繡球花架下,鹵兒卧在他膝上,一副呆呆的樣子,金在中拿着一枝薔薇逗它,它就興奮地伸出爪子跟金在中嬉鬧。
“下官參見皇子妃。”
一個清澈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一人一虎的嬉鬧,金在中擡頭望去,只見一身雨過天青色常服的沈昌珉正在不遠處躬身行禮,身後依舊跟着一襲黑衣的曹圭賢。
“以後在私底下不用對我行禮了,還需要我提醒嗎?”金在中笑意滿眼,說着,又對一旁的侍從揚了揚臉,侍從忙退下了,沒過多久就有珍馐和美酒陸續上來,安放在石桌上。
他膝上的鹵兒擡起頭看了看對面的沈昌珉,似乎覺得他沒什麽危險,然後又在金在中膝上卧下了。
沈昌珉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擡頭看他的鹵兒,一臉似笑非笑地道:“皇子妃這是什麽,‘膝有猛虎,細嗅薔薇’?”
金在中聞言忍俊不禁,寵溺地拍了拍鹵兒的頭道:“它算什麽猛虎啊,又小又呆。”說着,他伸手拿起青瓷酒壺,給沈昌珉倒了一杯酒,道,“這幾日蘭花開得好看,故約你來山莊裏坐坐。一邊賞花一邊飲酒,滋味最好了。”
沈昌珉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給自己倒酒,見他說完了雙眼灼灼地望着自己,這才笑了道:“皇子妃竟有這般愛花麽?”
“自然。”金在中抿了一口去年釀下的梅子酒,笑意盎然,“在北祁那樣寒冷的地方,這種花兒可是很難見的,如今這樣姹紫嫣紅的,我當然喜歡了。”
沈昌珉但笑不語,随後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送到金在中面前:“皇子妃可知,九皇子的家書已經名滿京都,洛陽紙貴了麽?”
金在中接過紙來一瞧,發現那竟然是鄭允浩寫給自己的家書,一字不差。他擡起頭對着沈昌珉挑眉,卻見沈昌珉笑眼灼灼地望着自己:
“市井中到處都在流傳九皇子的《與妻書》,人人都說九皇子與皇子妃夫妻不僅深明大義,而且伉俪情深,令人尊敬。”
金在中聞言,牽唇一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滿不在意道:“顧先生說,九殿下的家書可與《陳情表》、《出師表》相媲美,若是湮沒無聞就可惜了,故把它散出去了。昌珉,你看了覺得如何?”
沈昌珉知道,金在中與鄭允浩有個謀士叫顧凡,據說才智不凡,可媲美漢朝蕭何,現今滿城風雨的《與妻書》,估計與他的故意宣揚脫不了幹系。這麽做,也無非是想提高鄭允浩在民間的聲望罷了。
他一手托着青瓷酒杯在唇邊抿了一口,醇美的梅酒便溢滿了口鼻,笑着道:“皇子妃難道不怕陛下猜忌麽?”市裏坊間關于鄭允浩的稱頌已經太熱了,已然有些甚嚣塵上的味道,懷慶帝定然已經知曉,這樣無故提高鄭允浩在民間的名望,可定然會招來他猜忌的。
“我更怕百姓猜忌。”金在中說着,将酒杯放在石桌上,拿起一旁的櫻桃在酒中蘸了一蘸,再放入口中,櫻桃的酸甜頓時與梅酒融合在一起,十分可口,他拿起一顆櫻桃重複動作,邊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是麽?”
鄭允逸叫他認命,他偏要改變命運——前一世鄭允浩在百姓心中形象不是很糟糕嗎?這一世,他就偏要給他在百姓心中樹立起一個忠孝兩全、有勇有謀、對妻情深的形象來!
沈昌珉聽到金在中的話語,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如今雍王的風頭可日漸高漲起來了,他身旁的那個陽先生……”
“你有什麽看法?”金在中挑眉。
沈昌珉蹙起眉:“他是個苗疆人,而且據說是苗疆最年輕的巫師,能夠通鬼神,治百病,而且他不死不滅,百毒不侵。”
金在中沉默,就算沒有傳說的那麽誇張,陽燧也一定是有些本事的,否則如何能治療懷慶帝的夢魇?又如何能知曉自己重生而來?這樣看來,此人比想象中的難對付。
沈昌珉看着金在中細思的模樣,問道:“皇子妃難不成怕了他?”
金在中自嘲地笑笑:“我又不是大羅神仙,雖空有一身膽量,畢竟不是無所不能的。”陽燧一定會告訴鄭允逸前世的結局,鄭允逸也一定不會再按照前世的步調來行事,如此自己又少了幾分優勢,這難道還不夠叫人擔憂嗎?
沈昌珉目光複雜地看他一眼,道:“若是皇子妃信得過我,這個人,我幫你除。”
“你來除?”金在中詫異,“可此人現下乃是皇帝眼中的紅人,更何況你還說他不死不滅,百毒不侵……”
沈昌珉聞言,勾起唇角笑了,墨色的眸子流轉點點光芒:“是人總會有弱點的,除非他不是人……”他說着,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末了還向着金在中倒了倒酒杯,道,“我先幹為敬,皇子妃随意。”
金在中一怔,随後看着他清豔的臉龐莞爾,仿照他的動作,一飲而盡。
若是如此倒好,顧凡幫着參謀陽謀,沈昌珉幫着參謀陰謀,他倒徒然生出些前世鄭允逸的體會來了。
他定定地看着對面的沈昌珉,最後朝他舉了舉杯,道:“多謝你了。”
“皇子妃客氣了。”沈昌珉說着,微笑着起身,伸手摘了一朵紫薇,纖長的手指撚着紫色的花瓣道,“我來京都趕考時,路遇一游方僧人,他說,我此番趕考,是紫微高照,貴人相助……人不過名利二字,我若不為它二物,也就不會撐着将死的身子來京都了。”
金在中聞言,美目中的光芒變得複雜起來,随後垂首微笑,一邊撫摸着鹵兒的背一邊道:“昌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可若真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人做得還有什麽滋味呢?你如今正如這紫薇花——‘曉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園中最上春’,更何況‘桃李無言又何在,向風偏笑豔陽人’,何必耿耿于懷以前的事呢?你說對嗎?”
沈昌珉轉過頭,正好對上金在中擡眸,兩人對視須臾,最後卻是沈昌珉先錯開視線,他攤開手,手心裏的花瓣已經被碾碎,一陣風吹過,花瓣便迎風吹落。最後,他仰起頭,輕笑:“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皇子妃教訓得是,昌珉受教了。”
他說着,對着金在中道:“若無它事,下官就先行告辭了。”說着,躬了躬身子,轉身離去了。
那雨過天青色的背影,不知為何,如同空幽的山谷一般,清靜,卻那般寂寥。
六月初一,安寧公主喪期已滿三十日,因此前驸馬蕭衍在得到皇帝的允許後又自行婚配,求娶之人正是當今九皇子妃金在中的堂弟金聲。
那金聲雖是北人,卻十分溫文爾雅,雖是北祁寧王的遠旁支,但亦算得上是出身清白、名門之後,因此蕭家也并不反對。在婚後,綏安侯夫婦發現金聲不僅十分溫良孝順,為人溫柔體貼,而且操持府中中饋一事還非常娴熟,将綏安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相比較于嚣張跋扈的安寧公主,簡直是雲泥之別,更何況長子蕭衍對其一往情深,婚後笑容也多了起來,因此對于這個男兒媳婦兒更是喜歡,對于金在中這個堂哥也敬重起來,甚至于漸漸發展成節日裏互相走動的親眷,不過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金在中身為金聲的“堂哥”,自然出席了兩人的婚宴,蕭衍和金聲十分感激他,私底下謝了他好多回。
金在中其實是有些愧疚的,他當初并非單純為了幫助二人,而是單純為了拔掉安寧公主和郭行這兩顆棋子罷了。後來想幫助兩人,也是因為考慮蕭家對懷慶帝忠心耿耿,不好拉攏——籠絡人心無非兩種辦法,名利算一種,感情是另一種,對小人誘之以利,對君子則動之以情,蕭家人不是會對名利動心的人,他只能以感情的方式來拉攏他們。
不過現在這樣,也算是皆大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