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曲江盛宴(上)
殿試放榜後的第三日,懷慶帝親自在曲江邊的杏園中設了曲江宴。
曲江其實并不是一條江,而是一個湖,只是這湖連綿七裏,因此又叫“曲江池”。曲江沿岸有宏大的建築群,宮殿連綿,樓閣起伏,綠樹成蔭,花香鳥語,景色十分秀麗,再加上科舉年的曲江宴,因此成為春日裏京都的第一勝景。
舉行曲江宴的是曲江東邊的一座大園子,名叫“杏園”,杏園中種滿了杏花,又稱“及第花”。往年曲江宴中來的皆是二品及以上的大員,今年卻不然,只要是五品及以上官階都可參加,新晉舉子中除了一鼎甲三人之外,還另來了二十人。因此這一次的曲江宴格外盛大,也能算是開年第一場盛會了。
坐在最前首的自然是狀元沈昌珉,只見他一身新衣,玉色的長衫顯得他十分清新自然,已有俊美雛形的臉雖帶着幾分稚嫩,卻十分打眼,仿佛一塘碧綠荷葉中最先冒出的尖角小荷。幾日前放榜後他便去打馬游街了,此刻正意氣風發,春風得意。
榜眼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子,名叫薛春林,他長相儒雅,舉手投足間卻帶着一股不羁的潇灑,笑起來臉上帶着兩個酒窩,更為他添了幾分俊氣。
挨着榜眼薛春林的,自然是探花。探花郎名叫金俊秀,全州人士,年紀只比狀元沈昌珉大了兩歲,而且貌如其名,唇紅齒白,面如冠玉,十分俊秀。
探花郎按照慣例需是年少貌美者,以應“探花”的一名,因此懷慶帝原意是想把沈昌珉點為探花郎,因為他年紀最小,長相又清麗秀美,可誰知拿到沈昌珉的殿試考卷之後發現他的文章做得确實不凡,幾乎是文不加點一氣呵成,遠超過任何應試者,因此他就直接将沈昌珉點為了狀元,另點了金俊秀為探花。
可以說,這一屆的科舉非常的令人驚嘆,狀元不僅年稚,而且還連中三元,另外,一鼎甲三人都年紀不大,歷年來也就慕青闕一人是三十歲以下的狀元,榜眼也從未見過二十出頭的,因此懷慶帝的興致非常高昂,笑意盎然地摸着胡須對衆人道:
“上屆的三甲因為有了青闕倒也還好,上上屆的三甲只有一個少年郎,剩下一個已過不惑,一個年近花甲。就那一個少年郎,還是朕為了探花的名頭特意挑出來的。今年的三甲看着可真是喜人吶!”
群臣忙跟着附和與恭維,大言英雄盡入帝彀中雲雲。
懷慶帝聽了這番恭維,雖明知是恭維,卻依舊忍不住喜笑顏開,望向一鼎甲三人的目光也和藹了不少,對三人道:“你們三人都年紀輕輕就如此不凡,卻不能太過自負,須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間的才學是學不盡的啊!”
三人忙謙虛的應了。
懷慶帝又點了探花郎金俊秀的名:“俊秀,你去杏園中折三枝花來,分別贈與在座三人,并且要說出你的理由來。”
探花郎“探花”的彩頭是極好的,金俊秀聞言,自然是十分歡喜地去了。
懷慶帝又看向狀元沈昌珉,笑得十分親切地問道:“若是朕沒記錯,昌珉今年年僅十五?”
沈昌珉忙面色謙虛而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的話,學生今年确是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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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如此年輕便已有如此非凡的才華,真可謂天縱奇才啊!”懷慶帝朗聲笑着,邊撚着胡須邊想起自己最小的公主,汝陽今年也正好十五歲,若是配給這少年狀元,倒是極般配的。這樣想着,他不禁笑得更為慈祥,問沈昌珉道,“不知昌珉在家中可有婚配?”
衆人聞言,心中都已猜到懷慶帝是想賜婚了,不禁心中感慨,這沈昌珉如此年幼就可得如此一步登天之成就,真是上天的寵兒。
正好沈世祿這幾日也在京中,适時亦在席中,聽聞懷慶帝如此一問,頓時心中一喜,也料到懷慶帝是要賜婚了,略一盤算,便知只有汝陽公主與沈昌珉年紀最合适,如此便更是高興,期待地望向不遠處的沈昌珉。
只見沈昌珉垂首行禮,恭聲道:“回禀陛下,學生在家中并未婚配。”
懷慶帝心中一喜,正要開口,卻又聽他道:
“不過學生心中已有心上人,待得功成名達,便娶他回家。”沈昌珉低着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可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不卑不亢的态度。
懷慶帝聞言有些惱意,稍微不蠢些就可知道他是想賜婚了,驸馬這個位子,恐怕十個男人有九個不會拒絕吧?可這個沈昌珉偏偏竟然拒絕了自己!只是再轉念一想,這個沈昌珉若真不攀附富貴,不為權勢所動,倒也是個人才。如此一想,懷慶帝便斂了惱意笑道:“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不錯,昌珉你不錯啊!”
衆人都有些唏噓,心想新科狀元真是不尋常,當面拂了皇帝的面子後皇帝不僅不生氣,竟還誇他“不錯”!可見這個人是個人物,以後一定要籠絡好。
“多謝陛下誇贊。”沈昌珉擡起頭來,俊美清麗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襯着他玉色的衣裳,正好似春風拂檻,瑤臺月下。
一旁的沈世祿心中很是懊惱,沈昌珉這小子竟然敢當衆拂了皇帝的面子,錯失了這個讓沈家攀龍附鳳的良機,真是一只養不熟的白眼狼,确實如同昌元所說,留不得!
這邊懷慶帝與沈昌珉一番話,那邊金俊秀已經探了花回來了:“啓禀陛下,學生已經摘得三枝花。”
衆人望去,只見他身後的內侍托着盤子,盤子中放了三枝花,一枝純白如雪的梨花,一枝紅色的晚梅,一枝豔麗多姿的牡丹。
懷慶帝瞧了一眼,笑着看着金俊秀道:“這三枝花,你想分別贈與誰呢?”
其實摘花不難,難得是贈花——金俊秀是新科舉子,自然不認識在座諸人,若是認識,便有黨結的嫌疑了,可既然不認識,又如何贈花呢?更別說說出一番理由來了!
只見那金俊秀躬身行了一禮,不慌不忙地對皇帝道:“陛下,這牡丹被稱作花王,這又是牡丹叢中第一枝,想來定是開給陛下的了,所以第一枝花,請允許學生将牡丹贈與陛下。”說着,就将牡丹花呈給了懷慶帝身旁的內侍胡連貴。
懷慶帝微微一笑,收下了牡丹。
金俊秀又拿起一枝晚梅,對懷慶帝道:“陛下,這梅花被稱作‘花中魁首’,此次科考,沈狀元是當之無愧的魁首,用此花贈沈狀元,想必是最合适不過了。”說着,就将梅花遞給了沈昌珉。
沈昌珉的臉上仍然是從容的笑容,不緊不慢地接過了梅花,道了一聲:“多謝年兄。”
懷慶帝撚着胡須,依舊笑着看着金俊秀:“那麽,那枝梨花,俊秀想贈與誰呢?”
金俊秀也有些犯了難,這座中人除了主考官歐陽公、身邊的榜眼薛春林以及不遠處其它進士,其他人他都不認識,可摘得是一枝梨花,送給他們都不合适,這可怎麽辦好呢?
視線掃過一個地方,他心中一喜,突然有了計較。只見他拿起最後一枝潔白如雪的梨花,緩步走到諸皇子的座處。
衆人都疑惑地看着他,以為他要把花贈與哪位皇子,卻見他走到九皇子鄭允浩的身邊,對着他身旁相伴而坐的男子道:
“聽說九皇子娶了北祁的旭郡王,想來定是這一位了。皇子妃天人之姿,真可謂‘春色惜天真,玉頰洗風露。素月談相映,肅然見風度’,也如陸放翁詩言:‘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華’,學生想來,用梨花配皇子妃,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座中的金在中心中不悅,因為梨花又稱閨中孀婦,再加上當初了凡的一句“求而不得任春去,但折梨花照暮愁”令他對梨花心有芥蒂,如今金俊秀拿梨花贈他,他心中自然不喜。可當着衆人,他并不好表露什麽,只好笑着伸手接了,道:“多謝探花郎。”
金俊秀腼腆地笑笑,回了自己的位置,對懷慶帝道:“陛下,學生已經完成了陛下的考題。”
今日來的三位皇子只有鄭允浩身邊坐了人,還是個男子,因此金在中的身份是最易推測出來的,金俊秀能想到這一層,也算是機靈了。懷慶帝似乎頗為滿意,笑着道:“好,好,你們青年才俊,今日為了助興,不如就做個游戲吧!”
衆人都靜靜地聽着,只聽他道:“你們與我的幾位皇兒輪流作詩,以梨花、梅花和牡丹為題,并分別以‘梨’、‘梅’、‘丹’為韻,做得好就免酒,做得不好便要罰酒一杯。你們三位一鼎甲,可不許保留實力。”
三人忙應了。
一邊的鄭允浩忙叫起來:“父皇,我由皇子妃代我!”
懷慶帝瞪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準了。
随即便開始做詩,沈昌珉拿了枝梅花,便由他開始,他并不多想,張口即來:
“晨起開門雪滿山,雪睛雲淡日光寒。
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說着,對着懷慶帝的方向拱了拱手,“梅花,‘丹’韻,學生獻醜了。”
他的詩雖寫梅花,卻更寫自己,詩句寒峭,給人一種砭人肌骨的清寒之感。
懷慶帝只是微笑不語。
薛春林也已想好,道:“
百轉曲江水, 一陣牡丹風。
楊妃君前醉,西子輕蹙眉。
牡丹,‘梅’韻,學生獻拙了。”
以楊妃的醉态和西子蹙眉來比喻牡丹之美,薛春林的詩與他的人一樣,潇灑中帶着儒雅,給人以春風拂面之感。
懷慶帝點點頭,說了聲“不錯”。
輪到金俊秀,只剩“梨花”和‘梨’韻了,他略一沉吟,便有了答案,清秀的面上露出微笑,道:
“闌幹冷豔金歇雪,吹落餘香乍入衣。
千樹梨花百壺酒,共君論飲莫論詩。”
他話音一落,就聽鄭允浩高聲道:“哎呀,探花郎自己說了要‘共君論飲’,該罰,該罰!”
金俊秀頓時紅了臉,倒也不惱,腼腆地拿起酒樽認罰:“既然九皇子殿下說了,那學生就認罰。”說着,滿飲了一杯。
鄭允浩見了還有些得意,誰叫剛剛他惹自家皇子妃不高興?該罰!可一看見懷慶帝拉長了臉對着自己,頓時蔫了,摸了摸鼻子裝作沒看見。
金在中見了他那模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剛剛的不快也一掃而空。
很快輪到皇子們了,金在中代替鄭允浩,又拿了梨花,便第一個作詩,他略一思考,很快便有了答案,開口道:
“落落梨花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何意迎風決絕去?卻要逐時挽春回。”
他說着,朝懷慶帝恭聲道,“梨花,‘梅’韻,獻醜了。”
懷慶帝要人作詩,不僅是考考他們的才學,也是在看他們的人品如何。他心中明白,自然會找一個好的立意給懷慶帝看。“何意迎風決絕去,卻要逐時挽春回”一句,不僅是稱頌梨花,更是在表明他安心留在東神的決心。
不過誰都不會知道,這句話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他重生一次,決心要背水一戰,把他與允浩的宿命扭轉回來!
懷慶帝聽了,果然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點點頭說:“皇子妃不錯。”
接下來輪到雍王鄭允逸,他像是早已準備好了,對懷慶帝行了行禮,道:
“微雪初消月半池,籬邊遙見兩三枝。
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
說着,朝衆人道,“梅花,‘梨’韻,我獻醜了。”
他的詩詠梅而無一處寫梅,三四句“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更有一種清高的品性在其中,整首詩意境清新而質樸自然,可算是佳作了。
懷慶帝也點了點頭,對鄭允清道:“允清,你呢?”
留給鄭允清的就只有牡丹和“丹”韻了,他一時間還真有些棘手,不過他向來對詩書頗有鑽研,也不過一會兒,便信手拈來一首道:
“奪目霞千片,淩風绮一端。葉藏梧際鳳,枝動鏡中鸾。
好酬青玉案,稱貯碧水盤。若将桃李并,更覺效颦難……”
他有些遲疑,因為前四句的平仄變成了“平仄平平仄,平平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第一句和第三句失對了……
鄭允浩第一個毫不客氣地叫出來:“五哥,你失對了!失對了!罰酒罰酒!”
懷慶帝這次沒有瞪鄭允浩,反而笑了,對鄭允清道:“你弟弟都聽出來你失對了,還不快罰酒?”
鄭允清聞言,看着鄭允浩也笑了,又對着懷慶帝和衆人道:“是我失誤了,我認罰。”說着,也滿飲了一杯。
于是作詩做到這裏,也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