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乖乖去睡覺。
以前被半夜上線的厲寧策抓到自己熬夜和雨落他們練手法的時候,他就會來這麽一句。
對待三水晚,厲寧策的口吻一向是比較寬厚的。
很多時候,柴漾覺得他更像個寡言老父親或是兄長,在關心他人飲食和作息上總是帶着一種操心的語氣。
說是網戀對象,“愛”和“戀”的成分少之又少。
她更願意将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定義為陪練和學員。
相識的數百天沒有風花雪月,沒有情窦初開,沒有怦然心動,有的只是一個渴望學習技術和對抗思路的少女,和一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指點她的特約教練。
不過柴漾對這個白嫖來的“教練”沒什麽敬畏。
用雨落的話說:小晚是個自由的靈魂,不服管教,也沒人敢管教,除非想天天聽她和自己對着幹,誰妄圖踩在她頭上,誰就得承受究極頭疼的痛苦。
時隔多年,她幾乎仍是條件反射般拒絕了厲寧策的話。
“不,你得陪我。”
厲寧策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頭疼。
“想我怎麽陪你?”他問道,語氣平靜。
柴漾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怎麽回答。
以前每次厲寧策催她早睡,她只要甩出一句“你得陪我”,半小時之內這個人必下線。
忙碌如他從來沒真把她當成戀愛對象,關心大都是點到即止,極具分寸感;而她也不是真的需要他陪,只是希望他能少唠叨,趕緊閉嘴開游戲。
Advertisement
說白了,這就是委婉的一句拒絕。
誰能想到當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會無比認真地問上一句:要怎麽陪自己?
方才那股旖旎的氛圍被過去的回憶淹沒。
柴漾擡手敲了敲自己腦殼,想把腦海裏那個急色的自己趕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事情,嚴肅地直起身,抱臂看向厲寧策:“方便聊聊嗎?”
“現在?”
“嗯。”柴漾點點頭,“我有預感,過了今晚你就沒有那麽好說話了。”
她醉歸醉,但沒有忘記厲寧策在等着自己接那個數據分析師的崗位。
萬一之後她有什麽請求,他就用這件事做籌碼她怎麽辦?
厲寧策笑了一下,轉身刷開自己房間門。
“進來吧。”
柴漾踩着高跟鞋往後退了一步,挑眉,“這不太好。”
還沒等她說完,就看見一個小男孩從裏屋套間跑出來,腳步噠噠地跑到厲寧策面前,仰頭問:“表叔,我剛做好流光城布局和河道設計,你要來看看嘛?”
說完,歪頭看向他身後:“啊,是剛才那個漂亮姐姐!姐姐好!”
虞之煥的存在讓柴漾有些意外,又覺得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朝小男孩不失禮貌地淡笑了一下。
“等你最終完成了我再看。”厲寧策蹲下摸了摸虞之煥的頭,“不困嗎?”
“不困。”虞之煥搖頭,“你忘啦,我今天下午才睡醒來。”
“那你在客廳玩一會兒,我們去陽臺上談事情。”
“好。”
坐落在城市最繁華的中心,酒店直入雲天。在其最高層套間外的陽臺,城市的夜色盡收眼底。
與柴漾那間不同,她的陽臺正對着今夜賽事的會場,能一眼就看到升騰的煙火,而厲寧策這邊卻寂靜許多,柔軟的小沙發相對放在矮桌兩側,仰靠在這裏曬太陽一定很不錯。
她這麽想着,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裏。
熟悉的薰衣草香鑽進鼻腔,她渾身一個激靈,起身坐到另一個沙發上。
她在心裏過了一遍自己想問他的問題,回過神,卻發現厲寧策姍姍來遲。
手裏端着小托盤。
兩杯水,和一盤鮮切水果。
“剛燒開,兌了些涼的。”厲寧策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小心燙。”
“……謝謝。”
柴漾踯躅地伸手接過,杯壁的溫度順着指尖蔓延到全身。
她垂眸,望着杯口騰騰熱氣出神。
這樣的事情,他做起來行雲流水,又不讓人感到逾矩。
說實話,業界對勵雲集團的年輕總裁往往停留在描繪他的商業洞見和頭腦,很少有人透露過厲總本人究竟是什麽性子。她一方面覺得這種渾然天成的體貼和照顧是他刻在骨子裏的,另一方面又懷疑這是他對合作夥伴固有的誠意。
“喝杯水都能想這麽多,也不見你今晚多這些心眼。”厲寧策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手肘撐在膝蓋上,身體弓成一道漂亮的弧線,“第一次去的局也敢喝這麽多。”
柴漾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熱水。
憑她對過去厲寧策的了解,他還有話沒說完。
“楚铎就算了,他那幾個朋友都是從十幾歲就在這邊的,花樣和套路根本不是你能想的。這裏不像國內禁……”
“我知道的。”
柴漾放下杯子,對上厲寧策的目光:“怎麽說呢,我可能比他們更清楚。”
marijuana。
她剛被沈長鶴打包扔到大洋彼岸的時候,差點被一群街頭小混混忽悠着給他們做跑腿的中間商。要不是袁青他哥路過,及時将她帶走,她早就不知道走上了什麽不歸路。
後來大學認識的同學也是。
每次小組作業都能聞到身上淡淡的味道,甚至會給她科普那種如夢似幻的感受,還在她義正言辭表示自己無法接受并認同此物應該被禁止時露出鄙夷和嘲弄的神情。
她對抗不了其他國家的法律,只能逼迫自己遠離傻逼。
“我沒在那兒喝多少。”她眨眨眼,“我自己房間裏就有很多空酒瓶。”
厲寧策皺眉:“因為決賽?”
終于,來到了這個決賽後給她雪上加霜的話題。
柴漾直起腰,傾身,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雨落的事情了。”
她努力不讓自己顫抖。
從小到大,她跟着母親輾轉奔波,從來沒有結交到超過三年以上還聯絡的朋友。游戲裏認識的那群人,可以說是她感情最好,最赤誠最珍視的一群朋友了。
她為自己的不告而別愧疚,卻從來沒有想到朋友的死訊比重逢先來。
“不算早,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發生骨轉移了。”厲寧策聲音很平靜,卻無端給了她緊繃的身體一些放松之感,“他發來消息告訴我說,好像找到你了。”
柴漾愣了一下:“找到……我?是說三水晚?”
曾經的她也知道自己荒唐不務正業,把空閑時的精力都放在了游戲上,完全是被人抨擊的網瘾典範。她在游戲裏也不敢和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情況和個人信息,總是在他們聊到現實生活的話題是含笑回避。
直到那款游戲朝競技方向發展,直到諸多俱樂部建立,高端玩家有了朝競技選手發展的道路……直到她和雨落在海外服務器打排名時排到了國外某戰隊,最終逆風翻盤,她那顆心才開始蠢蠢欲動。
她想去線下,想去戰隊,想讓網友變成現實的好朋友。
想一起披着國旗,捧着獎杯站在世界之巅。
多麽天真……明明他們連她叫柴漾都不知道。
“你加入UY後帶他們打的第一場比賽還記得嗎?”
“北美賽區內部的定級賽,有什麽問題嗎?”
“你們都是對各個國家和賽區打法思路很熟悉的人,哪怕換了一款游戲,有一些特色風格是刻在俱樂部骨子裏的。”厲寧策回憶着駱禹在病床上對他說的話,“但他說,UY的新打法,是明顯的三水晚打法。”
這話聽上去很玄,厲寧策聽完并沒有全信。
但當他在某次焦灼的會議後仰靠在椅子上,打開了UY的比賽視頻,看到解說無不驚訝于隊長團戰中的某個利落而爽快的決策,內心像是被擊中了一樣。
——落子要考慮到十步後。
——不要只相信你的眼睛,要相信你的判斷。也許對眼前而言這只是下下策,但對整局來說未必不是一個意想不到又關鍵的轉折。
話是他教她的,但看着視頻,仿佛她站在自己面前。
他大概能理解駱禹,一種想搭上自己全部運氣、孤注一擲地賭一回。
柴漾半天沒有回過神。
原來是這樣。
厲寧策将昨日之事從腦海裏揮去,接着道:“知道你還在這個圈子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想讓我請你回來。我問他為什麽不自己出面,他才告訴我他在住院了。”
“這樣啊。”柴漾彎了彎手指,小聲問,“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啊?”
在她的記憶裏,厲寧策幾乎不怎麽和她的朋友們一起玩,她也不會在幾個人一起開黑時主動叫他。
有時他即使在線,也不會很及時地回複消息。
後來看過厲寧策的專訪和公開履歷,她才知道那段時間他在那家游戲的研發公司做開發。
“記不清了。”厲寧策看了她一眼。
未必是記不清,大抵是不想說。
“嗯。”她也不強人所難,重新躺回沙發裏,手臂遮住眼睛,輕聲說,“那他有和你說什麽嗎?”
問完,她自嘲地笑一下。
“他肯定讓你什麽都不要和我說,更不希望用逝者的遺願來道德綁架我。”
雨落那個人,應該是那群朋友裏心思最細膩最敏感的一個。但好脾氣的人往往容易被人欺負。偶爾看看故友動向,會發現他當選手的時候拿不到冠軍,別人會盯着罵他,當教練的時候拿不到冠軍,被罵的還是他優柔寡斷,不會團結隊員。
到最後就連雨落自己都無法插手的俱樂部和資本決策也要他來背鍋。
他照顧所有人的情緒,也體諒每個人的難處,到最後卻沒有人為他承擔的風暴。
“你們倒是互相了解。”
厲寧策沒看她,仰頭看了一眼闌珊的夜色。
“所以你堅持要找我的原因,在他?你該不會是……想要買下Vix?”
柴漾用牙簽勾起一塊蘋果,吃完咽下。
兀自思考:“不過如果你想進駐凜北在規劃的電競園區,老牌戰隊可能确實比自己建的新隊更有優勢一些,考慮到品牌效應,或許會有些資源傾斜。”
厲寧策挑了挑眉,眼底劃過一絲意外。
不僅是因為他那些尚在孵化的想法被她一語道破,更是因為……她看似置身事外,對國內環境與發展的關注卻并沒有停止。
“他只有一句話想我轉達。”厲寧策的目光落在她的下唇,蘋果抹去了她口紅的豔麗,“盡管後來他又放棄了,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讓你知道。
“他一直想替你拿個世界冠軍。”
柴漾頓住,眼眸微微閃動。
“你不需要有負擔,也不用對這句話負責任。”厲寧策的聲音清晰可聞,“至少UY已經替你拿過世界冠軍了。”
“這不一樣!”柴漾脫口而出。
UY的冠軍,和身披國旗的冠軍,怎麽能一樣?
厲寧策不置可否。
他淡淡觑了她一眼:“不一樣又如何?你不還是拒絕了我嗎?”
“……激将法是不是?”柴漾嘴角扯了扯,雖然早有預感,但還是被他在這裏下套等她氣到了。
不過還好,她也不是沒被合作方氣死過。恨不得把鞋砸到投資人臉上,卻還要笑着和人家打高爾夫的事情她也不是沒經歷過。
至少厲寧策,好看。
嗯。
賞心悅目。
或許酒意仍在掌控她的神經,她恍恍惚惚地說出了口:
“如果不是數據分析師呢?我是說如果我們一起收購Vix……”
不過在聲音被自己聽到的瞬間,她立刻閉上了嘴。
這是她潛意識裏的想法。
契機在于今天Vix的失利,在于雨落的離開。哪怕只持股0.01%,她也想對雨落生前付出心血的地方有那麽一點話語權,去替他實現願望。但它充其量是一個沒完全整理好的随意無比的“idea”。
面對日理萬機、精于算計的鐵血商人,這話并不應該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提議就應當有提議的樣子。數據支撐、發展規劃、優劣呈現……就像她創業時說服每位投資人一樣,厲寧策同樣需要她有理有據地被說服,就像曾經的三哥教會她怎樣從表面繁瑣數據中分析要害,如今她也應當更專業一些。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她不安地看向厲寧策,心裏有些煩躁。
窒息感胸口層層在疊加。
這段時間自己的事業上面臨着研發和商業化的雙重困境,沈家那個煩人的老爺子有事沒事就打電話催她回國,本就讓人有些痛苦。今日又因為UY大勝Vix,勾起了她少年時最本真的勝負欲望。
她剛剛為閃光燈下Vix抱頭痛哭的選手們感到真切的難過,雨落的死訊就如一道雷霆将她劈到渾身發涼。
往日的鎮靜自若盡數被負面情緒驅逐包裹。
在這樣狼狽的時刻,她還在這個人面前失言,好像……失去了底氣與先機,推翻了她走進這個房間之前在他面前樹立起來一切自信和驕傲。
“晚晚。”
他從未這樣叫過她,讓她心尖顫了顫。
是了,他也不知道她叫什麽。
但他沒有用自己提供過的那些花裏胡哨的英文名,對他來說,她是“三水晚”這個符號背後的人,
“我不在酒桌上談生意。”
他滴水不漏地回了她的話,言辭間沒有任何傾向,卻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不在酒桌上談,是因為醉的時候無法做出合理判斷和思考。他一邊拒絕着她,一邊又給了她溫柔而不失體面的理由。
“嗯。”她吸了吸鼻子,試圖掩蓋喉嚨裏的酸意,“我知道。”
“你不知道,不然你剛才也不會站在門口抓着我不放。”
“我……”
柴漾怔了怔,隐約覺得他好像誤會了什麽。
她五指摳着沙發,眉峰一橫,“不是,我也沒和別人這麽談過生意啊!我他媽是那種什麽都不挑、誰都看得上的人嗎?”
啊……她好像找回了罵UY那群臭小子的勁兒。
可是,她都說了什麽?
啊!!!
她局促地端起水杯,仰頭一飲而盡,心裏盤算着還是找借口趕緊溜吧。
剛放下水杯,卻見厲寧策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她面前。
弓身,單膝蹲在她面前。
他說:“你意識到我們現在溝通上的問題了嗎?”
他真的很高,這樣蹲下後和陷在沙發裏的她高度差不多。
他微微仰頭,眼底映着她的輪廓。
柴漾被他看得眼熱,但近在咫尺的帥哥又讓她舍不得別開臉看。
她盯着他,想了想說:“說實話,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面對你的時候,我找不好邊界和分寸。”
說是第一天見面的業務往來關系?
哪有待面試的員工認識老板第一天就往對方酒店房間跑的?
說是相熟多年的親密朋友關系?
中間斷了聯系的這麽多年又分明無法忽略。
而過去的親近時光又仿佛歷歷在目,總是忍不住想要逾越過陌生人和商業關系的分寸,想更進一步,又不敢更進一步。
客廳裏傳來虞之煥淺淺的呼吸聲。小家夥蹦蹦跳跳累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厲寧策沒有要回去照看孩子的意思。
柴漾在他沉靜深邃的目光下,躁意也消了幾分,消散進這月色。
“袁青說,和我交朋友需要很長的時間。因為我不主動,也不會敞開心扉。所以能成為我朋友的人很少,但每一個都是很有耐心的人。我想,我大概也并不是掌握不好分寸,而是潛意識就不想這麽做……不想保持距離。”
很神奇,與厲寧策見面後的這個晚上,她竟然開始當着他的面剖白自己。
“因為你是我過去的一部分,是故人。”
他是天然就會被她迫切劃歸進朋友範圍的存在,而這種類似于所屬物情結般的隐秘想法會讓她自己的理智感到矛盾。
因此,才會既想避得遠遠的保持距離,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酒精讓感性的欲望略占上風,而在理性的意識和感性的潛意識的撕扯中,她變得疲憊且狼狽。
他聽她說着,蹲在自己面前沉默了良久。
忽然擡起手,拇指落在她的臉頰上,指腹自上而下地輕輕劃過。
柴漾怔了怔。
那裏有一滴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淚珠。
而他的動作輕柔而虔誠,不帶任何妄念與私欲。
“我本來很期待和你見面的。”他低聲道,語氣中有着淡淡的自嘲,“可我怎麽覺得,見到我讓你更痛苦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