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今已金秋九月,晃晃悠悠的毛驢拖着一架青頂架子車,車上坐着的人佯着眼睛打盹兒。
官道平坦,經過這一段卻有些颠簸。
元繡睜眼,應當快到地界兒了,扯了扯繩,毛驢便自覺從官道下去,轉進窄了不少,也沒壓實的鄉道。
從京城到青北州平江府,再到丹桂縣,整整趕了兩月的路。
平江府與京城相距倒也不遠,尋常馬車趕路,不肖月餘功夫,她一路是為了見見早些年宮中幾個關系親近的故友,這才耽擱下了。
思緒漸起,元繡掐着指頭算了算,她從那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出來倆月有餘了。
寧安二十年七月,崇德帝立先皇後嫡子為太子,應承天喜,宮中放了一批到年紀的宮女出宮。
出宮的宮女年歲都大了,真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基本沒有,或是許給人家做填房,又或是孤身終老,甚至是看破紅塵剃頭當姑子,再有年紀大些的,被富貴人家聘做教習嬷嬷,各人有各人的路子。
元繡這些年攢的梯己,為謀了個出宮的機會,泰半用于賄賂女官跟總管太監,還有一小半,則分了幾回悄悄托人帶出宮。
宮中一個負責飲水送水事宜的小宮女同她關系好,出宮運水時幫她藏了金葉子,後又把錢送至京中繡坊相熟之人處,幾番倒騰,她這才能餘下點私房。
自個兒帶出宮的,攏共十兩金錠,另兌了二十張百兩的銀票,除去首飾,滿打滿算是有二千兩銀。
她六歲進宮,熬了近二十個年頭,想打聽個把消息總能有法子,前些年她就托人尋到了二十年前就失散消息的爹娘了。
宮中什麽潑天的富貴沒見過,頃刻間樓起樓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元繡想的通透,什麽大富大貴皆與她不相幹,她只管回去跟爹娘過活,至于銀錢,夠花便好。
繞過前頭黑黝黝的麥地,就到了雙井村,畢竟山長水遠,宮中同外頭來往本就不便利,前些年她托人給家裏送過一回銀子,也不知道現如今是個什麽光景,日子過得可好些。
元繡心裏早就謀劃好了,如今這世道,孤身一人日子過得勢必艱難,她雙親尚在人世,能有個家是再好不過的事兒。回鄉以後置辦些田地,逍遙自在做個地主婆,日子過得且好着呢。
心裏想着便到了地方,鄉下地界兒便是一頭老牛都夠稀罕的,何況她趕着的這頭油光水滑的毛驢。才進村元繡邊受到不少打量的眼神,再加上她的驢車只有個頂,沒有遮擋的棚,裏頭拉的東西一覽無餘。
除了一路過來幾位故友所贈的當地名點,餘下便是她自己尋摸到的或許用的上的物件,還有不少稀奇的菜種。
不算多,卻也不少,車裏裝滿了大半。
元繡只打聽到雙井村在哪兒,她爹娘住哪個位置卻不大清楚。幸好看熱鬧的人多,有好心的指了個方向:
“朝東邊兒走,最裏頭那家,爛籬笆圍着的破草房就是了”
這話沒有鄙薄的語氣,全然是在給元繡說到底是哪一間,元繡點頭謝過,扯了扯繩,毛驢唉喽兩聲,極通人性地朝人家指的方向晃悠,留下一群人在身後議論紛紛。
“這是哪家的姑娘?怎麽來咱們村兒?”
“去趙家的?難不成他家還有門富貴親戚?”
……
後頭聲音元繡都沒聽見,她沿着東邊七拐八繞,方才看到人家口中“爛籬笆”圈起來的幾間破草屋,竹子跟荊刺圍成的籬笆。
剛剛路過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院子,本就稱不上好,不過現在比起來,這個院子更寒酸。
元繡下車,把毛驢拴在門口刺槐樹上,伸頭朝院裏看了一眼,院子裏養了兩只幹巴巴的雞,估摸着下蛋都困難。
頭先發現她的是個小姑娘,身形瘦弱,衣裳破舊,褲腳袖口都短了好一截,眉眼間跟元繡有兩分肖似。
或許是近鄉情怯,元繡一時有些不敢說話,前些年雖說打聽到了消息,但也只知道雙親尚在,具體是個什麽情況卻不大清楚。
那小姑娘看見她,開口問了一句找誰,元繡還沒說呢,小姑娘後頭就出來一個佝偻着背的婦人。
元繡酸着鼻子看着那婦人,隔着籬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恸切:
“娘!”
出來的是她娘李蘭花,頭發斑白,皺紋橫生,聽見元繡痛呼心頭也是大驚,被方才那小姑娘攙扶着才踉跄着跑去推開院門。說是院門,其實不過是竹子紮的籬笆門,剛剛那番大力推動下好險斷掉。
李氏眯眼看了一會就認出來了,認出來以後便癱在地上,捧着元繡的臉:“大丫頭?是我們大丫頭?!”
元繡這會兒已經說不出話了,只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李氏又拉了拉半蹲在身邊的小姑娘,“去,快去把你爺喊家來。”
小姑娘聽了吩咐,急慌慌把李氏扶起來,頭也沒顧上回就去地裏喊人去了。娘倆相互攙着回了屋,回屋一番痛哭傾訴自不必提。
從外面看這幾間屋子分外寒酸,進來以後四處灌進來的熱風吹的人更是眼酸。堂屋裏連張凳子都沒有,李氏只好把元繡拉進房裏,元繡這才看到床上還躺着個小男孩。
這小男孩比方才那小姑娘還瘦弱,臉頰黃瘦,嘴唇蒼白,沒半點血色。
李氏把凳子拿過來,等元繡坐住,她才把床上薄被掖了掖,然後坐到床上去了,屋裏眼見只有這一把稍微高點、坐起來能舒服點的凳子。
“荷香跟苦芽兒都是你大弟的孩兒,芽兒夜裏着涼,躺了三四天還沒好……”李氏嘴裏的荷香是方才外頭的小女孩,苦芽兒就是床上躺着的小男孩。
“你前些年托人捎了錢回來,我還當做夢呢,不成想如今真好端端回來了”說着說着,李氏抹了把淚,“捎回來那些銀子原先也不敢動,後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如今花的一點沒剩下”
元繡摸摸芽兒的額頭,燙的驚人。她趕了兩個月的路,一路上傷風着涼是常事,因此備了不少藥。
李氏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亦步亦趨跟在元繡後頭,接過藥就要去竈裏煎,家中銀錢早就空了,看不起大夫,拖了許久,苦芽兒這才燒得不省人事。
再說那邊荷香去喊她爺了,約莫一刻鐘人就從外頭過來了,趙大勝喘着粗氣,一瘸一拐沖開門,荷香扛着鋤頭跟在後頭。
怪她嘴笨沒說清,她爺看她着急忙慌,還以為家裏出事了,撂了鋤頭就往回趕。
迎面看見元繡,一雙渾濁的老眼晶亮,許是藏在血脈裏的聯系,他有些懷疑地盯着元繡:“大丫頭?是大丫頭??”
李氏聽見動靜,揩了揩手,掀開竈屋的簾子,聲音顫抖,眼又開始發紅:“老頭子,咱們大丫頭家來了!”
趙大勝聽此,才剛忍回去的眼淚混着鼻涕一道淌下來,心裏覺得哭成這樣太過丢醜,垂着眼睛不敢看元繡。
元繡等了半天,後頭再沒其他人影,兒女都有了,那大弟必定是娶了媳婦的,不過再忙聽見她回來了,也該家來看一眼,咋回事就她爹一個人,心頭有些奇怪地朝後頭看了幾眼:
“大弟跟弟妹呢?”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半晌荷香才放下鋤頭,淡淡開口:“三年前發大水,爹娘去固河堤,娘掉下河,爹去拉,都死了”
二十三年前太/祖領兵起義,建了大武朝,無奈才即位三年便病亡了,再後來今上登基,恰逢南方澇災北方旱災,元繡一家跟着難民往京城逃命尋活路。
畢竟天子腳下,總能混口飯吃。
當初逃荒的路程還不過半,大哥二哥就不行了。元繡那時候正五六歲上下,是記得事的年紀,大弟還小,才會走路。
大哥二哥常偷摸剩下一口兩口吃的,強塞給她跟大弟吃,直到最後兩人餓得全身都浮腫,一按一個坑,先後咽了氣。爹娘後來帶着她跟大弟,千辛萬苦到了京城,饒是逃到天子腳下,也沒什麽大用,城門一關,誰管你死活。
不少人牙子借此機會發難民財,幾口糧食就能買些丫頭小子,再賣進富貴人家,能賺很大一筆銀錢。
趙家幾個孩子,大的護小的,小的護着更小的。
大哥二哥為了兩個小的,餓死了,她也為了更小的,自賣自身,好歹換幾口糧食給家裏留個活頭。
她人雖小,卻機靈,那時候一家人都沒活路了,與其跟人牙子去不三不四的地方,不如跟着進宮,銀錢多些不說,總不至于被坑進糟污地兒。
而爹娘則帶着大弟,用她換回來的六兩銀子,外加一鬥糧食,繼續尋活路去了。
自此,她一入宮門二十載。
這二十年間,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竟真的只餘年邁的爺娘帶着侄兒侄女過活。腿傷的爹,佝偻着背的娘,瘦弱的侄女,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侄兒,外加個四面漏風的院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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