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已深,屋內燃着暖爐,燈火通明,溫暖舒适。
換了身幹爽的衣服,長發散在肩後,王憐花斜倚在塌上,拿着一本書随意翻看。
“公子。”
一個沉沉的語音忽然響起,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王憐花面前,抱拳,單膝跪下。
何紅藥抱膝坐在軟榻的另一側,看了一眼那個出現的黑衣男子,并不覺得多麽驚奇,王憐花手下差使着多少人,他每天要發出多少道命令,她已司空見慣,只是從不留心。
“趙明已去衮州了?”王憐花瞥了他一眼,翻過一頁書,淡淡問道。
“是。”
“很好,”王憐花道,“白飛飛的背景查到了麽?”
那人遲疑片刻,面露愧色,道:“還沒有,此女的家境身世乃一片空白。”
“哦?”
王憐花只發出短短一個音節,那人臉色卻是一白,驚惶道:“屬下﹑屬下再接着查,一定查出來!”
王憐花思慮片刻,慢慢道:“中原若無此女的消息,可去關外查一下。”
“關外?”那人道,“可是我們的勢力……”
“難道沒有人照應着,你就不會做事了嗎?”王憐花斜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
那人抱拳道:“遵命。”
王憐花道:“很好,你也知道本門的規矩,事情辦好了,必不會虧待你,如若……”他沒有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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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臉色更白,咬了咬牙,道:“是!屬下明白!”
王憐花“嗯”了一聲,颌首道:“下去吧。”
那人恭順地低頭道:“是。”随即悄然消失。
王憐花手中的書冊又翻過了一頁。
燈芯“噼裏啪啦”地爆了幾下。
室內安靜得很。
王憐花卻有點不習慣這樣的安靜了。
他的頭從書冊裏擡起來,看向對面那個不僅長得醜而且往日聒噪無比的女人,她此刻抱膝靠在軟榻邊,面前的小桌上擺着一本書,書冊翻到的那一頁正是王憐花在地窖中所畫的那個陣法,但細看起去,她根本沒在看書,眼神無焦,茫然地看着前方,清亮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層霧,口中輕輕地哼着那首她剛剛唱的擺夷小曲,整個人卻是木木的。
要死不活。
王憐花嗤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看他的書。
但也怪,他居然看不進書了,這書上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起來是什麽意思他卻不知道。
他心不在焉。
王憐花的心中有一種叫內疚的東西像汽水裏的泡泡一樣,一個一個接連往上冒。
當時他從王夫人的屋子裏走出來,看見那樣的何紅藥,他就知道她不死心地想要回去。而地窖中的那個陣法,是他從高家古墓所藏的一本古籍中找到的,也是唯一和扭轉時空相關的陣法,但他直覺認為不可能有用。因此何紅藥鬧着問他要那本古籍,他就給她看,反正以她的水平,也不可能研究出什麽來。
如果那東西真的有用,那麽,此書的著者便不是人,而可稱為神了。
事實也證明,這陣法确實沒有用處,而嘗試過後的失敗,比起不嘗試,更容易讓人絕望。他當時帶她進地窖,就是這樣想的,他相信,這樣一來,何紅藥會死了那條想回去的心,就可以不用天天拿這件事來煩他了。
他沒有義務幫她去找什麽扭轉時空的鬼法子,再說也根本不可能找到。
其實,他不管她的話也沒什麽,畢竟除下這顆紅珠才是正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讓她死了這條心。如今看來,她确實死心了,不過……是不是有點矯枉過正?
王憐花終于忍不住擡起頭,又看向她,冷冷道:“你又在發什麽神經?”語氣很是不善,卻不知是因為他真的心情不好,還是為了掩飾心虛。
聽見他的話,何紅藥偏了偏頭,将頭靠在自己膝上,斜着眼看他,卻不答話。
王憐花盯着她,面上的表情淡淡的,這樣的臉,在燈火的映照下,少了幾分俊美風流,卻多了幾分柔和。
看着看着,何紅藥忽然就笑了,她的目光漸漸有了焦距,她的瞳孔中有王憐花的影子,她微微笑着,輕輕開口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王憐花冷冷道:“沒興趣。”
何紅藥卻不生氣似的,她還是在笑,她的唇角彎彎,眼角也彎彎,眼神柔和,音調柔軟。她看着王憐花,卻像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她道:“我的父母死得很早,留下哥哥和我兩個,我哥哥很努力,也很疼我。那個時候,哥哥剛接任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有天閑着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
她的語調有些飄忽,像是在說上輩子的事。
王憐花沒有打斷她。
何紅藥繼續道:“那時候我真像個小孩子。我捉到兩只翠鳥,心裏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裏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五毒教的蛇窟裏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甚麽?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擡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王憐花放下書,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是那個姓夏的?”
“恩,後來江湖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金蛇郎君,他的武功極好的,”憶起相遇的往事,倒也有幾分甜蜜,何紅藥的眼中帶着幾分笑意,輕輕道,“不過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手裏拿着一束點着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
“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着一只活蛤蟆,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慢慢的游上了木箱,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他手法雖跟我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我便知道他是行家。”
“但那時我又起了疑心,這人怎到這裏來捉我們的蛇?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伸到五花口邊。五花便一口咬住。那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口裏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鐵管子盛住。我這才知道,原來他是偷蛇毒來着。”
聽到此,王憐花若有所思道:“原來可以用這種法子取蛇毒,倒不知你們五毒教用的又什麽方法?”
被他這樣一插話,何紅藥有些惱,便橫了他一眼,提高音量道:“別打岔,聽我說!”
她的眸子裏映出蠟燭的火苗,臉頰發紅,顯得很有生氣,王憐花見狀,不由一笑,擺手道:“好好,你說,你說。”
何紅藥狠狠地瞪了他幾眼,又默了片刻,然後才繼續道:“見他這樣,我便制止他,同時取出伏蛇管來,噓溜溜的一吹。他聽得聲音古怪,擡頭一看,那五花頭頸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說:‘你好大膽子!’,搶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跤。五花毒性厲害,他來不及取解藥,便傷口毒發昏了過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裏不忍起來,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
王憐花了然道:“你看他長得好看,武功又好,喜歡上他了,所以把他救了,解了他的毒,把他偷偷藏起來不讓你們教中人知道,是不是?”
何紅藥低眉嘆氣,幽幽道:“是呀,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那時教裏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裏,對這人卻是神魂颠倒,不由自主。”
“過了三天,他的毒退了,我問他來這裏幹什麽。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衆,報仇沒把握,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因此趕到雲南來,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
王憐花冷笑一聲,道:“打着杆子向上爬,這人倒是奸猾得很。”
何紅藥怒道:“呸!你有什麽資格說他?”
王憐花攤手,無奈道:“好好,你繼續說。”
被他再次打斷,何紅藥頓時沒了心情,下面說得也簡單了許多,她道:“過了兩天,他傷勢好了要走。我舍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一幅肖像。”頓了頓,她垂眸,黯然道:“那副肖像我原本一直帶在身上,可惜沒能帶到這裏來。”
王憐花支着腦袋,不屑道:“畫肖像?恐怕他口上說是為了謝你,其實是希望你挽留他。”
“或許吧,”何紅藥含糊着應了一聲,低聲道,“我問他報仇的事要不要我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我又問他什麽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可惜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盜到。”
說到此,何紅藥輕嘆一聲,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什麽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忙問在哪。我說,那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
“這就是金蛇郎君之名的來由吧?”王憐花突然問:“他本名什麽?”
“他姓夏,字雪宜,”何紅藥頓了頓,轉口道,“這劍是我們教裏的三寶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裏。他求我領他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仇後一定歸還。他不斷相求,我心一軟,就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
何紅藥又嘆了口氣,道:“那毒龍洞裏養着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三步斃命。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
她說到此處,王憐花了然一笑,會意地眯了眯眼,截口道:“黢黑的洞裏,只孤男寡女兩個人,光着身子,互相幫對方抹蛇藥,然後便……”他輕哼一聲,眉梢一挑,目光輕蔑地看了何紅藥一眼,道:“你就這麽把自己給他了?倒真是貞潔烈女。”不知為何,他的話有些刻薄之意。
何紅藥也不動怒,只輕輕一笑,笑容卻顯得蒼白飄渺,她幽幽道:“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麽多規矩。喜歡了便是喜歡了,一生就認定他一人,即使把身子給他也無妨的。”
王憐花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何紅藥繼續道:“後來我帶他進去,金蛇劍和其餘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裏,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寶都拿了下來,我問他要做什麽,他也不答我的話,只是望着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我就信了。”
“他去了之後,我天天想念着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使一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過不多久,教中長老起了疑心,終于查到三寶失落,要我自己了斷,便落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王憐花微微挑眉,問道:“你哥哥沒有拉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