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節
”于是,忙護送那母女二人到家中,便踅身快速回到大車店,騎上駿馬,揚鞭抖缰,如兩只飛矢疾馳,一溜煙似地選出了城門。
過了護城河,不到一箭之地,婉貞回望,果見城門緊緊關上,吊橋緩緩懸起在空中,婉貞心中慶幸,揚鞭策馬,剎時,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刻,城裏懸燈結彩的鬧市街道上,隐隐約約聽到從遠外傳來了鑼聲,不一會,一群人簇擁着大小幾頂轎子,緩緩地走過來了。
最前面兩個是身穿號衣的衙役,各手提一面閃閃發光的尺八大銅鑼,揮錘嗚鑼開道。嘴裏不斷吆喝着:“閃開!禁止行人來往!”街上觀燈的游人紛紛閃到大街兩側,站定瞧看。有閃躲慢的人,便遭到兩個手揮皮鞭的衙役的抽打。
接着,是六個執事衙役扛着三副黑漆金字虎頭牌:兩塊“肅靜”字樣,兩塊“通避”字樣、兩塊“順天縣正掌”字樣的虎頭牌。虎頭怒目圓睜,張着血盆大口,獠牙突出,甚是駭人。
一個執事衙役高擎一把羅絹制成的藍傘,後面是一頂藍呢八擡大轎。八個上身穿着寫有“順天縣民壯”字樣的號衣,手裏棒着闊刃閃亮鬼頭刀的護轎親兵和兩個戴紅纓帽子的跟班小厮。
再往後是二十名縣衙捕快,一個個身穿皂衣,胸前一個“兵”字,後背一個“勇”字;腰系黑帶,腳蹬烏靴,頭戴卷邊兒青辣椒帽,上插一個銀色鳥羽,渾身上下一團漆黑。有手握盾牌刀的,有肩扛水火棍的,兩人一排,煞是威武。
最後,是一溜三乘的白布篷小轎子,裏面坐的都是縣衙中辦事的文案,書辦、檢驗吏、班頭等。
這只行列,三班是役,六房是吏。縣太爺出行,是役的步行,是吏的坐轎。看起來雖然是一支不怎麽威嚴壯觀的松松垮垮的隊伍,但倒也有些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派頭。
出行隊伍來到縣衙門前,隊伍徑直登上臺階,魚貫進入,在客廳前面停下。首先,從轎中走出一個自淨面皮的人,手裏捧着用漆布做成的多層夾袋,即皮護書。這是出行時存放文書、拜帖、記錄等物的公品,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一側,等待縣爺的吩咐。
然後,一應儀仗、執事、三班衙役,都在兩廊前面二龍吐須般整整齊齊地站成班兒。八擡大轎在廳前滴水檐下朝北停放,兩名親随輕輕掀開轎簾,就見從轎裏慢騰騰地鑽出一位袍帶整潔的七品縣令來,他就是兩年前上任的順天縣父母官的錢萬貴老爺。
他頭戴黑絨紅纓水晶頂子帽,腦後拖一條鹦羽藍翎,一身補鞋;胸前挂着一串赤色朝珠,黃金腰帶上系着幾個大大小小的鮮豔荷包。一個黃色滾圓荷包,一面繡着菊花,一面挖出圓窟窿來,用五彩花線密鎖的邊兒;一個紅色橢圓荷包,一面繡着桃花,也是一個縫裏嵌金線的掐金和包角挖空成雲頭狀的挖雲式荷包。他腳下蹬着一雙厚底短筒的黑絨朝靴。
他面孔蒼白,窄臉尖下巴颏,兩只眼睛微微突出眼窩,周圍染上一圈兒暗黑色。唇上兩撇黑髯,修剪的整齊,他五十七八歲,矮小身材,骨瘦嶙峋卻腰板直挺,伸出手來,指甲有半寸長。
這時,從廳內走出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欲攙扶縣爺;他擺擺手制止,回過身,面對衆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沒事了,退下!”便進一客廳,坐在貂皮制成的太師椅上。
一個丫頭進來,手捧的托盤裏面,放着一個蓋碗,跪獻了香茗;另一個丫頭在茶兒上放了一大托盤甘鮮果品,便站在一旁侍候。
錢縣爺的眼皮下垂,喝了兩口茶放下茶碗,就從腰間一個荷包中掏出一個燒料小瓶來,砰的一聲撥出軟塞,倒出了一點點細末在手心中,用大姆指、食指撚了撚,然後,用大姆指甲鏟起,湊緊鼻孔,猛吸兒下,接着一仰頭,張大嘴巴,打了兩個震天響的嚏噴,便掏出一塊粉紅色的綢子羅帕,捂着鼻子擤了擤,才感到精神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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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到亥時,錢縣爺不停地打起哈欠來,又籁籁流下了眼淚。貼身丫頭知是縣爺的煙瘾上來了,忙攙起他,由另外一個丫頭打起紗燈,出了客廳,順着石鋪小徑,過了兩道月亮門,到內宅門前,這是一個蒼松翠柏交相輝映,精巧別致的紅牆綠瓦院落。
內宅布置,款式不同。幾案上擺放的,牆上懸挂的大都是些洋玩藝兒。一尊古銅的耶酥蒙難象,足有二尺餘高,安放在特制的銀架上。兩幅畫在紗布上的洋畫,繃在寬邊框架上,懸挂在神象兩側。紫檀木書架上,除了大清法典之類的線裝書外,一部碩大燙金硬面洋裝本的聖經,夾在其中。這些裝飾和擺設,說明錢萬貴和洋人的關系,非同尋常。
除此之外,牆上還挂着幾幅不外是粉黛榴裙等豔詞俗詩的字畫;另有幾幅水墨丹青,也無非是什麽“貴妃出浴”、“秦淮秋月”等平庸低俗之作。
此刻,錢萬貴的外衣和鞋、帽,早被妻妾們七手八腳地脫下來,扶他上了一張寬大的煙榻,側身躺下。
身旁已擺好黑漆描金的方形煙盤,裏面放着一盞洋燈,白銅的燈座,玻璃燈罩,又光亮,又潔淨;一杆鑲着翡翠煙嘴、按着壽州瓷鬥的廣州煙槍;一盒英國飛剪船運來的精制的阿芙蓉膏,以及橫放着兩只雪亮的鋼制煙簽、掏炯灰的小挖勺、調制煙泡的長條小銅板,均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地擺在盤子的裏邊。
煙盤旁邊是一個盛鮮貨的圓形盤子,盛着精選出來的一色大小金棗蜜桔和雪花梨,供錢萬貴吸煙口渴時享用。
錢萬貴見一切準備妥善,張開滿口黑牙的嘴巴,用細柔的聲調問遘“粉桃來沒來呀?”
沒等姬妾們應聲,就見白布簾一挑,如輕風蕩漾中的一朵荷花,腳步輕盈地飄進一個年輕女子來。她年約二十二三,‘體态婷婷娉娉,扭動細腰肢,耳下晃動着金墜兒,笑盈盈地走到床邊,兩手在眼前一攏道了個萬福後,嬌聲嬌氣說:“待候着您哪。”
錢萬貴在床上仰起頭親密地稱呼:“小九,上來吧,就等你給我打煙哪。”
粉桃上了煙榻,對臉躺下,蜷起雙腿;拿起煙槍和煙簽,熟練地打起煙泡來。頓時,一股奇異的煙香彌漫了全屋。
錢縣爺躺在如雲絮般柔軟的煙榻上,旁邊有如花似玉的美人陪伴,口裏噴雲吐霧,身如騰雲霧似的,享受着人世不可言狀的舒适和幸福,似乎心裏感到此生應該滿足了。
他心中洋洋得意地想着:“我錢萬貴,從小在父輩熏陶下,就是一個奇才。不論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醇酒美人;還是鼻煙鴉片、花草蟲魚、牙牌馬吊、猜拳行令、硫球踢毽;可謂樣樣通曉,門門精湛。自從當太監的舅舅托人送禮使他得了個兩榜進士,被委任京官以來,始終沒撈到肥缺美差,仍然是個窮京官。以後沐皇恩,鑽進翰林院,他那個權勢灼手的太監舅舅,為了便于勾結洋人,便将他安插在通往京城要道上的順天縣,當了個七品縣令,別看官不大、品不高,可到了本縣二年來,財運亨通,撈了不少油水,特別是人們都知道他在朝中有個大後臺,也猜到他五品京官來當這七品縣令其中必有重大的隐秘。所以上至刑部衙門,下至府州縣,都來結交。可以說事事如意,件件順心,真有些樂不思蜀了。每天不是養養金魚、鬥鬥蛐蛐,打打麻将、玩玩紙牌;就是提籠架鳥,或是暗自喬裝去煙花柳巷,尋花問枷,求覓貌美年輕的名妓作樂尋歡。月前,面對這一群個個豔麗多姿的妻妄在這百裏之內,唯我獨尊,有勢、有權、有錢。做為一個小小七品父母官,在本地可謂大權在握。另外根據,當太監舅舅的指示,和外國教土有了特殊關系,将來……”
“老爺,裘師爺求見!”一個丫頭進來禀報。錢縣爺突然被這一聲通報打斷心頭那殷得意很覺惱火,就氣咻咻地說:“不見!”但他腦中轉念一想:“夜間求見,必有要事。又喚住丫頭:“回來,讓他進來!”
此時,他已抽完了一個煙泡,粉桃用煙簽正在火苗上,攪拌第二個煙泡,時辰已近午夜了。
門簾一挑裘師爺進來了。他放輕腳步向前走了幾步,見錢縣爺口銜煙槍嘴,叭噠叭噠抽得正在興致上,便垂手站立一旁,沒敢上前作聲。
錢縣爺最後一大口煙飽飽吸進肚子裏,再将餘煙緩緩吐出後,伸了個懶腰,眼皮也不擡,身子也不動,懶洋洋地問:“什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