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口罵一句狠話。德勝班班主再不好,畢竟是把他從野雞班子拎起來捧成個角兒的長輩。他左思右想,心下便有些猶豫不決。
“我只是怕萬一……”水玖沉吟,還待再念叨德勝班幾句,外頭人語聲紛沓,商行夥計們已經陸續都到了。
女傭阿梅在門外輕聲輕氣地禀報。“先生,霞飛路的夥計們到了,在等您出去報事兒。”
許季珊從鏡子裏望了水玖一眼,尤其見這人張着嘴,便頗有些不舍。“讓他們再略等一等。”
水玖憋住到嘴邊的疑問,垂下眼嗤笑道:“既然都等着你,你先出去辦正事兒要緊。”
就連水玖都沒能覺察,他這句透着許多親密。
許季珊立刻就高興了,大手戀戀不舍地摩挲水玖背後一根根條理分明的鯨魚骨,半晌,又擡手扯了扯襯衫領口,啞着嗓子低聲笑道:“水老板且略等一等,等外頭的事體處理完了,我親自送水老板出城。”
水玖長眉一挑,詫異道:“出城?”
“不光是水老板你要出城,就連鄙人,也要出城的。”許季珊低低地笑了一聲,道:“鄙人知曉,水老板你在冀北城有諸多人脈,也不指望鄙人這個下九流的商人。”
也确實有些人脈。但能為了他與秦二少正面杠上的,除了許季珊外,水玖實則再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許先生的意思是?”
莫不是以進為退,打算借機撂開手把他丢出去?水玖垂下眼皮,內心嗤笑,丢出去就丢出去,左不過是拼着一死。便是鬧個魚死網破,他也再不能叫那位秦二少得逞。
水玖眼底恨恨,清瘦脊背不由得一瞬間僵直。
許季珊立刻就又察覺了,帶笑打消他的疑慮。“鄙人指的是,水老板自家也能搞定秦二少找茬這件事兒。”
倒确實,不能搞定。
水玖剛要出口的辯駁就這麽被淹沒了。他垂下眼眸,唇角不那麽明顯的翹了翹。
許季珊從鏡子裏頭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又笑道,“鄙人之所以毛遂自薦,在水老板看來大約是有所企圖,當然啦,鄙人也不是說并無所圖。”
這段話說的颠倒,不曉得到底他要說甚。水玖撩起眼皮,從鏡子裏靜靜望着許季珊。
許季珊又道,“只是吧,鄙人恰好也應了秦二少押運桐油這件事。眼下南邊兒戰事确實吃緊,況且西部也亂得很,之前定下的桐油想要從江南府上走來,怕是不一定能走到這。”
水玖長眉高挑,眼神略微帶了點困惑,不明白許季珊為何要跟他解釋這些。
誰知道許季珊果然接着又道,“所以這趟出城得兵分三路。一路呢,從江南道上運兩百斤桐油過來;另一路,在西北馬幫那兒還是得求個通融。這最後一路嘛,鄙人打算親自押送。眼下鄙人在冀北的商行共有十三家,管事夥計們能出去押運的大約有三十來個,你我二人混在其中,悄悄兒地出城,誰也不曉得。”
“我為何要出城?”水玖聲音有點冷。“許先生替水某應下秦二少這件事,确是承情,但水某只是個唱戲的,除了登臺唱戲,餘事都不會。”
“這趟出去,并不需要水老板會什麽。”許季珊忙不疊接話。他怕再繞下去,這人當真惱了,便賠着點小心溫聲道:“德勝班至少得歇半個月,水老板何不趁此機會出去走走?”
水玖冷笑。在這荒涼世上,誰拿誰當真?許季珊能為他做到如今這個地步,早已遠超他意料之外。再多的,他不敢想,也不能信。
“我便是當真要出城走走,也犯不着混入許先生您的商隊。”水玖話音清淩淩的,透着疏離。“許先生,您為我做下的已經夠多,若再偷偷兒地把我運出城,回頭叫秦二少曉得了,沒得惹一身腥。”
許季珊習慣性地擡手去扶金絲細框眼鏡,卻扶了個空,咳嗽兩聲,又苦口婆心地勸他。“水老板若留在冀北城,指不定哪天出街又被秦二少撞見了。那厮可不是個講理的!真到了那時候,水老板你又要去何處搬救兵?德勝班子可不會管你死活!”
秦二少确實是個不講理的。
水玖自打唱男旦以來,經受的騷擾也不知多少,大多靠場面上都能對付過去,最可恨就是遇見這種不講道理的無賴潑皮!這潑皮仗着背後有做道臺的姐夫,在冀北城無惡不做,但凡是秦二少看中的人,怎麽着也得想辦法拐回家。最可恨是秦二少這人特記仇,得罪過他的,三年五年,他也能掘地三尺把那人屍骨翻出來再用鞭子抽一頓。
能有條活路總是好的。畢竟,誰也不想主動往秦二少槍口上撞。
水玖終于遲疑。
許季珊忙趁着這個空檔打鐵趁熱,大手輕輕拍了拍水玖清瘦的肩頭,低聲笑道:“水老板你且耐心再等會兒!待換完了衣裳,讓阿梅帶你去用個飯。傍晚或明兒一早,咱們就出城去給那位秦二少押運桐油。”
鏡子裏頭的許季珊生得俊俏,聽他說的這番話也算有條理,不像個故意要哄他的混人。水玖望着鏡子裏将手搭在他肩頭的許季珊,有那麽一會兒,沉吟着不說話。
“那就這麽定了!”許季珊怕他反悔,說完就急忙忙地擡腳出去了。
看背影,倒似後頭有狗攆他。
水玖怔怔地收回視線。他自打在百樂門赴宴被人下了藥之後,直到現在都昏沉,就沒怎麽吃喝。許季珊一出去,他不自覺就放松了心神,輕聲對女傭阿梅道:“勞煩,且先容我換身衣裳。”
阿梅如言退到門外。
水玖艱難地褪下這一身陌生洋裝,剛挑了件長衫擡指輕撣肩頭褶皺,咕嚕一聲,肚皮倒先叫喚起來。
門外女傭阿梅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我這就去安排菜飯。”
許宅的飯倒是準備的格外精當,滿桌子擺的都是精致小碟。魚蝦滿眼,野蒿的香氣彌漫,另有熱菜十二道。最稀罕的是其中竟然有水玖最愛吃的紅油豆。
這紅油豆在冀北可是道名菜,據說青豆須用上好的桃花醉腌至酽濃,顆顆青豆都擇的極潤澤,抹上鮮亮的紅油辣。光食材價錢,就抵得上尋常人家半個月夥食。
水玖微愣了愣,擡起筷子的手就放不下去,望着阿梅遲疑道,“你們先生真的是從南洋來的?”
怎麽替他布置的都是冀北當地小碟呢?
“是呢,”女傭阿梅在旁邊替他布菜,又替他斟了杯清茶,輕聲輕語地笑道,“聽說祖上是福建人。不過先生的事情,咱們也不曉得更多。”
倒是一句話完美地避開了水玖的刺探。
水玖垂下眼眸。
這頓飯用的安安靜靜。吃到七八成飽,水玖用茶漱了口,拿起桌邊的白毛巾又擦了擦手,淡淡地道:“這次承了你家先生許多情,卻不知将來如何還。”
女傭阿梅抿嘴輕笑,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微微掃了下水玖,一字兒不接。
水玖自家也失笑。許季珊宅上的人,自然都是聽許季珊的,他平白說了這許多,這些人怕是會一字不落的都回頭報與許季珊聽。
不知覺,菱花窗外倒是日色微斜。這早晚功夫,天氣微微有些燥熱,水玖方才換過衣裳,大約阿梅是拿了許季珊的一件長衫,尺寸也是照着許季珊的線替他改的,腰身有些闊大,衫腳兒也嫌略長,但是改過之後還算妥帖。茶足飯飽,水玖便雙手負在身後,站在窗邊,微微揚起臉。夕陽餘晖打在他冷白的面皮,仿佛也像是暈了一層火燼餘光。
許季珊進來的時候就恰好撞見這番景象,不由得站在門口,望的有些發癡。直到他嗓子眼裏發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驚動了水玖。
水玖負着手回頭,見是許季珊,意外又不那麽意外地挑了挑長眉。“許先生。”
許季珊便也笑着接道,“水老板。”
兩個人都不是第一次見面,但是這一次對答,卻都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了。
9、09
◎“真糟糕”◎
天剛擦黑,六輛騾子車穩穩當當的停在了許宅大院門口。水玖擡眼瞧見,猛地一愣,停下腳,回頭詫異道:“許先生這是怎麽個意思?當真要趁着夜色出門?”
許季珊笑盈盈地從後頭跟上來。
“水老板你不曉得,這天黑之後啊,尋常人出不得城,但是有了秦二少給的通行證,那可是哪哪兒都橫行無忌。”
“你有秦二少給的東西?”水玖聲音愈發轉冷,唇角勾起,神态任誰都看得出是在譏諷。
許季珊卻像是眼瞎了,只管哈哈大笑,操着一口不标準的南洋普通話道:“為秦二少辦事,可不得拿他的通行證出城?”
許季珊說話間大步流星走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