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明一番話說話,後背盡全是冷汗。他深知這是場豪賭,他逾矩了。
如果顧瑾言聽進去他這番話,他就是赤膽忠心,敢于勸谏,反之,他就是忤逆沖撞,一輩子別想再有出頭之日。
顧瑾言對李明意外有些改觀。上輩子,這個護衛随他多年一直默默無聞。宰相謀反敗露後,他被抓入獄,李明也死于亂箭之下。
不過是缺人手時随便使喚使喚,竟試出他如此性情來。
顧瑾言對人心再了悟不過,在他看來,這種人只要施舍一點賞識,就能輕易獲得其忠心,讓他為你赴湯蹈火,成為最好用的工具。
“呵,竟然還有這些事。”顧瑾言故作憤恨,疾首蹙額道:“本官明白了。你做得很好,退下吧。此事本官已有主張。”
李明聽言心中一喜,俯首道:“是,屬下遵命!”
……
顧瑾言到顧小碧的偏屋去尋她。
顧瑾言心裏清楚,顧小碧在顧常睿手中受虐,他并非全然未知未覺。
也許旁人會覺得,上輩子他向宰相俯首屈服,是因為權勢眯眼,自甘堕落。其實不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卑劣的手段不過是他的鋪路石,他早就沒有傲骨這種東西了。
他七歲,父母雙亡。
幼時啓蒙,他被教導君子守正、泥而不滓。他相信人間有正義、清者必勝,天真狂妄到不顧衆人阻攔,非要到縣衙門前擊鼓鳴冤。
他還以為,自己能從道德禮法上,逼迫趙鋒等人認罪伏誅。即便不能,趙鋒等人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只要他上告陳情,定會有官員為他雙親伸冤。
可是結果呢?彼時的縣令并沒有見他,反倒通知還是縣丞的趙鋒,任由他被抓拿入獄。
他被關在父親冤死的牢房內,餓了整整兩天。夜裏的牢房很黑,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他。不遠處的犯人欺辱他是個孩子,嬉笑說着他父親是如何經歷酷刑,不願低頭最終被活活打死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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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恐懼死亡,所以在外頭下雨的那個下午,爬到牢房頂部的小鐵窗,伸長舌頭瘋狂地舔欄杆上的雨水,狼狽得像條狗一樣。他從上面重重地摔了下來,四周的犯人都指着他笑話。
他沒有哭,卻很想回家。他自出生就沒有睡過一次硬床、餓過一頓飯,他甚至想過,如果趙鋒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恐怕會忍不住磕頭求他。
于是,當顧常睿将他從牢裏救出來,他本能地期待能夠依賴顧常睿。他将家裏的一切全數交到顧常睿手上,祈求獲得在父母身邊才能獲得的安全感。
可結果是什麽?
七歲時,顧瑾言就明白了。
這世間,官官相護,奪寶的是縣丞,受利的是縣令。如果不是宗親們圖謀他家家財,和趙鋒聯手,父親之死未必能被這群人輕易粉飾。
而救他出獄的人,就是冤死他父親最大的那匹財狼。
可是他能怎麽辦呢?
他已經得到了‘教訓’,恐懼得只想活下去。
他表面維持着鎮定和端正,骨子卻已經變成大牢內抓着欄杆、拼命伸舌頭的一只狗。他不敢被任何人知道自己在牢裏的那兩天,仿佛只要不被發現,他就還是父母膝下、那個高貴驕傲的顧家小少爺。
那時候,顧小碧手臂和臉上經常帶傷,顧瑾言不瞎,他看得見。他吃着送來的馊飯,兩年沒有裁過一件新衣……他沉默無言,不是不知情,只是不敢反抗顧常睿的苛待。
顧瑾言知道顧小碧在他身邊承擔的角色很重,但也沒想到會這麽重。他還記得中舉那日,顧小碧捧來謝師禮給他。盒子裏的硯臺雕刻得很是好看,買下至少需要二三十兩。他自己也沒用上這麽好的硯臺,甚至一度想要将它留下。
可顧瑾言到底還是顧瑾言,他不過十五六歲,就知道要留下尊師的好名聲,為自己圖謀更多。
他那時以為,謝師禮是顧常睿派人送來的。當時他在書院讀書,顧小碧不能入書院陪同,只能在鎮子上的酒樓幫人幹活換口飯吃。他怎麽也想不到,顧小碧會有能耐為他攢下這麽一筆銀子。更別說,顧瑾行克扣斷他月銀,他每月收到的錢又是打哪來的。
他刻意不去探究顧小碧的處境,說羞愧也好、無情也罷,他就是這麽做的。他安慰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無論是去書院還是去趕考,他都帶着她。為官後,衣食住行他從未苛待過顧小碧,府裏誰不知道她跟随多年,哪個下人敢越過她去。
顧瑾言覺得這是心照不宣,自己已經補償完顧小碧了。
可直到今日,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夠。
心裏清楚有所猜測是一回事,确切得知其細節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見顧小碧,盡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想先見見他。
對待顧小碧,顧瑾行早已習慣任性妄為,即便婢女告知他顧小碧正在沐浴,他也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是推門徑直走了進去。
……
隔着屏風,顧小碧正在穿衣。她低頭系着裏衣的衣帶,聽見推門的動靜,捂着胸口下意識後退到浴桶後。
看清來人是顧瑾言,顧小碧抓着領口的手不自覺放松了些許。
顧小碧見顧瑾言行色匆匆,蹙着眉心、滿臉憂慮地迎上前去。
她急問道:“少爺,發生什麽事了?”
顧瑾言自己都不明白是出于什麽情緒來的這裏,更別說回答顧小碧。可他看見顧小碧領口微敞,右邊鎖骨下被搓紅了一大片。顧瑾言伸手拽住顧小碧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一把扯開她的外衣。
他蹙着眉、冷臉問道:“這是怎麽了?”
顧瑾言稍一停頓,了悟道:“顧瑾行?”
顧小碧連連搖頭,避開顧瑾言視線,輕聲回複道:“是、小碧自己……”
顧瑾言顯然不相信顧小碧這番說辭,自然沒有耐心聽她辯解。他彎下腰,用手在下方拖着顧小碧,将她半扛到肩上。
顧小碧小聲驚呼,轉眼顧瑾言就将她帶至屏風外,把她按坐在圓桌上。
顧小碧坐在圓桌的邊緣,顧瑾言兩手撐在她身側,居高臨下地審視她的眸子。她就像獅子爪下的小白兔,面對死亡的凝視,瑟瑟發抖不敢動彈。
這是顧小碧在顧瑾言身邊鍛煉出來的敏銳,她隐約有感,顧瑾言此刻心情不好,雖然不知道沖着誰來的,但她最好謹言慎行,小心回應。
“還有哪裏?”顧瑾言聲音低啞,認真凝望着顧小碧,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憐惜。“他還碰了哪裏,讓你覺得難受?”
顧小碧臉上燒得火熱,遲疑半晌,在顧瑾言的注視下挪動指尖。
顧瑾言沒多說什麽,只是俯下身,跟着顧小碧的指尖追随落吻。
……
深夜寂靜,涼風微拂。顧小碧眼望着屋內殘燭擺動,最終湮滅在燭液之中。
她側躺在床的外沿,被顧瑾言結實的一雙臂膀緊緊禁锢在懷裏,一時間心如擂鼓,緊張得不知該做什麽反應。
她很想懷疑少爺喝醉了酒,即使她并沒有在少爺身上聞到酒氣。
回想剛剛顧瑾言的體貼和溫柔,顧小碧倍感難以消受。這還是第一次,顧瑾言在這事上處處顧着她,細心得令她不由得繃緊腳尖,腦子一片空白。
顧小碧敏銳窺見、自己和顧瑾言之間有什麽東西在變化。她不懂拒絕,只能手足無措、任由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着。
“顧小碧。”
顧小碧聽到自己的名字,身體陡然一僵。
顧瑾言在顧小碧身後低聲道:“以後無論誰欺負了你,都要告訴我。”
顧瑾言本來以為這樣的承諾會很難,誰知話說出口,他的心裏驀然松了一口氣。仿佛剛剛還沉甸甸壓在胸口的東西,一下子就消失了。
算了,雖然他并不準備跟随系統的意願,但顧小碧畢竟有些特殊,上輩子那些事,他暫時就不跟她計較了。
畢竟他對顧小碧确實有些疏忽,她讓人哄騙,給人當眼線也不能全怪她。
顧小碧是個蠢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被一個車夫花言巧語兩句,就想要出嫁。
顧瑾言過了心裏那道檻,抱着顧小碧愈發覺得滿意,低頭在她脖頸上疼愛地親了一口。
也許是因為回到了自己家,這個宅子裏充滿他少時的回憶,看見顧小碧,總會忍不住想起小時候的事,對她難免有些心軟。
他還記得顧小碧剛來府裏的場景。
顧小碧是個讨厭鬼。那年他六歲,為了擁有一個伴讀,整整三個月,勤讀苦學背了十篇古詩,抄了五十張大字,眼看到了人牙子上門那天,這個醜丫頭竟敢抓着他娘親的衣袖,睜着眼巴巴的眸子去求。
娘親憐惜她逢難,張嬸也亂奉承,非說兩人有母女緣。
他知道娘親喜歡女孩,娘親提議跟父親再生一個時,被他聽見了。他不想被妹妹奪去寵愛,更何況,那個又瘦、又黑、還醜的蠢丫頭,跟他娘親哪裏有緣了?
娘親不顧他意願,拉着人牙子到一旁說了半晌話,回來就付銀子,讓這黑豆芽在家裏留了下來。
三個月的努力和期待付諸東流,可想而知他有多生氣。娘親還渾然不覺,拉着他安慰,等過幾日,先生推薦的伴讀便會上門。
他就是不想用先生推薦的伴讀,所以才要尋個新的啊!
先生推薦的伴讀,先生定是極滿意的。回頭伴讀得了先生注意,慢待了自己怎麽辦?還不如挑個大字不識的,凡事以自己為先,學得更舒心些。
但這些小孩子的嫉妒和憂慮,又不好明着跟爹娘說,他只能悶悶不樂,獨自較勁了幾個月。
如今倒好,被一個醜丫頭給破壞了。
顧瑾言沒少為此生氣,顧小碧入府的那天,他的黑臉就沒褪過。那之後,在得知顧小碧還比自己大兩歲時,顧瑾言就徹徹底底惱了顧小碧。
他覺得顧小碧騙人,明明比他還大,怎麽給他當妹妹?
她肯定是仗着身體瘦小,瞞着不說,騙自己娘親心軟買了她。
從那以後,他就故意給顧小碧找麻煩。捉蟲子去吓她,在她幹活的時候幹擾她,指使下人欺負她、搞些小破壞嫁禍她……最嚴重的一次,他趁她打掃屋子,故意往地上倒茶水,她沒全清理幹淨,他便騙她說娘親生氣,讓她待那屋子裏守一晚。
他沒想到顧小碧會這麽蠢,當真聽了他的話,在屋子裏待了一夜。
那屋子當時沒人住,夜裏漆黑一片,甚是恐怖。
第二天顧小碧也毫無意外地凍病了,害得他被爹發現,狠狠挨了一頓打。
顧瑾言這麽想着,驟然覺得眼前的房間有些眼熟。
太久沒回家,顧瑾言有些不确定地問道:“這間屋子,小時候沒人住吧?”
顧小碧見顧瑾言轉移話題,心裏放松些。
雖然不知道顧瑾言為什麽會忽然問起小時候的事,但她還是點頭認真回道:“嗯,以前沒有。張嬸說,廚房的張大補這屋屋頂的時候,從上面摔下來,回家治了兩天沒挺過來。夫人覺得不吉利,便讓下人們先遷出來住,等死氣散了再搬回來。”
“這就是當年那個黑屋?”顧瑾言對此并不知情。
他不滿地收緊手臂,叱問道:“府裏是沒空房間,還是沒錢修新屋,讓你搬到這死人房間來住?”
難怪當年顧小碧在這屋子裏待一晚,父親會氣得痛打他。
顧小碧稍稍掙開顧瑾言,轉身面對他,睜着一雙清眸、單純地與他解釋道:“不是這樣的。少爺,張大沒死在屋裏,是摔在屋外。他也不是立刻死了,夫人還給錢讓他回家看病呢。是夫人體恤下人,怕大家害怕,才讓先搬出來。”
“死人屋他們也讓你掃?”顧瑾言堅持己見,顧小碧的解釋他沒聽進去半分。
顧小碧也十分順從,沒想着再讓顧瑾言改口。她隐約猜到顧瑾言是在質問兒時的事,回話道:“沒有,是姐姐們害怕,我自己主動來的。”
顧小碧此時也記起小時候守在這屋子的事。當年少爺騙她夫人嫌她掃不幹淨,她是不信的。但她怕夫人生氣她自作主張,以為夫人真的要罰她,所以才不敢離開。
原本顧瑾言很是喜歡顧小碧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如今卻有幾分惱憎。
他待顧小碧如何,與別人欺負顧小碧,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顧瑾言道:“起身吧,到我屋裏用晚飯。回頭讓人給你收拾東西,以後就住我屋裏了。”
作者有話說:
以及,大家的評論胖媽每條都會看的,只是就不一一回複了。回複了就想每條都回,以後評論多了,胖媽會回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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