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更】交心
雖然心裏激動, 但葉瑾聲還沒忘記,現在天色太晚了,工匠們也去休息了。
而且, 說好了要先給兩個小家夥兒制作蒺藜燈的。
按捺下現在就想去試一試的沖動,葉瑾聲耐心地将薄薄的皮紙粘貼在了蒺藜燈的骨架上。
不多時, 兩個小巧的蒺藜燈就出現在了兩個人的面前。
但可惜的是,如今制作出來的皮紙只有白色, 所以這兩盞蒺藜燈看上去就有些……詭異。
“怎麽了?”謝青珣見葉瑾聲眉頭緊鎖,立刻問道。
葉瑾聲嘆了一口氣, 将兩只蒺藜燈提起來給謝青珣看, “只有白色,看上去太單調了。”
而且, 白色的燈籠,沒有任何裝飾,似乎不大好。
“只是如此?”
“嗯。”葉瑾聲點了點頭,“等回頭一定要仔細研究如何做彩紙。”
謝青珣擡手, 取過了一盞蒺藜燈,手指在尖角上撥動了一下,“若是覺得單調, 我倒是有個法子。”
“是什麽?”葉瑾聲好奇。
謝青珣站起身,一手提燈, 另一只手握住了葉瑾聲的手腕,“随我來。”
書房內, 幾盞油燈正在書案上安靜燃燒,一疊皮紙放在桌旁,上面還壓着一方鎮紙。
葉瑾聲随手将鎮紙拿起來,“玄玠, 這是你雕的嗎?”
謝青珣淡然開口,“閑暇之餘,随手一做,粗陋不堪,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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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瑾聲把玩着那一方鎮紙忍不住咋舌,這還能叫做粗陋不堪?叫獻醜?
鎮紙上雕刻的是兩個小娃娃,一男一女,圓乎乎,胖墩墩,似乎阿融阿滿還要小上幾歲,路都走不穩,小姑娘摔倒的時候,那小男孩兒伸手去扶,然而腳底不穩,眼看着就要一起摔倒。
周圍花草茂盛,葉子細長,看上去……似乎是蘭花?
“不錯。”謝青珣颔首,“确是蘭花,喚作夜美人。”
“夜美人?”葉瑾聲想起前世曾經聽過的蘭花名字,默默地在心裏吐槽了一句,這起的好像不怎麽走心啊。
謝青珣将蒺藜燈在書案上放好,取過一支毛筆,再側頭的時候,葉瑾聲已經十分自動自覺地幫忙研磨了。
事到如今,葉瑾聲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顯然謝青珣是準備在這蒺藜燈的燈面上作畫。
謝青珣眼中溢出一抹笑意,“勞煩瑾聲了。”
“不勞煩。”葉瑾聲手中墨錠均勻緩慢地旋轉,很快,墨汁便在硯臺內流動了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謝青珣并未立刻提筆,而是又從箱子裏取出來幾個小罐子,看材質,應該不是陶就是瓷。
蓋子打開後,葉瑾聲眸子微微收縮,是顏料。
在古代,顏料甚至比墨還要難獲取,要麽從植物中提取,要麽從礦物中提取,但無論是哪一種方法,都十分耗費人力心力與時間。
可以說,能用得起這些彩色顏料的人,非富即貴。
到此時,葉瑾聲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謝青珣,或許并不像是他看上去那麽清貧?
正愣神的時候,葉瑾聲只覺得自己眼前一花,定神之後,卻發現是謝青珣正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指,“瑾聲方才在想些什麽?”
“我在想……”葉瑾聲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這些顏料,是哪兒來的?”
謝青珣垂眸,緩緩摸索着那小罐子,“是阿姐贈我的生辰禮。”
咦?
阿融和阿滿的母親?
能送價值不菲的顏料,看來謝青珣和他的胞姐感情似乎很不錯。
只是,葉瑾聲卻不知道這話應該如何接下去了,畢竟事涉逝者,稍不留神,就容易讓人不滿。
謝青珣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開口,“我曾以為,這一次,我能護好她。”
“原本父親希望阿姐與諸平楚氏接親。”說到諸平楚氏之時,謝青珣聲音發冷,“呵,他打的什麽算盤,誰人不知?不外是看中了楚氏造紙之利,試圖用阿姐分取一杯羹。”
“以阿姐的品貌學識,豈是一個庶子能配得上的。”謝青珣幾乎是咬着牙道,“謝氏嫡女,豈容如此羞辱。”
聽到這裏,葉瑾聲心裏一緊,士族,嫡庶,看來這個朝代的人,對于嫡庶之別很是看重。
“那老匹夫,無恥之尤,竟敢暗中許下婚約,若非被我攔下,呵。”
葉瑾聲眨了眨眼睛,罵自己親生父親老匹夫,看來謝青珣是真的被氣瘋了。
說起來,葉瑾聲似乎還不知道阿融和阿滿的姓氏,不知為何,他一直以為兩個小家夥兒姓謝。
謝青珣将顏料取出,語氣中帶上了幾分懷念,“阿姐尤擅丹青,最喜繪草木蟲魚,纖毫畢現,宛若活物,珣不及也。待與薛茂初成婚後,琴瑟和諧,一年後,誕下一對男女雙胎,便是阿融與阿滿。”
所以,兩個小家夥兒的大名就是薛融與薛滿了?
融者,有長遠之意,滿者,取圓滿之意。從名字上就能看出,兩個小家夥兒的父母,一定很愛他們。
只是,這樣一對伉俪,竟早早離開人世了嗎?
謝青珣提起筆,卻久久不曾落下。
“薛茂初出身臨颍薛氏,只是家道中落,然而其人清正雅致,飽讀詩書,假以時日,必能成就一方人物。”
說到這裏,謝青珣忽然有些失神。
他與阿姐自幼失母,父親另娶繼室,對他們幾乎是不聞不問,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原本謝氏家主是他的大伯,縱使謝青珣的父親再不着調,至少不會短了他們兩個孩子的吃穿。
只是沒多久,謝氏家主驟然暴斃,待謝青珣的父親成為家主之後,整個謝家的風氣頓時變得一落千丈。
在謝青珣曾經看到過的畫面裏,他與其他幾個謝氏子争執,被人砸到腦袋,阿姐慌忙去尋大夫的時候,不慎滑入水中,周圍明明有人,卻無一人去救。
任由她在水中沉浮,最終救上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謝青珣醒過來後,曾特意調查過,而調查的結果愈發讓他憤怒,是有人故意故意将她推下水的,圍攏在周圍的那群仆從,更是直指他父親的繼室。
第一次看到那些畫面的時候,謝青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噩夢全部都和他還有他的胞姐有關。
醒過來後,他不敢将此事告知阿姐,怕她擔心。
不過,私下裏,謝青珣也特意去求證過,用計讓他父親與繼母離心,更是想辦法請動宋昀父親幫忙說媒,讓他阿姐盡早離開了謝家。
薛茂初父親早喪,由母親教養長大,那是一個很和氣的老太太,溫和慈煦,明理寬厚,年輕時素有才女之名,詩畫雙絕,引動無數郎君傾慕。
後來薛氏家道中落,若非老太太支撐,怕是早就已經和其他的一些士族一般,落魄到連稍微富裕一些的百姓都不如了。
只可惜,一次春游踏青,薛茂初與謝青珣的胞姐雙雙殒命,說是遭遇山匪綁架。
“但是我不信世上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謝青珣的眼眶有些發紅,“山匪的屍體被迅速燒掉,若不是想掩藏什麽,為何連送去給仵作勘驗都不敢?”
“那年,阿融和阿滿還不滿三歲。薛老夫人遭受打擊太重,一病不起,不過半年,便溘然長逝。阿融和阿滿,便被送到了我這邊。”
可以說,謝青珣已經是兩個小家夥兒最後的親人了。
聯系謝青珣之前嫌棄謝家家風一事,他為何千裏迢迢地帶着阿融和阿滿來到扶陽縣,似乎也就能解釋得通了。
當年孟母為了教導孟子,三移居所,謝青珣大概是同樣的心思,将兩個小家夥兒和那些人隔開來,免得在謝青珣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往耳朵裏灌輸一些髒的臭的。
這樣一想,葉瑾聲倒是有些佩服起謝青珣來。
對于謝青珣身上那一股子陰郁的氣勢,葉瑾聲感受到的卻不是害怕,更多的還是心疼。
謝青珣的手微微顫抖,墨汁“啪嗒”一聲,落在了蒺藜燈的燈面上,濺出了一個大大的墨點。
室內太安靜了,以至于墨汁低落的聲音也大得離奇,将他從思緒中喚醒。
意識到自己憤懑之下,到底和葉瑾聲說了什麽,謝青珣神色微變。
片刻後,他苦笑一聲,“瑾聲,讓你聽笑話了。”
葉瑾聲搖頭,認真開口,“阿融和阿滿有你這樣的舅舅,一定會很幸福。”
謝青珣沉默良久,忽然道,“謝謝。”
或許是今晚的氣氛太好,這些曾經被壓在心裏的事情,竟近似發洩般地說出了口。
在看到那些畫面碎片之後,謝青珣本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哪曾想一場踏青,将他曾經做過的許多努力徹底毀掉。
以至于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謝青珣都在掙紮,是否是因為自己改變了所謂的天命,才會如此?
可若要讓謝青珣幼時坐視阿姐身死,他更做不到!
閉了閉眼睛,謝青珣提起筆,就着那一個墨點,幾筆勾畫之後,繪成了一副小像。
葉瑾聲忍不住看向了謝青珣筆下的畫,他有心問畫的到底是誰,但又怕是他的姐姐或者是其他人,最終還是壓下了心裏的好奇。
待一盞蒺藜燈繪完,再将油燈移入,火焰燃起,盈盈火光透過白紙,将上面的彩畫照亮,每一面繪制的都是不同的圖案,有小兒捕蝶圖,有美人看花圖,亦有繁花圖,還有蓮池、游魚……
一直小小的蒺藜燈,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俱是不同的風采。
将另一盞蒺藜燈也畫好後,已經是深夜。
謝青珣将畫筆放下,伸手錘了錘自己的肩膀,握筆時間太久,手腕和胳膊都有些發酸。
“我幫你。”
旁邊傳來了葉瑾聲的聲音,緊接着,一雙手就按上了他的手臂,輕度适中的揉按着。
“說起來,這一手按摩的本事,還是從你那兒偷師的。“葉瑾聲道,但說完後,他的面上閃過了一絲懊惱。
無他,當時謝青珣好心幫自己揉按臂膀的時候,自己因為怕疼,直接磕到了謝青珣的鎖骨處。
此時此刻,葉瑾聲不由得在心裏慶幸,幸虧當時不是磕到了嘴,不然的話,兩個人的嘴都磕破皮,簡直是掉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謝青珣自然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是他清楚葉瑾聲的性子,自己若是刻意提起,還不知道他要尴尬到何種地步。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有所指道,“瑾聲似乎很是怕疼。”
“嗯。”葉瑾聲沒有遲疑地點頭,“小時候被打得太多了,有點兒心理陰影。”
卻不想,謝青珣立時轉身,握住了葉瑾聲的手腕,語氣微沉,“是誰?”
葉瑾聲擡頭,看着謝青珣那雙漆黑的眸子,嘴唇蠕動了兩下,“我的養父母。”
養父母。
謝青珣喉結滾動兩下,他有親父親,可是得來的又是什麽?
固然有将養子視為親子的人家,可顯然,葉瑾聲的養父母不是。
或許是升起了同病相憐之意,謝青珣擡起另一只手,将葉瑾聲攬進了懷裏,不怕了。“
葉瑾聲身形幾乎比謝青珣小上一圈兒,此時被籠進懷裏,從謝青珣的背後看,幾乎看不到人。
葉瑾聲的臉貼在了謝青珣的胸膛上,耳邊是對方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一股淡雅好聞的香氣,應該是對方常常佩戴的香囊。
被人擁抱的感覺很奇妙,葉瑾聲的身體從一開始的僵硬,到緩緩放松,安靜地享受着他自有記憶起的第一個擁抱。
很溫暖,也很堅實,讓人留戀。
謝青珣對人的情緒向來十分敏感,他原本只是想安慰一下對方,察覺到葉瑾聲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的那一丁點兒依賴之後,原本想要松開的手又收緊了幾分。
最後還是葉瑾聲不好意思,輕輕推了推他的胸膛,“抱歉,玄玠,方才我失态了。”
“無需道歉。”謝青珣擡手,在葉瑾聲的頭上揉了一把,語氣愈發親近,“已經很晚了,明日還要忙碌,去睡吧。”
“嗯。”
躺到床上後,葉瑾聲卻難得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忘記了一事。
可葉瑾聲在床上翻了不下十圈兒了,卻愣是沒有想出來,到底忘記了什麽。
葉瑾聲忍不住憤憤地錘了自己的腦袋一下,怎麽就轉頭就忘了呢?
然而,就和找東西一般,想找的時候找不到,不找的時候,它便又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
在葉瑾聲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那一瞬間,他恍惚間想起,自己好像是和謝青珣說過自己失憶了。
既然是失憶了,又怎麽會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包括自己被養父母打的事情?
然而,困意席卷,葉瑾聲的反抗簡直就和一朵小浪花一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翌日醒來的時候,葉瑾聲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可是那個夢越是想,就越是想不起來,明明将醒未醒的時候,夢境的內容清晰無比,可是一睜開眼睛,就像是被吹散的沙塵,抓都抓不住。
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之後,葉瑾聲起身穿好衣服,不等打開門,他就聽見了阿滿歡喜的聲音。
“舅舅!這是給我們的嗎?!”
阿滿将燈棍高高舉起,仔細地看着那上面的繪畫,毫不吝惜自己的誇獎,“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歡!”
阿融的臉頰也有些發紅,顯然也很喜歡這個被裝飾一新的蒺藜燈,“謝謝舅舅,融很喜歡。”
“喜歡就好。”謝青珣蹲下身體,與兩個小家夥兒視線齊平。
昨日和葉瑾聲的那番談話還在腦海中盤旋,葉瑾聲話裏的矛盾謝青珣豈會沒有發現?
只是,對于葉瑾聲,謝青珣願意格外優待一些罷了。
推開房門,清晨的陽光撒入房間,葉瑾聲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暖融融的陽光下,謝青珣正蹲在地上,小心地将一盞油燈放進去,阿融和阿滿站在一旁,簡直比謝青珣還要緊張。
聽見開門聲,阿滿立刻扭頭,見到葉瑾聲後,興奮地揮了揮手,還踮起了腳尖,“葉小舅舅,快來看!”
葉小舅舅?
葉瑾聲邁出去的腿一頓,這是什麽稱呼?
謝青珣起身,笑着看向了葉瑾聲,“你我為友,親如兄弟,他們喊你一聲舅舅也無礙,一直喊葉郎君,未免生分。”
“咳咳,舅舅還是算了。”
見兩個小家夥兒蔫下去的模樣,葉瑾聲笑着道,“喚叔叔就好。”
“葉叔叔!”阿滿立刻喊道,聲音脆生生的,喊了一遍還覺得不夠,又一疊聲地喊了好多次,像是要補上什麽似的。
阿融性子沉靜,對着葉瑾聲揖禮,“葉叔父。”
叔父什麽的……好吧,反正古代好像就是喊叔叔為叔父的來着。
葉瑾聲笑着應道,“嗯,好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現在的謝青珣:我與瑾聲親如兄弟。
以後的謝青珣:我不想和你做兄弟。
反正以後也是要喊回來小舅舅的,=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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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會晚一些,給小可愛們比心!
感謝在2021-06-13 02:55:38~2021-06-13 23:47: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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