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宗師第九(上)
【大宗師第九】
江湖上諸人誰也沒想到,這一年的華山劍試,竟是不及夏日,便要在三月初三擺開了。武林盟盟主馮憲君本來之前就受了不明人士警告(有人說,幾個月前在江湖上出沒的盾劍和刺客也去了武林盟一趟),日日憂心不已,便連他那将軍肚也微不可查地瘦了一小圈;更加上這次上面要來人,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把個平時只知頤指氣使的馮盟主弄得憂心如焚,就怕有哪點兒不妥當得罪了貴客,連年都沒過好。
這到底是在趕什麽啊?簡直催命。裹着厚厚的大衣,馮憲君一邊腹诽一邊指揮武林盟手下收拾場子——山風既冷,他本來可以在山下別院之中好生待着,跟諸門派之人套套關系,可現在……啧,也不知道那左司谏到底抽得哪門子瘋——
最後他總算覺得各處都算清潔有致,大概能入得了京官的眼,這才坐着滑竿下去了。本來山中氣候便是寒冷,詩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此時山中放眼望去,只有白石上綴着些墨綠松柏,看着竟比往日還要顯得肅殺。馮憲君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看着這山景,自己也打了個寒顫,就好像有一股缭繞不去陰氣正從地底下沁上來……偏偏他擡頭看去,又是白日昭昭,也不知道這陰氣怎生來得?
他想了想,終究沒個頭緒,總之是坐着滑竿,下去到了山下別院。也不知怎麽回事,一旦繞到山南,方才那種陰森氣息便不見了,反而覺得暖融融活潑潑,竟是比往日還要和暖。馮憲君頓時輕快不少,也不去想剛才陰氣的事了。
剛進了院門口,就看見之前他安排的曹廣誠匆匆忙忙跑過來:“盟主,盟主,左司谏大人來了!”
馮憲君當即就腳下一晃,好歹被仆人扶了一下踩站穩了:“——我不是叫你先陪着他嗎?人呢?難道你就叫他和那幫、那幫江湖草寇混在一起啦?”
曹廣誠在這初春的天氣裏面,頭上還禁不住地冒汗:“盟主,這,這我攔不住。”
“我不是跟你說過,要千方百計——”馮憲君說着,甩了袖子就往屋裏走,“真是沒用!”
“盟主——”曹廣誠還想解釋,但馮憲君哪還有心聽,急匆匆就往前廳走,只擔心葉修又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來,這回惹的可不是他了,而是京裏的大人物,這要嗆嗆起來可怎麽辦?
結果他還沒走過去,就聽見正堂裏似乎……還笑語歡聲的。他稍微放了點兒心,又想着還是不行,就算現在聽着還好指不定待會兒出什麽漏子——
結果後來馮憲君後悔了一百次,他怎麽不聽曹廣誠将這件事解釋完呢。如果說還有什麽事情,能比“葉修捅出了漏子”還可怕的話……那就是,突然出現了兩個葉修。
還正“相談甚歡”的樣子。
馮憲君忽然覺得這次華山劍試便就是給他添堵的;或者他真的年紀已大,便連白日裏也見得到鬼了——想到後面這一種可能,他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就一頭栽了下去。
事實上,正在以一種很委婉的方式唇槍舌劍的葉家兄弟(這倆人居然還難得考慮了臉面),根本沒注意到馮盟主進屋了這件事。而正在以各種方式消化“原來葉秋還真有這麽個人而且倆人居然還這麽像這不就是欺詐嗎?江湖裏有一個葉修已經夠可怕的了又出來一個簡直要命啊”(黃少天語)這一事實的江湖諸位俠客,也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馮盟主進門并鬧出了一些動靜的事實——最後還是曹廣誠匆匆忙忙找了進來,最後折騰半天,才總算和劉皓一起将馮盟主給扶了下去。
結果馮憲君年紀大了,這麽一折騰,第二天腰疼得厲害,怎麽也起不來床。眼看就是劍試正日子了,他躺在床上正發愁,就聽見仆人說左司谏随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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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馮憲君道了聲快請進,便看見一個相貌忠厚老實,看着也并不十分起眼的男人走了進來:“馮盟主,我來替我家大人傳個話。”
馮憲君聽這聲音只覺得說不出耳熟,勉強在仆人扶持下靠在枕頭上,道:“客氣了,請問您家大人有什麽吩咐?”
“他說馮盟主既然身體不适,還是不要勉強登山為好。他這次來,本來便是料理華山劍試一事,自然熟悉規則;馮盟主便自在此地将養便好。”
“哎呀,這怎麽使得……”馮憲君還想客氣幾句,忽然意識到了對方念“馮盟主”那三個字時候的熟悉尾音、是在什麽時候聽到過,那最後一個字尾音就像被掐進了喉嚨裏一樣。
卻見那人只笑了笑:“馮盟主既然如此曉事,自然得保平安。”這句話,卻和他當時與盾劍一同闖進武林盟時候說的話別無二致。馮憲君只吓得臉色蒼白,看他施了一禮便離去了。
出去之後楊聰便看見與他同來白庶正抱着胳臂在外面等他,見他出來便問:“你便不怕那盟主指出你身份?眼下這些幫派之中,呼嘯輪回我們都是去過的。”
“放心,只是讓他安分一些罷了。”楊聰平靜道,“更何況我們奉官家命令而來,又有何懼?”
“……這次之後,究竟将如何?”白庶随他往外走,又低聲問道。
楊聰只揣起了手:“我們這一班人,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
白庶哼了一聲:“若聽命行事,我們現在還在京師呢。”
楊聰回頭瞪了他一眼,道:“謹言慎行,——今天還有一堆事情要辦呢。”說罷便繼續快步向前走去。
而等楊聰白庶兩人和葉秋一起來到山頂擂臺之時,各大門派的人都已經各自落座。葉秋着了正色的青綠禮服,踏進場中之時,架設在場邊數面大鼓登時而鳴,竟是混着山風烈烈,在一片白山青樹之中竟起了一片肅殺之氣。
鼓聲之中,葉秋踏上北側主席,先拈了三炷香,畢恭畢敬插在香爐上,然後又接過左右斟過清酒,先向天、次向地而敬,最後在将這一杯酒恭恭敬敬供于案上,如此複三次。便在這一陣鼓聲烈風之中,天空之中亦已陰雲翻滾,便似要引一場急雨一般——但卻并沒有落下來。
葉秋站在高臺之上,目光緩緩掃過臺下諸人。這并不是他慣常能見到的景象——事實上他從沒想到過自己竟會來旁觀這一場華山劍試,還是在此時、此處。
只是這是他那個幾乎從來不求人的混帳老哥,少有地、向他開了口的事。
他的目光掃過興欣山莊坐席,和坐在正中的葉修目光相交。
——幫你辦成了這件事,到時候可要依約回家啊。
葉秋想着,才上前一步,朗聲道:
“奉官家上谕,為如今武林之中,人才輩出,英雄竟時有限于門派、不得展示其才學者。故而,此一次華山劍試,不論門派。但有欲以武學以較高低者,依序而上,以擂臺而論高低。若無異議,這便請諸英雄于臺上一展高低。——請。”
看臺之上一片寂靜,這突兀的變化竟似沒有激起任何反應,衆人早已對這一突兀的決定心照不宣。而葉秋微微一笑,亦和楊聰、白庶于北面高臺上落座。
鼓聲又響了一通。在其将歇未歇之時,從南側藍雨看臺之上走下一個少年,身上背了一柄重劍,他緊走兩步,到了擂臺之上,揚聲道:“在下藍雨盧瀚文,江湖人稱‘流雲’的便是。不敢說自己武功高明,只願在這擂臺上,與天下英雄一戰!”
場中靜一晌,便又一人從中草堂座位中出來:“在下中草劉小別,願以手中追魂,與盧小兄弟一較高下。”
結果臺上盧瀚文反而有點腼腆起來:“劉大哥,我上次說要跟你比試,你還記得啊?”
——這麽一問,感覺之前的緊張氣氛頓時就消散無蹤了。劉小別嘆了口氣,索性一時燕子三抄水落到臺上,手中劍已出鞘:“——既要比試,如何那麽多話?來罷!”
“是!”盧瀚文眼睛一亮,手中重劍也出鞘。而四周鼓聲,便像助威一般,一聲又一聲地響了起來。
三個月前。
“——按照昆侖蜀山說法,便是要借天下英雄之力,重彙天地陰陽之氣,再兼以法陣,以催生建木、溝通天地人三界,使陰陽二氣自由上下,以免人界危殆。”張新傑條分縷析說完,眼睛一掃衆人,“——便是如此。諸位還有何問題?”
卻見百花谷新谷主于鋒舉起手來:“若如此這般行事,縱使建木成功而生,以後又将如何?”
“若陰陽二氣得以平衡,自然,異獸也會漸次而退。”王傑希接過話頭,“只是,一旦人神鬼終得交通,自然不可能盡複舊觀。”
“也便是說,此後總會有異獸了?”煙雨樓主楚雲秀問。
“不錯。”
“但是若不行這一步,只恐事态便會令人難以想象。”肖時欽沉吟一下,“恐怕,我們也并無其他選擇。”
“我倒是仍有一個疑問。”藍雨閣主喻文州插了進來,“若按之前商議,以虛空界所載建木之基作根,與西岳華山的兵戈之氣相應,以我等引天地陰陽之氣,上和昆侖所載建木之枝相應——可諸位怎麽能保證當日昆侖便會浮于華山之上呢?”
“沒錯沒錯,我看那幫道士雖然說要回去商量但真不知道他們靠譜不靠譜,之前那幾個上門挑事的也讓他們帶走了若是回去再生枝節會不會出問題?”黃少天也跟着問道。
“我以為,”羅輯站了起來,雖然仍然帶着些畏縮不前,但說話的聲音卻是大了許多,“我以為不會。若是師兄……還有我師父在的話,一定會在那一天到華山之上的。”
“我亦可代蜀山弟子保證。”王傑希并未起身,話語之中卻極是篤定,“——便算拼盡蜀山全力,也一定要保證當日成功。”
“——那麽看起來就沒什麽其他問題了是不?”葉修道,“諸位,這筆買賣不比尋常,若往常我們還能賣賣關子、做點兒手腳,這次可真是不成,一旦玩砸了,便是覆巢之下,再無完卵——這道理大家都懂,我也不再說了。”
“去去去還用得着你說!”黃少天立刻道。
這時候張新傑繼續解釋下去:“按這計劃,便是每人分別依自己武功陰陽之性、一次上臺;凡上臺者,均不可留力,首要之務便是摒棄成見,不含私怨,而以引陰陽之氣、建天地之通為要。若贊同此議者,請附議。”
張新傑說到這裏,後退一步。而葉修立刻接上:“——自然附議。”
第二名卻是誰也沒想到的輪回城主周澤楷。往常寡言青年今日不知怎地,也沒有等自家副城主,便道:“附議。”
“附議附議當然附議。”黃少天便想彌補被搶了的話頭一樣,一連串的話迸了出來,“我藍雨閣自然附議,這種事情開什麽玩笑,真要天塌了難道還要高個兒去頂嘛呸呸呸烏鴉嘴當然還是天不要塌最好了!”
“便如少天所言。”喻文州微微一笑,道。
“附議。”王傑希平平添上。
“當然要附議。”楚雲秀笑若春花,但也帶了幾分爽朗,“天下之事,天下人擔,便我一個女流之輩,也有這般認知。”
“雷霆院亦附議。”肖時欽微微欠身。
“附議。”虛空雙鬼異口同聲。
“我們亦附議。”于鋒道,鄒遠亦點了點頭。
“——附議。”最後,唐昊也補上一句。
張新傑和韓文清對視一眼,便朗聲道:“那麽便如此定了。三月三日,華山之巅,還要托賴諸位,共襄盛舉。”
衆人都道一聲好,便也各自寒暄着散去了。肖時欽亦帶着戴妍琦過來招呼,看見葉修與張新傑,又問:“我還有一事擔憂,只此事似不好說,我便只在私下問問。諸位策劃此事之時,可曾想到如何于武林盟交代?”
葉修伸出食指,裝腔作勢地搖了搖:“山人自有妙策。”
……所以妙策便是他的兄弟麽。
肖時欽一邊以機關偶人擋去楚雲秀連串擊下的法術,卻不由在瞥到高臺上葉秋時候走了一下神兒。楚雲秀手中藤杖輕輕一頓:“肖院主,你可是覺得我這幾道雷火符還不夠力道嗎?”
“楚樓主客氣了。”肖時欽連忙道,“您這手符術巾帼不讓須眉,江湖上已是人所共知。若不是站上這塊擂臺,我亦不敢輕易撄其鋒芒。”
“肖院長總是過于客氣。”楚雲秀面上笑着,眼裏卻沒笑,“我呢,也有幾分女人家小心眼。當日裏跟人約定好的事情,結果半途沒成,我心裏就多多少少,有那麽一點兒不痛快。”
肖時欽這才明白,原來三四個月前他和戴妍琦傳遞消息失誤,導致沒能在當時将蘇沐橙從嘉世帶出——這件他早以為過去了的事情,實際上還在這兒等着他呢。但是也沒話可說,他大大嘆口氣,道:“我是覺得,那家夥一定誠心誠意、想要賠罪,還希望楚樓主高擡貴手。”
“肖院主如何這般客氣?”楚雲秀手中藤杖又是一頓,三枚火符已是自她面前浮動而起,“——既上了擂臺,便得各出全力。若非如此,怎對得起華山劍試這四個字呢?”
肖時欽一笑,知道楚雲秀主要還是拿舊事來戲耍于他。他手仍藏在寬大袖擺之中,也不見動作,便又有兩具機甲火炮,自他身後憑空現出:
“那便,——請教了。”
說着,這兩架機甲火炮竟疾馳向前,動作煞是詭異難測。楚雲秀連發三枚火符,竟也沒能攔住,最後索性藤杖一揮做個半圓,竟在身前展了一道電光構築的圍籬。那兩門火炮不及發射,便已被電光所擊,滋滋地冒了煙再難行動。楚雲秀剛以為得手,卻聽身後有人叫着:“——樓主!”她猛擡頭,便看見天上飄過來兩個冬瓜仿若、黑不隆冬物體,剛飛到她頭頂,便瞬也不瞬,一口氣投下數十煙火彈來。
楚雲秀不及罵娘,只想果然是最毒男人心,連着在地上翻了幾轉才避開——她藤杖又一揮,竟是在這間不容發之刻刷出一道“天雷地火”,一時之間,符術之威、煙火彈之勢皆盡齊發,倒把個偌大擂臺,弄得個烏煙瘴氣,幾乎連人都看不見了。好容易半晌煙霧散去,衆人才看,卻是楚雲秀趁這瞬間逼到肖時欽身前,一支藤杖已經抵住機關師喉嚨口:“如何,服不服輸?”
“楚樓主果然不讓須眉,在下自然認輸。”肖時欽機甲術本利于群戰、不擅進攻,他大招又已用盡,認輸亦是理所當然。楚雲秀去了藤杖任肖時欽下去,卻不停一歇,又看見對面虛空席上,李軒已緩緩步出。
“在下虛空座主‘逢山鬼泣’李軒。”李軒上了臺,慢慢抽出他一柄陰屬四輪天舞來,“便由在下領教楚樓主高招。”
“客氣。”楚雲秀口上說着,卻做個稍待手勢——自是将剛才在地上躲避時弄得淩亂的衣衫首飾整理停當,才重新持杖,在地上頓了一頓,“——座主請。”
李軒卻并不着急進攻,只道:“虛空一界,欠楚樓主偌大恩情。這點,我們虛空上下,總是銘記在心。”
“哦?”楚雲秀一笑,“這便是不與我争鬥之意麽?”
李軒搖搖頭:“如若有日,自當報答。但擂臺之上,自然不可留手。”說着,已是身子壓低,拉開了架勢。
“那便好。”楚雲秀一笑,藤杖一抖,又打出兩朵雷火之符。
臺下許多人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而只有幾個當日留下來,商議如何畫陣法的人才知道這兩人究竟打得是什麽啞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