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胠箧第三(下)
另一廂,周澤楷跟着方銳隐匿而行,竟在前院諸人争執之間,悄然潛進了後院落。方銳一一指出機關藏處,周澤楷則以飛蝗石貫足內力,照着方銳所道薄弱處打去,竟是頃刻之間,已破去了第二進院落的機關。方銳依然不敢大意,先檢查了一下院中正堂廂房,确定一無所有之後才招呼周澤楷往後而去。過了一道垂花門,卻見第三重院中草木扶疏,燈火俱暗,只在正堂之中點了一盞燈火。
周澤楷剛要去,卻被方銳攔住,凝音成束道:“恐有詐。”
周澤楷點點頭,亦依樣傳音:“你先行。我随後。”
方銳點點頭,先扔幾顆石子試探,然後才于樹影之中悄然前行——每走一步,都先用足尖探探方磚看是否埋着機關。卻沒想,不僅沒有機關,就連刺客忍者,也是并無一名。他心下驚疑,悄然潛到窗前,用唾沫沾濕手指于窗紙之上破一小口往裏望去,只一眼,竟是大吃一驚。
這下,他也不再掩藏行蹤,索性大咧咧站起,一腳踹了門:
“葉不修,我就知道是你這家夥幹的好事。”
卻看正堂之中,只有一桌一椅一燈,唯一一個活人正抱着匣子,正襟危坐于椅上,那面目,正和周澤楷日前辭別的葉修一般無二。他看着方銳踹門進來,只一派渾然不驚,倒像是天天都有人踹門進來一般。這人還未開口,卻見周澤楷整個人輕飄飄像只大鳥般落進堂裏,道:“你不是他。”
方銳訝然:“怎麽?周城主意思是說,這人是喬裝打扮的?”
周澤楷也不解釋,兩眼直直望着這人。這人便從椅上站起,将懷中匣子端正放在桌上,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左司谏葉秋,見過二位俠客。”
方銳眨眨眼:“……我算給你搞糊塗了,葉秋葉修難道不是一個人來的?你倒是什麽時候跑去做官的?你這名字改得,也、也太厲害了吧?”
比起方銳的一頭霧水,周澤楷只頓了一下,便問:“你們……是兄弟?”
“我二人一胎所生,他比我早出來一時半刻,成了大哥。”葉秋答道,“後來他離家,借了我名字去用,如此而已。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我是呼嘯方銳,江湖人稱鬼迷神疑。”方銳再怎麽好奇,此時也不是追問別人家事的時候,“這位是輪回城主周澤楷,人稱一槍穿雲。——你獨身在此,可知道我們兩人是來偷你這個匣子的?”
葉秋點頭:“馮憲君謀劃此事已久,我自然知道。方大俠你昨天還來過這裏一探,我如何不知?”
方銳心想這可真是葉修他弟弟了,便又問:“那你一人在此,就不怕我二人暴起,将你打暈了搶了匣子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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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笑了一下——他氣度謹嚴,和葉修散漫截然不同;可笑起來時候,卻又有了七分神似:“我家大哥不成器處甚多,只是他總與我說,他在江湖上好友極多。我做人弟弟的,總歸還要信他這一次。”
方銳還未及說什麽,周澤楷卻已不動聲色地向前踏了一步——只這一步,就已将方銳籠在他一劍之距裏,顯是方銳若要向前、周澤楷便不會客氣的态度。方銳驚訝地看了周澤楷一眼——倒不是他真想強搶,而是……從來沒聽說過輪回城主和嘉世鬥神交情甚篤啊?眼看周澤楷手按上劍柄,他連忙咳嗽一聲,道:“自然,這裏蹊跷如此之多,我們再怎樣唐突,也不會從朝廷命官手裏強搶豪奪。更別說你還是葉修那家夥弟弟……咳,只是,這一徑雲裏霧裏的,卻不知道葉司谏能不能和我們解說一下,這匣子裏究竟是什麽這般要緊?”
葉秋一手撫着匣子,兩眼來回掃着兩人:“這裏牽涉甚大,二位俠客可真想知道?”
“我已一腳踏進水裏,就算現在抽身也已經濕了鞋;還不如橫下一條心,鬧個清楚明白。”方銳正色道。周澤楷将手從劍柄上放下來,鄭重點了點頭。
“——我不知馮憲君和二位如何說。這裏面,是五顆天山雪蓮心,是英王殿下派人護送至今、官家配藥所需一味引子。”
盡管四下無人,葉秋還是不自主壓低了聲音;但這只言片語,卻和一道響雷仿佛。方銳倒抽一口冷氣,露個苦笑:“……不愧是葉家人搞出來的麻煩。武林盟忽然橫插一腳——卻是替吉王發力了?”
“方大俠果有見地。”
方銳搖搖頭:“官家無嗣,朝中可擔重任者,一是協理政務、老成持重的英王;二是坐擁西北軍功,年輕有為的吉王——這事,便在民間,也并非什麽秘密。我只是沒想到,馮憲君背後,竟然是吉王一系。”
“吉王于西北起家,走的是殺伐決斷的路子。天下動亂,給江湖門派不少便利,他數次上書,皆論及江湖豪強尾大不掉,務必以整頓為要……”葉秋說到這裏,嘆了口氣道,“我無意将兩位牽涉過深,只是,若要上船,總也得知道那船要往哪邊開才好。”
方銳一凜,心中一時想起林敬言臨走前與他說過的話,竟不知道作何回答。反是周澤楷開口問道:
“他如何想?”
——雖然沒提名字,葉秋也知道周澤楷說的是誰:“他只給了我這五顆天山雪蓮心,說的是昔年舊物,随我怎麽使用。”他頓了一下,毫不避讓地對上輪回城主目光,“我大哥和我不同,從來不耐這等事務。于我而言,也只希望他能在江湖之中逍遙自在便好。”
周澤楷點了點頭,又對方銳說:“走了。”
方銳心想你這邊大方,豈不顯得我小氣得很?可是他畢竟在呼嘯立場微妙,只得豁出臉去問:“葉司谏,知道這其中利害,我們自然不會再強搶豪奪。只是,就這麽空手回去交差,也……”
葉秋道:“方大俠不用擔心。我既請兩位能聽我一言,又如何想不到兩位處境?這邊早已準備好了。”
等周澤楷和方銳兩人從後院出來,前院情勢卻已大變——肖時欽孫翔一面嚴陣以待,而煙雨樓這邊,除了楚雲秀和舒家姐妹之外,竟還多了一名黑巾覆面忍者,手中短刀,卻是正比在蘇沐橙脖子上——顯然是這邊楚雲秀三人與肖孫接戰之際,忍者摸出去制住了在外策應的蘇沐橙。楚雲秀聽見他二人腳步,也不回頭,未言先笑:“二位可是來晚了些,想見已是從暗室把匣子摸了出來?只可惜,若要想留沐雨橙風一條性命,怕是你們還得乖乖地把匣子交回來才是。”
方銳嘆了口氣,索性從游廊下縱身出來:“楚樓主言重了。江湖裏誰人不知煙雨樓樓主和嘉世山莊蘇姑娘關系甚篤,你這麽恐吓我們,誰會信你?”
“那就這麽說吧,若是你們不把匣子交給我,”楚雲秀索性走到蘇沐橙身邊,伸手挽住了她手臂,“我就把她帶回煙雨樓去。”
孫翔哼了一聲,似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是肖時欽上前一步道:“恐怕這行不通,蘇姑娘是我們嘉世重要客卿。就算于馮盟主那邊擔上幹系,也得請楚樓主将蘇姑娘交還于我們。”
方銳看了看肖時欽:“若肖先生如此說,我也只得從命。只不過,馮盟主面前,可不能只有我一人擔這幹系。”
肖時欽點頭:“自然。”
方銳嘆口氣,看周澤楷也一副默許态度,索性将匣子從懷中抽出,使一股柔勁托了,正正落在院中方磚地上。這邊那忍者早收了刀,一個影分身已是抱起盒子;楚雲秀挽着蘇沐橙手臂一緊,終是松了手。
蘇沐橙低着頭,默默走回嘉世兩人身邊,也一言不發。
這一邊,楚雲秀從忍者手裏接過盒子,微微一笑:“那麽,諸位今天,要打也打了,要見的東西也見了,這便請回罷。我們煙雨樓一行,今晚即啓程而去,也請馮盟主還是莫要勞神派人前來才是。”
肖時欽仍是禮數周全地拱一拱手:“在下自然将此言帶到。”
于是五人也不再說什麽,回別院路上亦是一路無話。他們剛進了前廳,就看見馮憲君正在那裏轉圈子,一見他們回來立刻迎了上來:“——如何?”
肖時欽剛搖頭,說了一聲“慚愧”,就看方銳嘿嘿一笑:“肖先生,看來我果然是将你也瞞過了。”說着,伸手入懷,竟是又掏出一只朱色綢緞的包裹來。
馮憲君簡直是大喜過望,也不顧體面,伸手便拿了過來:“這卻是如何——”只是那包裹剛落在手裏,一臉的笑容就僵在他臉上,“這、這是?”
一時間肖時欽孫翔都盯着方銳,方銳卻還洋洋得意,道:“那楚雲秀也糊塗,只要匣子,都不帶看一眼裏面東西的——”這廂馮憲君卻也不顧,顫抖着手指打開包裹,露出幾顆金玉印章來,直看得他眼睛都直了,索性上手一把揪住方銳衣領:“我教你取那匣子回來,這卻是什麽?!”
“這是什麽?這便是匣子裏東西,周城主可為我作證——”方銳道,舉了雙手以示清白。周澤楷一聲不吭,只點頭,證實方銳所言無虛。
馮憲君這下松了手,退後幾步一屁股坐在廳中交椅上,額頭上豆大汗珠滾滾而下。
“……馮盟主,這裏面可是出了什麽岔子……?”肖時欽緩緩道,“不過,盟主既沒有告訴我們那匣子裏盛的是什麽,只怕我們被人騙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周澤楷聽他這麽說,猛地擡頭向肖時欽看去。卻看機關師嘴角噙一抹笑,溫和眼中卻隐隐藏了一線鋒芒:“為這件事情,我嘉世山莊險些折了一員大将,恐怕也無法再相助盟主下去。就此別過。”說罷,恭謹一禮,竟是拂袖而出。孫翔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也跟着走了出去——蘇沐橙就更不用說了。方銳連忙唱個大喏,含糊一聲,一手拉了周澤楷就跟着溜了出來——卻看這一來一回之間,東方天際已是顯出一層魚肚白,只剩下最後幾顆寥寥殘星零落散在青羅之上。
方銳嘆口氣:“這算是勉強打點過去了,只是回去呼嘯,又不知是怎麽一番情景。”
周澤楷擡眼看他,卻見剛才那輕松神情,已是頃刻之間從方銳臉上退了個幹淨。這昔日在江湖上俠名縱橫的盜賊,此時似也被渾濁歲月磨得和光同塵。他注意到周澤楷視線,又笑笑:“卻也無妨。至不濟,便重新做個獨行俠罷了。老林能去霸圖做客卿,我又有什麽不行的呢?”
周澤楷看着他,忽道:“葉修,正在江州。”
方銳一愣:“你見過他?”
周澤楷點了點頭。
“——他此時作何打算?我只聽聞他以散人君莫笑之名行走江湖,竟是要再拉人馬,做那第十一門派嗎?”
周澤楷想起那天夜裏,一字一句認真道:“他說,要再回劍試。”
方銳瞪大眼睛,半晌,才長長吐一口氣:“……不愧是葉修。”
他們說話之間,卻是天已漸亮起來,四周白楊樹林裏鳥兒一時啁啾起來。周澤楷擡起頭,看見遠處一線明亮晨光,卻想起昨天晚上于葉秋告別之際,那人只說:
“……卻沒有人,只看一眼,就知道我和大哥并非一人的。”
——一時之間,周澤楷只覺得那一點憧憬,一點記念,一點言語道斷無從表達的東西,都在這光線裏抽了枝展了葉,在心裏融融地生起來。只他一貫寡言少語,這邊走神,也沒人看得出來。對面方銳又說了什麽,他回過神只聽見最後半句:“……周城主,恐怕輪回之中,也并非那麽簡單。”
周澤楷皺了眉:“我知道。”
方銳沉默片刻,道:“江湖多風險,周城主也請自保重。”
周澤楷想起行李裏那封長老符書,又想起江波濤呂泊遠吳啓方明華杜明一衆,最終也不過和方銳拱手作別罷了。他回房取了行李,牽出馬匹,也不與馮憲君說什麽,便策馬奔馳、朝北去了。
不論如何,總要先回輪回城。
——卻然後呢?
周澤楷咬緊牙關,一夾馬肚,一人一馬如疾風一般,向着西北雍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