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胠箧第三(中)
肖時欽略露些難色:“她只說到這邊來,有些水土不服,一日都在房裏休息。”
他話音剛落,就聽門口有人接道:“——現下已是不妨事了。”周澤楷看去,果然是曾經一度見過的蘇沐橙。只是先下蘇姑娘一身淡紅衫子,更襯得膚白如雪,卻是見不到半點病容。廳中諸人明知道所謂水土不服大約是扯謊,可誰肯和一個美女扯破臉皮?除了孫翔哼了一聲,大家也不戳破,就這麽含糊過去了。衆人正待落座,卻看見門口又進來一位,未開口先打個囫囵揖,然後才笑嘻嘻道:“來遲了些,諸位莫怪,莫怪。”
“不遲,”馮憲君對這人的态度便遠沒有對周孫肖三人熱絡,只對周澤楷介紹:“這位便是呼嘯方銳方大俠,一手解除機關的本事硬是要得。”
“不就是個賊。”孫翔小聲嘀咕了句,可屋中高手都是何種耳力,早已聽得一清二楚。方銳看了他一眼,也不發作,湊到周澤楷身邊坐下:“雕蟲小技,不足挂齒。只是,這世事多變,誰會想到武林盟主也會有依賴妙手空空的時候呢?”
馮憲君咳嗽一聲:“酒桌之上,先不談公事。”他擊掌三下,便有小仆婢女過來斟酒,“諸位都是江湖上名聲響亮的英雄,今日托賴老夫薄面,得以到此一聚,實乃武林盟之幸也。有諸位在,便是天大的難事,又何愁不成?——且讓老夫敬衆位英雄一杯!”
衆人都諾諾接了,連着蘇沐橙一介女流也一口仰盡了杯中酒,臉上頓時浮了一輪紅暈。馮憲君頓時覺得大長面子,臉上笑又是深了幾分,在等着上菜的時候,只将衆人從周澤楷開始一個個誇将過來。周澤楷坐在那兒聽得直犯困,也只得硬着頭皮撐着。
好容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馮憲君終于咳嗽一聲:“——那麽,老夫便來詳細說說要托諸位辦的這件事情。”
肖時欽已是放了筷子,道:“盟主說是失竊,卻問可是什麽重要物事?諸如印信一類?”
馮憲君嘆口氣:“實不相瞞,那東西是一件奇珍異寶,當初也是輾轉落入老夫手中;本拟這次拿出來,做下次華山論劍的彩頭,卻不幸為內賊走漏了風聲……”
“天材地寶,也難怪他人不起貪心。”孫翔聽到華山論劍四字便眼睛一亮,接了下去道。
“自然自然……只是此事,傳揚出去實于武林盟名聲有損,老夫才特地請各位過來,自是因為諸位同武林盟歷來親密,慢說這一件失竊之事,就是将老夫性命交到你們手上,也是不懼的。”馮憲君說,拿眼卻掃了掃衆人。
肖時欽只笑了笑,道:“盟主謬贊。”
周澤楷不語,心中卻想——葉修在嘉世之時,最是和武林盟一衆保持距離,沒想到他走了,嘉世卻瞬間改了立場……想到這裏,他看了一眼蘇沐橙,卻見她低眉垂目看着面前杯盤,好似廟裏一尊菩薩,渾然不問外事。
馮憲君此時又道:“最近,我們得到确切消息,知道那賊人已是帶了那寶物,藏在襄州城外一樁莊園裏。然而,那莊園卻是防守嚴密,我們這邊派人探了數次,俱是無功而返。就連昨日方大俠先去探路,也被莊內密布機關逼了出來。”
方銳嘆口氣:“是啊,那直是不給賊活路。前院還好,若往後院走,卻是無法隐匿通過,只拆機關的那功夫,早晚被人發現。肖先生,或可得勞煩你與我走一樁?”
肖時欽笑了笑:“機關之技講求技巧,根底上也是一力降十會的調子。與其叫我去一個個拆解枝節,卻不若叫周城主與你同去。他劍術既絕,又有一手好暗器,破起機關可比我快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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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銳手上閑閑玩着一個酒杯,“就勞煩周大城主與我走這一遭了?”
周澤楷不做聲點了點頭,肖時欽接道:“我三人正好在前院搠戰,為兩位分散注意力。想來以兩位水準,定能順利潛入,将那東西帶出來也不在話下。”
他身邊孫翔卻又哼了一聲:“那麽多勞什子——直接一路打進去不就好了?你我幾人,若還有人攔得住,我倒想知道是誰。”
肖時欽面露難色,道:“孫少俠,若我們一路打進去,卻教對方拿了寶物走了,豈不是白費力氣?”
孫翔被當面噎了回去,但卻也沒發怒,只點頭道:“……卻是你說得有理,便按你說得辦。”
這回反倒是肖時欽多看了他兩眼,才轉過來道:“那麽,盟主手中自是有地形圖的了?”
馮憲君道:“雖不全,亦堪用。”說着便叫仆人們把殘羹撤下,在桌上鋪開一張地圖——卻是一座宅院,五開三進的格局,後依山旁傍水,竟只剩下正面攻進一條路可走。肖時欽看了看,道:“這人恐也是家大業大。這般宅院,在襄州地界,恐不下五百兩紋銀罷?”
馮憲君咳嗽兩聲:“看他們雇傭私兵,……恐是。”
肖時欽點點頭,指尖在前院上一押:“那麽,我嘉世三人便于此,揚名挑戰。還請周城主、方大俠,尋隙潛入後堂尋那物事……盟主可是知道那寶物模樣?”
馮憲君伸手擦汗:“它裝在一只黑檀匣子裏,上面刻着夔龍風雷紋樣。”
方銳道:“我看過圖形,不會認錯。”
肖時欽微微一笑:“那,我們便于今夜三更走上一趟。諸位意下如何?”
“你既這麽說,便三更去。”孫翔略有些無趣——估計是在他看來,這小小宅院,怕只是翻掌取下的彈丸之地,何用這等謀劃?卻不知為何,他雖傲慢,卻對肖時欽言聽計從,周澤楷看在眼裏渾覺不可思議。這廂肖時欽又說此時尚早,要諸位皆回屋休憩。蘇沐橙聽到這裏,一句不說便轉身去了。周澤楷也點點頭,在仆人指引下到了自己卧室,剛坐在椅子上,就聽見門上響了三聲:
“周城主,可進去說話?”
——卻正是方銳聲音。
周澤楷起身開了門将方銳讓進來。他與這位呼嘯副幫主之前曾在華山劍試上見過——那時節,呼嘯主事還是林敬言。周澤楷只知道與葉修離嘉世相差仿佛,林敬言也為呼嘯所逐,所勝只是說得沒那麽難聽罷了;但內裏如何,竟也沒人詳知。
但這些門派內事,于方銳臉上也看不出什麽來。他進了屋,于周澤楷見過禮後,不待坐下,便道:
“周城主,我是個實誠人,咱們明人眼前不說暗話,我便于你說了罷:這事中間,大有蹊跷。”
周澤楷看着方銳,片刻,慢吞吞問出五個字:“為何與我說?”
“咱們二人都是一人在此、無人依傍,少不得要相幫一把;再者,這一去闖過機關,我性命可說是懸在周城主手上,就為着這點,我也少不了與你說一聲。”方銳倒是坦坦蕩蕩,毫無遮掩。
周澤楷點點頭,道:“确有蹊跷。”
“果然周城主也有感覺。”知道周澤楷不善言語,方銳便條分縷析接了下去,“首先是那件寶物,能讓武林盟請我們五個去找,卻是貴重到了何等份上、竟連名字都不肯對我們說?肖時欽今天當場探問,馮盟主也只說檀木盒子,——卻不知裏面又藏着何等貓膩。二來,對手能混進武林盟盜取寶物,又能請你我一般高手助拳,這等身份的人,十大門派之中怕是都找不出來——除非說是葉秋,我才信呢。”
周澤楷篤定道:“不是他。”
方銳看他一眼,顯是有點意外,卻并不再問,只接着說了下去:“最後一節,卻是我這些年劫富濟貧看出來的。周城主到了這個院子裏,可有什麽感覺嗎?”
周澤楷四下打量客房家具,道:“裝飾雅潔。”
方銳笑了笑,敲了敲手邊桌子:“這張桌子是檀香木的,擡出去買,也夠中等人家一年吃穿用度,怕是襄州太守都用不起這般物什。今天宴席菜色,更非尋常廚子做得出的——至少,每年劍試之後擺出流水席,可差着不止一籌。武林盟雖然闊綽,我看也未見得會在襄州別院上花下這等心思;恐怕這件事後面,還有大來頭人物。”他說到這裏,手卻朝上面指了一指。
周澤楷明白過來方銳所指,一時愣在那裏。他年少成名即入輪回,所謂“城主”,亦是重在教習演練之上,銀錢實務從來不問;這幾年雖然于江湖閱歷之上有所增長,也不能和方銳這種摸爬滾打多少年的老鳥相比。方銳壓低聲,道:“我只知,嘉世呼嘯,皆于官府越走越近。輪回之事,周城主自是心裏明白。我今天說這幾句話,只教周城主心裏留個注意——今天晚上,卻還得賣幾把老力氣。言盡于此,我先告辭,一會兒再見。”
周澤楷将方銳送了出去,知道對方說得估計恰在點上,卻一時也做不出什麽計較。眼看更漏将至三更,他換一身夜行衣裝打點停當,于衆人在前廳會合,便往馮憲君所說那座宅子而去。兩座宅院于襄州城一東一西,五人也不騎馬,各自展開輕功奔了一程,約一刻也便到了那宅院外面——卻見宅院背靠懸崖,旁依深潭,确如圖形所畫易守難攻。先下雖已三更,卻是燈球火把照得通明透徹,直和白日相似,可見拱衛之嚴。
肖時欽對周方二人點頭示意依計行事,便留了蘇沐橙在林中策應,和孫翔舉步向前,運了內力,聲音在深夜一片寂靜之中遙遙傳出:“月色正好,吾二人乘興而來,卻不知貴處主人可有對弈之興嗎?”
“肖院主果然雅興甚高,”只聽院中一道空谷黃鹂般嬌聲傳出,兩扇黑漆院門随聲緩緩而開,“只可惜你們來得真晚,我在這兒敲着棋子兒,都剪了不少燈花啦。”
肖時欽也并不驚慌,只同孫翔一齊走進前院——卻看見廳堂門扇皆盡打開,一名身着苗族衣衫女子正坐于廳堂中間,一雙雪白赤足踏在地上,腳環上銀鈴琳琅,手持藤杖,頭戴銀冠,言笑嫣然之間別有一股莊嚴氣度——正是江湖十大門派之一、煙雨樓樓主楚雲秀。她身後一左一右,站着兩個容貌相若的姐妹花,卻正是今天在落雁樓前賣藝、人稱“誰不低頭”“莫敢回手”的舒可怡舒可欣姐妹。
肖時欽拱手道:“讓楚樓主在此相待,卻是我們的過錯了,還望楚樓主看在莫有相約的份上,原諒則個。”
楚雲秀一笑,起身回了一禮:“如何說如此重話?二位夤夜而來,可真是為一局棋、一壺茶來的?”
“自然是為了被你們偷走的東西而來。”孫翔冷聲道,手中戰矛一揮,竟是已經指向了楚雲秀,“你與我戰一局,若我勝了,你就把東西交給我;若我輸了,我們就走,別無二話——”
肖時欽擰緊眉頭,正要說什麽,卻被楚雲秀搶在前頭:“你一名戰法,與我白巫叫戰?這倒是聞所未聞——嘛,不過說回來,這東西,一則不是我們偷的,二則處理權不在我手裏。可惜啊,孫少俠,縱然你想賭約,我這邊卻也沒得籌碼。”
肖時欽暗地裏按了一下孫翔,道:“楚樓主真要助纣為虐到底?”
楚雲秀搖搖頭:“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還以為煙雨樓樓規寫得夠明白,沒想肖院主糊塗到這個地步。”
“——我看糊塗的是你!”
孫翔先被一損,先下哪還耐煩繼續打嘴炮下去,便即長矛一揚,已是一招伏龍翔天,直直攻向堂中楚雲秀。苗家白巫腳尖一點,疾退而出;身後舒家姐妹則猱身而上,各自袖中四柄短劍飛出,生架住了孫翔這雷霆一擊。孫翔戰矛橫掃,而舒家姐妹卻如燕子般輕盈避開——
“退!”
肖時欽忽然吼道;說時遲那時快,就看楚雲秀藤杖一揮,竟是一片天雷地火鋪天蓋地朝着孫翔撲了過來!孫翔急欲退出雷陣,但顯已遲了,就見雷挾火勢,當頭朝着年輕戰法頭上直擊而下——一時間,電光閃爍,竟是沒人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
舒家姐妹以為已經一擊得手,不由激動;但楚雲秀望着那一片濃煙,卻緩緩皺起眉頭。
果然,濃煙散去,只露出完好無損的兩人——卻看肖時欽正擋在孫翔面前,手中持一片厚重木甲,上面已被擊得焦黑;而嘉世兩人,卻還完好無損。
“若是楚樓主也如此認真,”肖時欽丢了木甲,雙手依然掩在寬袍大袖之下——不見他如何動作,就聞一陣陰風,格格幾聲,從他背後走出一只青銅木甲拼成的機關銅人來,“——那在下,少不了也要得罪一番。”
楚雲秀嬌豔一笑:“正合我意。”說着,藤杖嗡嗡作響,又是聚集風雷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