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篇 難得樽前(下)
五
等到散人君莫笑的消息傳到輪回城主耳中,已是又過了一月之後。那日江波濤剛進了書房,才發現甚少過問日常事務的周澤楷正站在案前,面前一摞展開的盡是近來的江湖傳言:散人君莫笑于諸門派環視中取去賞金重犯性命、數入山澤禁地以身犯險、中草堂堂主王不留行率一衆弟子與其交涉……他清清嗓子:“城主,這散人近日聲名甚隆,卻是無門無派。若要将其招入麾下,恐怕此時正是時機。”
周澤楷沉默片刻,才道:“他不會來。”
江波濤雖然如此提議,心裏也并無把握:一是這散人君莫笑雖戰績赫赫,為人卻顯輕浮跳脫——說得難聽,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架勢;再來,既然中草堂堂主已經和對方接觸過卻還沒傳出君莫笑加入中草堂傳言,只恐他前去邀約,也未必能得到上佳結果。然而,城主如此篤定,反而讓江波濤讀出了些許言外之意:
“城主可是認識這人?”
“……是他。”
說着,周澤楷再次掃過那一串君莫笑出沒的地名,心裏已是下了決心。
江波濤反應過來城主意思,卻先是将自己吓了一跳:“鬥神一葉之秋——?”
“我外出數日。”周澤楷言罷,便欲離開,卻被江波濤伸手攔住:“城主留步。”
他眨眨眼,不解望向自己忠實副手,卻見江波濤少有露出苦相:“我知道城主一向敬佩鬥神。只這次——輪回城卻不能插進嘉世這筆理不清的爛賬之中。這是長老的意思。”
周澤楷聽完,極輕地點了兩下頭,撥開江波濤的手繼續向外走去。
江波濤知道這表示青年确已聽取他勸告,心中卻仍不免一陣惴惴。輪回城主武功雖高,天性卻單純而少思慮,認定的事往往便執着向前——若非如此,也不能在弱冠之年便登頂華山;可江湖之中風波險惡,那裏是華山論劍可比?眼見周澤楷已走到門口,他仍忍不住出聲喚道:“城主,務必多加保重。”
周澤楷停下腳步,想了一想,道:
“去見他。”一頓、“不必擔心。”
話音将落,白衣青年已縱躍起身,幾個起落便消失于輪回城的青灰屋脊之間。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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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知道早晚他會遇見這麽一遭。
雖然在江州城中他大多深居簡出,但收斂材料卻總少不得要出城進城。他略活動一下之前在嘆息谷中傷到的肩膀,知道眼下狀況,竟又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搏殺。
夜靜極了。皎潔月色如水銀瀉地,在六步寬驿道上罩下交織樹影。葉修背着千機傘,叼着銅煙鬥,松松垮垮沒個正形地走着。若光看樣子,只怕哪個也不會覺得這人是什麽絕世高手;實則卻外松內緊,整個人早已調整到一觸即發的狀态。
然而四周仍是靜。遠處夜鳥或唧唧蟲聲皆已斷卻,亦連半點風聲也無,只剩下清晰腳步回響在樹林之中:沙、沙、沙。
直到一十三步上,葉修忽然咧嘴一笑。
“等了這麽久,就不覺得倦嗎?”
剎那之間,數支塗黑短弩已射向圓臉男人,并不确認戰果、五名黑衣人随之一躍而下,雪亮白刃直奔葉修要害而去。
然而傘張開了。
那是一柄樣貌普通的、毫無光澤、絕不起眼的傘。卻只一瞬,烏黑傘面驟然膨脹占據了刺客們整個視野,那能鑽透軟甲的短弩就像被朵雲吞去了,而下一霎,一柄長矛已突破傘面,直取刺客咽喉。
“是陳夜輝教你們來送死的?”
葉修問,手一抖,矛尖上男人已軟軟倒地,被刺透氣管格格作聲——雖不傷及性命,卻是再也站不起來了。而另外四人對自己同伴看都不看一眼,四柄匕首在月光之下繼續朝葉修攻來——鋒刃之上一線藍光,顯是喂了毒的。。
卻也不見葉修如何操作,那矛一抖,已變了兩枚短棍,分出兩擊敲進兩人胸脅要害,在第三人撲上之前又作鐮刀飛旋而出,将剩下兩人直直逼退三步。
“告訴陳夜輝,今天這事,看在老東家面上,就到此為止罷。”葉修說着,手中鐮刀已不知如何變回初始雨傘形狀,“這柄傘上,還沒沾過嘉世人的血,我今天晚上也并不想開此先例。”
兩名刺客對視一眼,忽然高揚了匕首,就要往自己喉嚨紮落。葉修心道不好,正想上前阻攔,卻發現兩人匕首竟在離喉三寸的地方定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他握緊了手中傘柄,擡起頭,看見白衣青年從一旁高樹上翩然躍下,丢開手中幾枚小石子,目光坦蕩蕩望過來,卻在開口前微微皺起眉頭,思量許久,才找到合适詞句:
“——前輩。”
葉修不由因為這句簡單問候背後藏着的緊張和尊敬微笑出來。他将傘背回背上,問:“怎麽竟有空來了?”
“聽說前輩在此。”
周澤楷說着,從袖中珍重取出一物,打開錦帕,竟是一只尋常酒盞。
“說過,請我喝酒的。”
葉修眯着眼看那酒盞,眉毛不由高高挑起:“你還記得?那差不多已是三年前……”
周澤楷笑了。他相貌本好,笑起來更如三月暖陽,直直透人心底。
“記得。”
葉修也笑了。
“走。我知道哪兒能弄到上好的女兒紅。”
七
在周澤楷在江湖上闖出一槍穿雲的名頭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一葉之秋”了。這本沒什麽稀奇,鬥神名頭那時候早已經傳得大江南北人盡皆知。
只是,周澤楷素不關心江湖人事。他從小和師父住在山上,一心學武,對江湖的認識只怕還不如垂髫小兒。若非一次跟師父出門辦事,在茶館裏聽了說書人繪形繪色講起鬥神種種事跡,大概直到他被輪回城招募,也不知道江湖上竟還有名為一葉之秋的人物。
對年輕的周澤楷而言,葉秋就是他的夢想。無世家背景,無門派依靠,單憑一身好功夫和掌中卻邪,就将原本籍籍無名的嘉世在華山論劍之中帶上頂峰——就算是不通世事的周澤楷,也知道這需要絕大的智識和毅力才能做到。
何等人才能做到這樣的事呢?
他好奇着,慢慢便開始期待着能在江湖之中遇到那個人。想到能和一葉之秋處于一片天地、看見一樣風景,他也開始愛屋及烏地對江湖産生了期待。
然後周澤楷離山、嶄露頭角、為輪回招攬、成為新秀又被推上城主之位,帶着輪回城摘下華山論劍之首。而直到那時,他也不過在論劍會上遠遠見過葉秋兩三次而已。人們都說嘉世式微,鬥神不再,只将巨大的期待和責任壓在他肩上。
他能擔起這擔子,就像葉秋在更艱難的時候也一手撐起嘉世一般。只是,越來越多的時候,周澤楷不知道說什麽好。
于是他沉默。
真正和葉秋說上話還是在三年前那一次論劍會後的酒宴上。
那次嘉世已早早退出角逐,周澤楷一番苦戰之後率輪回再度登頂,到了盟主大肆張羅的慶功酒宴上已經倦得厲害——不完全是疲憊或暗傷,只是多年暗暗期待似乎都在這一刻席卷上來,就堆成幾乎難以肩負的重量。他已望見那人一度望見的風景,卻終究無人比肩,只照舊在團團恭賀人群中挂一個笑,沉默地點頭或搖頭——大家都已習慣他做派,倒也不會有人指摘他不敬。但他喝了太多的酒,陪了太多的笑臉,整個頭腦裏卻似塞滿棉絮一般越來越渾濁。他有點想告醉,可怎麽也找不到合适字句,于是便再次接過酒杯——
直到那人大咧咧插進來。
“哎呀盟主,多日未曾拜谒您身體還好?”
馮盟主的臉瞬間就有些沉。
“葉大俠。我還以為你早帶着嘉世回返了呢。”
他回頭,看見葉秋笑得極自得,不因為這話帶一點尴尬:“這等武林盛事,我怎麽好意思不出席呢。而且,我也想和小周多親近親近。”說着,男人不動聲色接近他,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用巧勁撞翻他手中酒杯。
“……糟糕。失禮失禮,小周,你大哥我喝得有點多。”葉秋一副誇張驚訝模樣。
“哎,葉大俠,和後輩為難就太失禮了吧。”人群裏不知有誰冷冷說着。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聖人道理不論長少,武學一道,自也沒什麽後輩、前輩的勞什子。”葉秋輕松說着,周澤楷卻發現那雙眼睛中閃過一瞬認真光澤,“說起來,我到真想尋個機會,和小周好好切磋一番。”
這話讓場面登時冷了下來。之前還圍着周澤楷的衆人忽然一時都顧左右而言他起來,最後尋個理由就散去了,剛才還鬧哄哄的地方頓時只剩下周葉二人。
他沉默地看着葉秋,對方卻不出意料地一笑:“喝多了?——出去溜溜,醒個酒吧。”
他幾乎沒猶豫就點頭了。葉秋嘀咕了一句“也不怕被我賣了”,就帶他溜出了人來人往的大廳。
那中間周澤楷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後他們一起坐在房頂上,葉秋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壺眼兒媚自斟自飲,卻對他說“你今天可不能再喝了”。周澤楷到底對自己酒量還有些估量,也就默然接受了葉秋好意。葉秋端着酒杯,将他打量來打量去,嘆口氣:
“你可太老實了,這不行,會被老馮欺負死的。我跟你說,下次喝酒,不行就閃。找不着托詞就裝成着急的樣子——演戲總會吧?”
他腼腆笑笑。葉秋被他吓得險些把酒嗆了。
于是他繼續看着葉秋喝酒。晚風很舒服,将他頭腦裏淤積的那些情緒都吹散了,而他全部的注意似乎都集中在葉秋每一個細微動作上——斟酒、舉杯,緩緩湊近唇邊,先抿一口又一口飲盡的動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看這些,可他看得比師父教新招式還仔細。
葉秋也大抵醉了,不然不會注意不到他在看。他慢慢停了斟酒,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身邊打着拍子,和着另一頭大廳裏遙遙傳來的絲竹聲。周澤楷剛辨出那是一闕念奴嬌,就聽得葉秋低聲和着唱了起來:“共倒金荷家萬裏——”卻只有這麽一句,就收了聲,拍子也不打了。
那是周澤楷第一次這麽迫切地覺得想要說些什麽、非得說些什麽。他第一次如此懊悔自己不善言辭,第一次如此搜腸刮肚想要找些詞句。
最後他竟真擠出八個字來。
“下次我陪前輩喝酒。”
葉秋微微笑了一下——并不太像他平常那種多少帶着率性的笑,反而像酒飲到最後、泛上來一絲甜苦莫辯滋味。
“能一起喝酒,總是緣分。”
他點點頭——那是他鄭重地表示“記住了無論何時何地此生之中定會踐約”的點頭,可惜葉秋不像他副城主那般熟稔這其中細微韻味。男人只是擡起頭,道:“——月亮出來了。”
那之後周澤楷查了舊書,才知道那句詞的下半句是“難得樽前相屬”。
八
葉修想不到一句仿佛輕飄飄許諾,三年後竟還能得到回應——更難得的,是在他丢棄昔日一切重頭再來之時。這意外地讓他整個人都熏熏然起來。他偷偷摸了地窖裏被老板娘藏下一壇女兒紅,再一次帶着輪回城主跑到房頂上喝酒——只這次是兩人對酌了。
私下裏,周澤楷喝酒的樣子多少帶點小心翼翼,一杯酒端在手裏珍而重之地慢慢飲下去,舒口氣,臉上就帶點微紅,熹微晨光裏煞是明顯,讓葉修揣度他平日裏參與酒宴的時候該是用了內力排出酒氣,然後又驀地反應過來青年此時竟全無僞裝。
他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的時候不知怎地辨不清滋味。
而周澤楷道:“好酒。”
“明天被老板娘知道了,怕是要扣我二兩銀子。”葉修開玩笑,“一個月工錢沒喽。”
周澤楷忽然就放下了杯子,極認真地看着他,慢慢蹦出三個字:
“不應該。”
葉修張張嘴,又閉上。慣常閑在調侃忽然都叛逃而去,他看進周澤楷眼裏,明白這三個字真實分量——于是他就什麽也說不出,只慢慢把半杯酒飲下去,慶幸青年先挪開了目光。
周澤楷卻不知他竟一度把葉修弄得無話可說了,思考半天,才繼續道:“以為前輩喜歡白酒。”上次他們喝過的,名為眼兒媚的那種酒。
“白酒性烈,黃酒性溫,人已老了就得多少收斂着點。”
“韓文清前輩會生氣的。”
想起一臉嚴峻的霸圖會會長,葉修連忙擺擺手——他倆同年,而韓文清可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老相:“這話可就在咱倆之間,小周你千萬別往外說。”
“好。”
周澤楷答應。葉修看他片刻,才拉開目光,心想長得好真是……啧。
于是他灌酒的動作就快了,酒勁也就上來了——沒人知道鬥神一葉之秋其實只有一小壺的酒量,帶周澤楷來喝酒豪氣是豪氣,實際很有可能把自己喝趴下。但酒總能抹平尴尬,緩和疼痛,填補空白——他一邊覺得自己不能再喝,一邊又覺得還需再來一杯。
而周澤楷正在說:“前輩的傘——很好。”
葉修摸着那把橫在膝頭的傘。烏沉沉的傘面是天蠶絲織的,觸手沁涼,帶着一份尋常織物少有的致密沉重。為了弄到這玩意兒他在後背上吃了重重一掌,前幾日也不過将将好轉。他把這些思緒都咽下去和酒一起發酵,緩慢地、用靈巧的指尖确認着傘的每個部分,回答青年的時候卻毫不慎重:“怎麽?這是單挑的前奏嗎?”
一瞬間葉修還真覺得心裏那根好戰的弦被挑起了。盡管千機傘還未臻完全。他身上還帶着暗傷。如果他清醒的話肯定會後悔得不行——但就那麽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他們竟沒有一次暢快淋漓的交手。
然後他聽見周澤楷說:
“我很想和前輩打,但不在這裏。”
葉修擡起眼,迎上周澤楷極其認真的目光。青年以一貫緩慢的語氣說着:
“要在華山之巅。”
葉修忽然長笑起來,聲音在黎明之際的街巷上遠遠傳出去,引來一陣遠巷犬吠。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掌拍在周澤楷肩頭:“小周真是深得我心。”
然後他的手被青年握住了。
“我等着前輩。——那之後,我們再去喝酒。”
九
等到葉修真以散人君莫笑名頭率着興欣山莊——莊主可還是老板娘陳果——一衆年輕新秀們一路在華山論劍裏過五關斬六将直取巅峰,成就了江湖中一筆濃墨重彩的傳奇之時,已經是第二年盛夏了。
他以毫厘之差險勝了周澤楷。青年意外地對此并沒有表示出喪氣。
“明年,再來。”
周澤楷說着,很熱情地幫前輩斟上一杯酒。葉修看着這杯酒,心想對方果然還是多少有點生氣……?
然後房頂下面傳來一陣喊聲,是盟主家仆人奉命出來找失蹤的周葉二人。兩人對視一眼,收斂聲音悄悄伏在屋頂上,等到仆人過去了不約而同笑起來。
周澤楷最後說:“不會再輸了。”
葉修端着杯子,想起喻文州黃少天王傑希韓文清肖時欽一衆虎視眈眈摩拳擦掌的樣子,又看看身邊笑得爽朗的青年,忽然就升起了金盆洗手的念頭。
如果說出來——大概會被追殺吧。
他慢慢抿着杯中酒,試圖不要一上來就把自己灌醉到說出這種胡話的地步。而周澤楷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補了一句:
“之後,一起喝酒。”
葉修看着周澤楷臉上薄紅,心裏那點一年前就種下的東西七上八下地鬧得厲害。不知怎地,那句話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葉修嘴邊溜了出去。
“被我纏住喝酒,可不是一次就能解決的。”
周澤楷又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很努力地在理清什麽。然後他笑了,這一次笑得比葉修所見的任一次都來得動人。
“一輩子。沒問題。”
直到很久之後,葉修才發現周澤楷總随身帶着的那只酒盞,是他們第一次溜出酒宴之時、他順手抄走的普通瓷杯。
那發現來得有些晚。
所幸早已在別的地方彌補上了。
完
*當時發生了的事情:
在葉修對着那句“一輩子”慌張不已險些把酒杯跌下去的時候,江波濤的聲音幽幽地從他們下面的院落裏傳來。
“葉大俠,請不要拐帶我們家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