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篇 難得樽前(上)
難得樽前
一
鬥神葉秋叛嘉世門牆而出。
這消息瞬間蓋過了輪回城再度摘下華山論劍首名的消息。一時之間,街頭巷裏均紛傳着這一八卦,連押镖趟子手都能将當時情況說上個三句五句:
“——卻聽說那鬥神連一句辯解不曾,只将卻邪壓在桌上便拂袖而去。啧啧,若非德行有虧,何至于此。”
“連陶門主都管他不得嗎?”
“這你卻有所不知。聽聞那陶軒門主雖身居高位,武功卻平平無奇。當年葉秋投誠,亦是帶藝投師,他一人武功高則高矣,卻掩不住嘉世近年頹勢。哼,這就是當年撿來白眼狼,養它多年亦脫不了中山狼樣子。”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是啊,還聽說——”
那人還要再來個一疊三嘆,卻從空中飛來一物,将他手中酒碗打落在地,他跳起來,欲要想發作,卻見同伴一臉鬼魅神情,低頭才見一支筷子已直直插進酒桌三分,那點氣性便頓時做猢狲散了。左右惶惶然張望半天,也不見那高人究竟是誰,最終索性縮了脖子,扔了幾枚銅板便匆匆走了。
二樓之上,獨坐年輕人低垂眼目對着面前一盞空杯,邊上卻是一壺上好的眼兒媚。除此之外,并無一點下酒小菜,甚至連筷子都少了一支。
他聽着樓下紛然議論,臉上卻仍是一副不見悲喜的表情。到最後,他也未動那酒,只将空杯收進袖裏,戴上鬥笠,悠悠下樓去了。
二
“葉秋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貨。”
江湖人稱“夜雨聲煩”的第一快劍這樣對他的師兄、藍雨閣閣主喻文州道。
正自對了棋坪打譜的喻文州眼擡都不擡,只問:“今天五千下揮劍,已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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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覺得我是那種偷懶的人嗎?不說那個,葉秋到現在一點兒聲響都沒有,我以為他就算不來藍雨閣,至少江湖上幾個大勢力那邊也總得有點兒動靜。單說輪回城,他們露出招攬鬥神的意思可不是一次兩次——不我不是說葉秋那家夥定然會去輪回,畢竟這些年輪回一直壓着嘉世,他心裏估計也咽不下這口氣,他要來也是應該來我們藍雨閣,是不是師兄?”
“鬥神若前來做客,藍雨閣定然掃徑相迎。”喻文州慢條斯理,在棋坪上又落下一枚黑子。
黃少天聽出弦外之意,在屋裏踱了兩個圈兒,又道:“師兄,難道藍雨閣就未想過招攬他?”
喻文州直到又落下三子之後,才緩緩言道:“藍雨迄今,從未與嘉世為敵。迎鬥神來做客是一回事,而招攬他……”他搖搖頭,“只恐藍雨閣的廟,還小了那麽一些。”
黃少天啧了一聲:“我只以為這還是個好機會。”
“自然。若有葉秋,明年論劍自然又多得一份保障。不僅你如此想,煙雨樓,輪回城,中草堂,百花谷——除了和嘉世有夙怨的霸圖會,恐怕是人人都在轉這念頭了。只是——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又能扛得嘉世,又能襯得鬥神身家,眼下看來,大約只有輪回城一處了。”
黃少天絕不雅觀地翻了翻白眼。
“都有了一槍穿雲周澤楷,輪回城會不會太貪了些。”
“這還是其一。其二,既然已經将卻邪壓在嘉世——先下葉秋,還是不是我們知道的那個一葉之秋?這道理,師弟你應該是最明白不過。”
黃少天一手扶住腰間冰雨,少見沒有即刻回答。修劍之人,一半功夫在身上,另一半則在劍上。若失了卻邪……
他沉思良久,忽道:“師兄,我且告假半月。”——卻并不說去處。
喻文州看他一眼,輕巧提去盤中一枚死子,道:“速去速回。”
三
江波濤剛與輪回主事結束了日常議事,轉身出來便在議事堂門口遇見一語不發的周澤楷。這若不是江波濤日常早已熟稔城主各種神出鬼沒行蹤,恐怕還真得吓個一跳。
“城主,有什麽吩咐?”
他微笑詢問面前青年。然而周澤楷只是望着他,眼睛裏似乎含着什麽期待——就像是等他說什麽事情。
可真沒有什麽事情啊。
江波濤心念電轉,想起今天和主事商議種種:南邊礦脈開采良好,錢莊裏之前有問題的那筆款子處理了,救濟受災佃戶們的糧食發了,諸弟子們訓練有序起居有節……他思來想去,一時不知道是什麽讓周大城主露出這般表情,最後才恍然大悟,道:
“城主,三日之後的慶典已準備好了。諸位名宿的請帖早已發出,馮盟主已送來消息說一定出席,有小百曉生之稱的阮成阮先生也會前來——”
話還沒說完,江波濤就發現城主眼中那點光亮“啪”地滅了。沉默寡言的青年城主點了點頭——那是個鄭重地“好我了解了一定會按時出席”的示意——但剛才那種期待中帶了三分天真的神态已經全然不見。
江波濤不禁自責起來,連忙問:“城主,還有什麽事是我沒注意到的嗎?”
周澤楷沉默良久,仿佛許多話語都沉在那雙黑沉沉眸子底部,但最後,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四
誰也沒想到鬥神一葉之秋的傳聞那麽快便成了明日黃花。似乎是不願與嘉世交惡,并無一家勢力傳出招攬鬥神的流言。而漸漸地,江湖之中,散人君莫笑的名頭卻在逐日打響。
說起來這人名頭也來得蹊跷。當時荊州南部有個惡名甚嚣塵上的、人喚“血槍手”葛亞的獨行大盜,官府為此貼了重金花紅,直是生死不論,定要将其捉拿歸案。當時四周藍雨閣霸圖會中草堂都增派了外堂弟子,勢要将其捉拿歸案,只沒想最後拖着棺材揭了榜單的,竟是個籍籍無名之輩。官府留下姓名,止說叫做葉修。自此之後,這葉修便漸漸在江南一帶聲名鵲起,雖然貌不驚人,但手中一把千機傘卻特異得緊,幾下拆解就可變作矛劍盾棍等諸般武器,交戰起來,一套變化直是眼花缭亂,叫人難以招架。
這倒也不算稀奇。更甚者,他一個獨行俠,竟自藍雨霸圖中草嘉世手下搶了三五筆生意,而且竟還有一直搶下去的趨勢。這可叫那些外堂弟子叫苦連連:若和內門求援,便是承認自己是個廢物點心;但若獨力硬撐,就只能看那散人支一柄千機傘獨來獨往,直不把他們百把人放在眼裏。
外家弟子們打落牙齒往肚裏咽,匹馬南下的黃少天卻瞬間明白了這其中關竅。
“改名?這可真不像那老家夥作風。不管了,找到他大戰個三百回合再問!”
自言自語道,黃少天策馬進了江州城。這裏離嘉世總舵不遠,本來并不在黃少天搜索範圍之內,但偏偏散人君莫笑的傳聞皆集中于此處。抱着“哼哼老葉你自以為高明還不是被我發現了蛛絲馬跡”的得意心理,黃少天意氣風發地到了城中客棧,一邊叫小二将馬牽去喂上等草料不用擔心銀子爺不會虧待你們,一邊已經敏銳打量起周邊環境——桌椅倒還算新,飯菜看起來也還不錯,正中那塊興欣客棧的匾額可不是名家手筆——然後他目光往下一落,就定在那兒了。
“喲,這不是夜雨聲煩黃大俠嗎。”據說已如神雕俠侶般絕跡江湖的前·鬥神·一葉之秋,正坐在江州客棧那桐油漆過櫃臺後面,叼着他那細長的銅煙鬥,手上悠哉游哉地擦着一柄烏禿禿看不出半點光亮的傘,對走進來的黃少天打了個招呼,“要打尖還是要住店?”
當然黃少天的反應可以預料。
“你是要單挑呢要單挑呢還是要單挑呢?”
“我現在真不行了。”
好歹被聞聲趕出來的老板娘陳果一手一個拉了衣領塞到後院,現在自稱“葉修”的家夥一本正經對黃少天解釋道。
“扯你的淡。沒受傷沒斷胳臂有什麽打不了的來來來我等你已久原來礙于派別之隔門規之鑒打架總不痛快你知道我等你好好切磋已有多久了嗎我今天要不把你打趴下或者你把我打趴下我是絕對不肯走的——”
“我和陶門主發了誓。”葉修直接截斷了黃少天的話,并抓住劍客一時驚訝的短暫空隙接了下去,“一葉之秋終身不複履于江湖。”
黃少天沉默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才憋出一句話來:“所以你現在是散人君莫笑了?”
“可不是。無門無派,一身輕松。”葉修眯着眼睛笑,只笑意并未傳達到眼裏去,“——只是,我倒還對登頂華山有些眷戀。”
黃少天先一愣,再一嗤:“我就知道你改不了這鬼德行。想說登頂華山?先過了我手中冰雨再說。”
葉修敲敲手中煙袋:“不成。我千機傘尚未修好,現在跟你硬碰,一準散架。”
“木劍。不用內力。點到為止。”黃少天難得一字一句說出,眼裏竟是少見的認真。
葉修慢悠悠抽一口煙又噴出,任薄白煙霧模糊他眼角眉梢,然後拉長了聲道:“這生意聽起來可不怎麽劃算,黃少。至少添點彩頭吧?”
三天後,同時送到藍雨閣閣主桌上的,是他師弟遲歸七日特此告假的飛鴿傳書,和下面送上來的散人君莫笑同劍客流木在埋骨之地屠了喪屍王的制式情報。他對着這兩張紙看了片刻,最終只得搖了搖頭:
“早知如此,我恐怕也要和你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