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憶
夜涼如水。
顧清芷今夜睡得并不太好,因為接連幾日,她都一直在做夢,做同一個夢。
夢中有個同她那位溫柔謙和的夫君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他也叫作沈驚竹。
然而他沒有成親,沒有其他女人,甚至也不認得顧清芷。
他孤家寡人,一無所有。
顧清芷看着那個也叫作沈驚竹的人,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世子,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最終甚至起兵造反,将燕朝打了個翻天覆地,最後自己坐上了那高位、俯瞰衆生。
夢中的沈驚竹眸色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唯一經常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便是譏諷,他以這種神情看待世人。所以即便他長着這樣一張俊秀的臉,卻沒人敢在他面前随便放肆。他稍一動神,便有人喪命在他手中。
這個沈驚竹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是個暴戾的皇帝。他一生無人愛,也無人敢愛,注定孤寂。他看起來也确實孤寂,獨來獨往,無人知之時便閉目養神、沉默不語。
但是他死得很是離奇。
顧清芷永遠都記得,夢中那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男子,是因為看見一只貓兒為了捉魚掉進池子裏覺得好笑,當下大笑了幾聲之後便氣絕而亡。
那是在夢中的顧清芷第一次看見他笑起來的模樣,出乎意料的俊秀與明媚,然而卻也是最後一次。
後來許久,顧清芷都沒有夢見過他。
她想,他終究是死了。
大夢一場,結束得這樣猝不及防,不知為何,顧清芷竟然覺得有些嘆息。
醒來之後,顧清芷也曾觀察過她的夫君,畢竟那夢中的一切如此的真實,那個人的相貌同她的夫君也實在太過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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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除此之外,顧清芷并沒有在自己夫君的身上找到一絲一毫對方的痕跡。
夢一場,是她想多了。
……
可是,顧清芷今夜又做了同樣的夢。
只是這一次她夢見的是那個還是平國公世子的沈驚竹,那個剛剛屠了平國公府的沈驚竹——那是她最開始做夢的時候。
他一身白衣染成血色,将流着血的劍随手扔在地上。
“髒血,髒了我的手。”他一邊擦着手一邊淡淡說道。
話中說不出的冷冽和漠然。
“誰?!”
就在此時,他仿佛看見了什麽一般,猛地擡眼朝顧清芷的方向看來。
顧清芷一凜,頓時清醒了過來。
此時此刻,她的夫君,沈驚竹,在坐在她身側彎腰看着她。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淡漠的臉,逐漸和夢中的那個人完全重合在一起。
是他?
是他!
顧清芷霎時間瞪大了眼睛,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轉身便要下床逃跑。
沈驚竹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翻身将她死死地壓制住,然後對着她的視線,越壓越低。
眸色漸深,眼底露出玩味的笑意。
“奇怪,”他的手落在顧清芷的脖頸上,那個脖頸又白又細,只要他輕輕一捏,就會在他手中折斷,“你怎麽好像……認得我啊。”
說着,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不應該啊,剛進來的婢女分不清啊。”
顧清芷默然無聲地與他對視,狂跳的心髒幾乎快要跳出胸膛。
她深呼吸了幾次,漸漸平靜下來。
“夫君,”開口仍有餘顫,“你在說什麽呀?”
她竭力地想要露出一絲笑意,卻被他輕輕一瞥吓得頓在原地。
沈驚竹盯着她,輕薄的唇中吐出的氣息都是冷的,“夫君?”
他不記得自己成過親,更不記得自己同什麽女子有過牽扯,更別提這樣同塌而眠了。
顧清芷伸手握住他的手,輕柔且小心。
“夫君,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啊?”
手上溫熱,完全不同于他的。
沈驚竹掃了眼,就見着那蔥白指尖抖了下卻沒移開,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些東西似乎變了。
顧清芷半晌沒聽到他的回答,再鼓足勇氣打算擡頭看他,就被松開了桎梏。
“可能吧,”沈驚竹坐在床邊,曲起一條腿,指了指自己的頭,神情坦然,“而且我好像失憶了。”
“不如你來想想,現在該怎麽辦?”沈驚竹看向她。
……
“啪——”
響亮的巴掌聲自安靜的屋中響起。
沈驚竹心底輕哂,穿着雪白中衣依舊不動如山地靠在床邊,仿佛對眼前人眼前事都絲毫不感興趣。
“你是怎麽照顧世子的?!”
眼前穿着雍容華貴的女人正是沈驚竹的嫡母,也是他的繼母。
顧清芷在沈驚竹說出失憶之事後就立即遣人将此事告知了她的公婆。
至于平國公,他是沈驚竹的祖父,如今年事已高,又極為疼愛沈驚竹這個孫子,甚至越過自己的兒子直接為長孫請封,如若讓他知道必定會再病。
顧清芷權衡之下還是打算先将此瞞了下來。
更何況沈驚竹的失憶來得太過詭異,沈大爺找了幾個郎中,都道他身體康健,不可能會失憶,然而事實卻是沈驚竹誰都記得,唯獨不記得她這個已經成婚一年的妻子。
沈大夫人突然一巴掌打在了顧清芷的臉上,在場之人均是吓了一跳。
沈大爺反應過來之後,有些茫然地問,“你打她做什麽?”
沈大夫人收回自己的手,“為妻不好好照顧自己的丈夫難道不該打?為媳不體恤公婆愛子之心難道不該打?”
她厲聲堆顧清芷道,“世子向來無病無災無難,如今這般怎麽可能與你無關?”
沈大夫人臉色冷了下來,“來人,幫世子夫人跪下給世子謝罪。”
顧清芷猛地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女人。
下一刻,兩個壯碩的粗使婆子摁着她的肩膀将她硬生生地摁在了地上。
膝蓋砰得一聲砸在地面上,幾個婢女都目露不忍。
沈大老爺聽了“哦”了聲,像是這才反應過來,臉色也沉了下來,“顧氏,你到底是怎麽照看世子的?!”
這分明是借題發揮。
顧清芷啞然,膝蓋生疼,她忍了又忍,才低聲道,“母親教訓的是,是媳婦……照看不周。”
沈大夫人扭頭看去,只見沈驚竹正支着頭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然而他并不打算摻和,神色淡然,似乎只是對眼前的女子有些好奇,于是就這麽支頭看着,見她跪下不動後又覺得沒意思,悻悻地收回了視線。
這不對勁。
沈驚竹向來維護他這個媳婦。
平日裏他不聲不響的,仿佛什麽也不争什麽也不要,唯獨在顧氏的事情有些執拗。
入府以來,還沒等她騰出手來教訓顧氏,沈驚竹便将人搬到了離她最遠的院子來。
現在怎麽可能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卻不管?
沈大夫人皺起了眉頭。
難道……他真的失憶了,不記得顧氏了?
“母親,這麽看我幹什麽?”沈驚竹緩緩開口問。
沈大夫人立刻便想要扭開臉,又硬生生地停住,“世子受苦了,媳婦兒無用。我再多找幾位大夫來給世子看看腦袋。”
沈驚竹收回視線,神色寡淡,“那就多謝母親了。”
顧清芷聽着沈驚竹的聲音,只覺得從未如此陌生過。
沈驚竹一向溫和謙遜,在她面前也向來如此,他從未用過這種低沉緩慢的語調說說話,也不會問出這種問題。
他們算不上感情深厚,不過是兩姓聯姻,但到底也算是舉案齊眉。
原本的沈驚竹不會這麽做。
顧清芷跪在地上越想越覺得心驚。
那個她熟悉的沈驚竹已經完全不見了。
那麽現在在她面前的人是誰……難不成真是她夢中的沈驚竹嗎?
這麽想着,顧清芷看了過去。
目光正好床上之人相對,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仿佛又回到了血色彌漫的平國公府,他提着劍将死屍一具具堆積在前廳,然後坐在原地欣賞自己的成果。
那時他的目光和現在一模一樣。
冷漠,不似人。
顧清芷的後背漸漸爬上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