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我叫官人吧。”◎
天色熹微, 瀕海的一座村莊被幾聲精神飽滿的雞鳴叫醒,炊煙升上天際。
漁夫方伯在家裏用完早飯,包了兩個馍馍,同媳婦王氏說了一聲後, 便牽了院裏的小黃狗, 優哉游哉地朝院外走。
院外往南行一射之地便是海岸,岸上停泊着方伯的漁船。方伯牽着小黃狗, 一路哼曲兒而來, 不多時,便看見了自家那艘漁船沐浴在秋日晨光裏。
岸上長着兩大棵挨在一塊的刺槐, 方伯的船就系在其中一棵上,便要上前, 卻見旁邊竟還泊着一艘沒有系繩的、陌生的漁船。
這是?
方伯正疑惑, 小黃狗突然“汪汪”吠叫起來。
方伯一愣, 順着小黃狗吠叫的方向看去, 驚見刺槐樹後頭的草叢裏躺着兩個人影,走近一看, 竟是渾身是傷,血淋淋一片!
虞歡這次不是痛暈的,而是急暈、累暈, 再加餓暈的。
那天夜裏離開海島後,齊岷再沒有醒過來,鼻間僅殘存一絲微弱的氣息。虞歡急得淚如雨下, 哭得茫然時,又驚覺四周海光茫茫, 一望無際, 漁船早不知飄至何方。
虞歡不知道自己和齊岷究竟在大海上漂泊了多久, 從在樹林裏跟東廠人對峙起,到離開海島,他們就只吃了幾顆柑橘果腹,接二連三折騰下來,體力早被消耗殆盡,虞歡是又累又痛,又餓又渴,外加根本沒有行船經驗,內心焦灼不必多說。
所幸天不絕人路,便在虞歡精疲力竭,眼看要支撐不住時,灰蒙蒙的晨霧那頭忽然出現一座屋舍俨然的村落。
虞歡高興得差點落淚,拼命劃槳,待得漁船泊岸,立刻抱着齊岷下船。可齊岷牛高馬大,于身材嬌小的虞歡而言簡直是泰山之重,她不過把人半扛半拖地挪至岸上,便徹底脫力,暈厥在了草叢裏。
再次醒來時,周身熨帖,空氣裏似有一股中藥苦味,虞歡扭頭,看見一面簡陋的土牆,牆上有一扇窗戶,窗外大概是間圍着籬笆的農院。
虞歡怔忪,蹙眉細看,忽有一人推門而入,欣喜道:“姑娘醒了?”
虞歡看過去,見走來的是一位婦人,年紀大概四十,布裙荊釵,慈眉善目,手裏捧着一個半新的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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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虞歡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王氏忙叫虞歡先別起來,留意後肩傷口,搬個板凳來坐下後,才道:“你身上有傷,慢些,這是剛給你熬的藥,你先喝了。”
虞歡看見那碗裏黑乎乎、水盈盈的藥汁,想是饑渴多日,也顧不上苦是不苦,接過來便喝了。
王氏看她狼狽至此,愈發心疼,想起昨天在岸邊看見她的那模樣,不由揪心:“姑娘可是在海上遭了強盜?怎會跟丈夫落難至此?”
虞歡聽得“強盜”、“丈夫”,微微一愣。
觀海園一難必然震驚登州,虞歡現在尚且不知身在何處,所遇何人,周遭又是否會有東廠餘孽,為安全起見,還是隐藏內情及身份為上,見婦人以海盜詢問,便點了點頭。
王氏心道果然,他們這方家村雖然不大,離登州府又遠,但因瀕海,在不大太平時,仍會成為海盜光顧的地方。
早些年,便是因為登州大旱,海盜襲村,王氏和方伯沒了膝下唯一的兒子,以至于這些年來一直孤苦伶仃,僅有一群雞豚狗彘相伴,受盡村人冷眼。
念及此,王氏心酸更甚,便欲再問一問虞歡餓否渴否,虞歡急切道:“大娘,我……官人呢?”
王氏失笑:“就在隔壁住着呢。”神色又漸沉重,“不過他傷得比你重,看樣子還像中了毒,我家那老漢沒有辦法,已去給他請大夫了。”
虞歡聽說齊岷中毒,臉色一下慘白,不等王氏再說,唰一下走下床來。
方家村不大,住在村裏的郎中就一名,不過年輕時常在外游歷,見多識廣,醫術便也還算高明。
見着齊岷的傷勢,郎中雖然啧個不停,卻并不慌亂,只在感慨齊岷傷勢嚴峻,非一般人難以診治,話裏話外透露出自個醫術的精湛,以及診金的昂貴、藥材的稀缺。
方伯、王氏堅信救人事大,可畢竟家裏條件拮據,支撐不起這樣高昂的費用,便跟郎中讨價還價起來,虞歡拔下發髻上的一支銀鎏金鑲玉嵌寶蝶赴菊頂簪。
“你看這可夠了?”
郎中接過那支頂簪,到底是在外面闖蕩過的人,一眼便看出這簪子品相不凡,價格不菲,不由多看了虞歡兩眼。
虞歡着急要他救人:“問你話呢,到底夠是不夠?!”
“夠、夠、足夠!”郎中點頭不疊,擡手便把那簪子揣進懷裏,開始給齊岷療傷。
齊岷身上外傷居多,然而最致命的卻是體內沉積的毒。郎中早些年走江湖的時候跟這種毒打過交道,記得它名叫“胭脂紅”,乃是僅次于鶴頂紅的一味劇毒,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取人性命。
齊岷體內的毒量不大,但纏綿極深,想是沒有及時解毒之故,且看他外傷瘆人,顯然是拖着一具中毒的身體奮力拼殺過,至今尚能存有氣息,郎中都直呼命大。
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郎中擡價歸擡價,救起人來很是敬業,折騰至暮色四合,揩揩額汗,躊躇滿志地長籲一口氣。
“這是外敷,三日換一次藥;這是內服,每日早晚各一粒。半月內下不來床,我家房瓦任你砸!”
郎中說完醫囑,放下兩瓶自稱是獨家煉制的藥,揚長而去。
方伯、王氏是村裏人,知曉郎中此言便是十拿九穩的意思,疊聲感激,往外送客。
虞歡坐在床畔,看着齊岷蒼白的俊容,尤其是那雙發紫的唇,眼圈一紅,再忍耐不住,淚水又開始簌簌滾落。
這些天哭了不少次了,虞歡平日裏并不是愛哭的人,甚至很讨厭哭聲,可最近卻像崩了堤壩似的,眼淚流個沒完沒了。
齊岷才剛答應要跟她相愛,怎麽轉頭就成這樣了呢?
虞歡想不通,又恨又怕,低頭啜泣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虞歡忙飛快擦掉臉頰上的淚痕。
王氏已看見,心疼更甚,捧着一摞幹淨的衣物走進來,道:“姑娘,我看你官人的身高跟我家兒子差不多,這是他以前的衣裳,都是洗過的,你要是不嫌棄,就先給你官人換上吧。”
齊岷一身外傷,衣服又爛又破,全被血跡垢着,已然是穿不成。虞歡接過來,由衷感動,差點又要落淚,王氏忙道:“你身上也有傷,也得仔細養着,快別哭了。”
虞歡點頭,取下自己的一對金菊花耳環塞給王氏,王氏擺手不要,被虞歡抓住手腕把耳環硬塞進掌心裏。
“我和官人沒有去處,以後還要在大娘這裏叨擾些許時日,大娘若不接,我們便沒臉在這裏待下去了。”
王氏欲言又止。
虞歡道:“我有很久沒有吃飯了,大娘可以給我做些吃的嗎?”
王氏一愣後,啼笑皆非,愈發感覺眼前這姑娘叫人憐愛起來,想到往後照顧他二人也要有所開銷,便不再推辭。
“那你先給你官人換衣裳,我去做飯,換完後,你便來吃!”
虞歡點頭,目送王氏離開,很快,院裏傳來肥雞被抓的“咯咯”叫聲。
虞歡饑腸辘辘,極力忍着,開始給齊岷換衣服。
齊岷身長八尺有餘,寬肩長腿,猿臂蜂腰,不用脫衣便知是很魁梧的體型,脫掉以後,那健碩的肌肉更是叫人嘆為觀止。
虞歡秉持着一顆照顧人的心給他換完上衣,非禮勿視,及至褲頭,猶豫了一會兒。後來想想,反正齊岷先前是點過頭表示願意的,便不再扭捏,開始給他換底下的。
這一脫掉後,虞歡在床前呆了良久。
虞歡并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女,知道那地方應該是什麽模樣,可是老天爺捏人的時候到底是有所偏愛的,有些女人生來便有一具迷倒衆生的皮相,比如她;而有些男人,則生來便有超群絕倫的雄風。
比如齊岷。
齊岷沒騙她,他并不是閹人,他那裏……啊呀,虞歡難得羞紅滿面,別開頭,調息一會兒,等身體裏那股激顫稍微平息些了,才回頭幫他把褲頭拉起來,路過那地方時,伸手輕輕一戳,給他藏進去。
忙活完,虞歡忍不住想。
她挑男人的眼光可真好啊。
齊岷是在這天半夜醒來的。
虞歡得王氏那一鍋大補的雞湯滋養,趴在床頭,睡得很是酣甜,發現齊岷醒時,男人的眼眸已清明如昔,沒有半點惘然。
“這是哪兒?”見虞歡醒來,齊岷皲裂的嘴唇微動,嗓音極啞。
虞歡心口又疼一下,回道:“一戶農家。”
齊岷又把屋裏環視一遍,掙紮着想要起來,虞歡忙來扶他。
齊岷記得她後肩還有傷,沒讓她怎麽用力。
虞歡便去旁邊一摸,點燃一盞燈油。
燈光昏黃,齊岷靠着牆,似不太适應光線,眼睛微眯了一下,纖長睫扇垂下來,擋着眸底微光。
虞歡忽然道:“你等會兒。”
齊岷擡頭,看見她轉身離開,心抽了一下。
很快,虞歡回來,手裏拿着一個熱氣袅袅的陶碗,冒着誘人香氣。
齊岷卻道:“下次要走,說一聲去哪兒。”
這聲音仍是很低啞,卻開始有威嚴,虞歡聳眉:“怕我跑?”
齊岷抿唇。
虞歡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偏不肯直說,促狹一笑,不拆穿他,挨着床坐下:“張嘴,我喂你喝雞湯。”
齊岷看見她笑靥,先問:“不疼了?”
虞歡已舀起一勺雞湯過來:“用的是胳膊,不礙事。”
齊岷這才低頭,接住那一勺。
雞湯溫熱,鮮美醇香,肉是特意被切成絲的,順着湯汁入口,正适合傷患食用。虞歡一面喂齊岷,一面把漂泊至此,被方伯、王氏夫婦二人收容的事情說了,末了強調:“現在你我是夫婦,我們在海上遭遇海盜,受了重傷,所以流落至此。可記得了?”
齊岷對遭逢海盜一說并無意見,思緒陷在那聲“夫婦”裏,模模糊糊:“嗯。”
“那以後,你要記得叫我夫人……或者歡歡。”虞歡本想趁機占些便宜,讓齊岷喊“夫人”的,可轉念又想想,喊“歡歡”像是更親昵些,而且喊熟以後,還不用再改口。
“那你呢?”齊岷忽然問。
“嗯?”
“你又叫我什麽?”齊岷沒往虞歡看,似調侃般一問。
虞歡眸波微微閃爍:“官人?”
齊岷不做聲。
虞歡兀自斟酌:“還是映浦?岷郎?”
“随你。”
“那……我叫官人吧。”
齊岷仍是不做聲,表示默認,耳根藏在暗處偷偷發熱。
虞歡靠過來,極低聲:“官人耳朵紅了。”
“……”齊岷心神一震,偏開臉,悶聲岔開,“給我些飯吃。”
虞歡笑,笑聲咯咯的,不再捉弄他,起身往外。
喂完飯後,虞歡怕齊岷渴,又給他喂了些水,見他氣色明顯好轉,這才收走碗筷。
齊岷趁她離開,往靠牆裏側挪,低頭時,看見自己身上穿的是陌生的衣衫,猜是這農舍的夫婦給的。
虞歡回來後,夜已很深,窗外蟬聲都蔫了,齊岷心知虞歡上半夜肯定沒睡好,屈指敲敲床面:“上來。”
虞歡求之不得,吹滅油燈,脫鞋上床,因後肩有傷,便只能側躺着,正巧是面朝齊岷。
“我衣服換過?”黑暗裏,齊岷問。
“嗯。”虞歡思緒一下被帶回傍晚時所見的雄奇風景,臉頰也開始熱起來,“我換的。”
齊岷正想問換下的令牌、玉佩那些重要物件可否有放妥,聽得虞歡說是她換的,心便安下來,随後又意識到什麽,眉峰一動。
“你衣衫上全是血,根本穿不成,衣服褲子都得換,我對大爺大娘說你是我官人,所以……他們便讓我給你換了。”虞歡小聲解釋,一面臉紅心跳,一面說服自己無需心虛。
齊岷俊臉開始變色,尤其是聽見那句“衣服褲子都得換”時,耳朵已快冒煙,可仍是殘留着一絲僥幸,或許她多少有點羞臊呢?
齊岷手藏在被褥底下,偷偷摸往亵褲。
虞歡知道他最後想驗證什麽,坦白:“都換了。”
齊岷手一頓。
虞歡眼眸晶亮,被褥底下的手指屈起來,在齊岷手背上撓撓:“我也都看見了。”
齊岷唇線收緊,胸膛開始有明顯的起伏。
虞歡不嫌火大,往上澆油。
“你……很大唷。”
“……”
作者有話說:
歡歡:羞臊?抱歉,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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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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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7-29 08:00:00~2022-07-29 21:3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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