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不是故意的。”◎
失重的瞬間, 腰後的那只大手像樹根纏來,虞歡撲進熟悉的懷抱裏,嗅得齊岷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
不及回神,石塊砸落聲響徹耳廓, 轟聲再次爆發, 卻是從腳底變成頭頂之上,虞歡仰頭, 驚見園林上方似天穹合攏, 吞沒火光。
衆人急速墜落在廢墟底下,一時慘聲四起, 虞歡被齊岷按住頭,埋在他胸膛前。
“六娘!”程義正似被摔傷, 低嘶一聲後, 慌張驚呼。
黑暗中, 辛益放開春白, 聽得程義正這一聲急呼,便要跟着呼喚, 底下突然傳來個憤懑聲音:“二哥……你是要壓死我嗎?!”
“……”辛益忙挪開,伸手一碰,果然摸到個熟悉的腦袋。
“唰”一聲, 火光亮起,照亮黑蜮蜮的暗室,齊岷拂開浮塵, 借着火折子向上看,大概三丈高處, 石塊密封, 外部光影、聲音皆被阻隔, 衆人眼下俨然置身于一間密室。
密室不大,四周石壁壘砌,角落堆着從上方墜落下來的殘瓦破磚,空氣裏彌漫着陰冷潮味,辛益茫然道:“這是什麽地方?”
齊岷道:“坍塌的閣樓。”
“這底下是間密室?!”辛益越看越驚怔,想起先前跌落下來的情形,心頭發毛。
“你家這禁地究竟是什麽情況?”辛蕊從地上爬起來,沖程義正發問。
程義正見她沒事,心放回肚子裏,擦掉額頭上的血,道:“我也是第二回 進來,能知道是什麽情況?”
二人正聊着,卻聽得辛益道:“程公子,你家的仆從和管家呢?”
程義正一愣,環視四周,果然沒見慶安和啞叔的身影。
辛蕊皺眉道:“怎麽回事?他們不是一直跟我們待在一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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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益已很快從混亂裏恢複神智,落下來前,慶安、啞叔确實是跟他們挨在一塊的,可是轟聲震響,機關開啓的那一刻,這二人便神不知鬼不曉地消失了。
辛益看向齊岷:“頭兒,難道那二人跟東廠是一夥的?”
齊岷想起落下來前用餘光瞥見的那一幕,嗯一聲。
衆人不由屏息,程義正震動最大:“慶安跟了我十幾年,怎麽可能是東廠的人?!”
程義正此話不假,慶安乃是程家家奴,打小就跟在程義正身邊,這些年來,幫程義正幹過不少上不來臺面的勾當,要說他心術不正,程義正完全接受,可說他勾結東廠,背主求榮,着實是叫人震驚。
辛益道:“貴府這座別莊都快成東廠的窠巢了,他一個仆從,叛變又有什麽不可能的?”
程義正仍是難以置信,辛蕊見他額頭帶着傷,一臉震愕,神色看着頗有一些狼狽可憐,擠兌的話咽回喉嚨,改問道:“觀海園裏藏着這麽多東廠的人,你當真一無所知?”
程義正聽得辛蕊這樣質問,臉色更慘白一分,抿唇搖頭。
辛蕊一梗:“那你來之前,你爹沒有囑咐過你什麽?他是程家家主,總不會對觀海園的事也一概不知吧?”
程義正面色鐵青,下颔更繃得肌肉微顫,辛益及時勸道:“這會兒多說無益,先想想怎麽出去吧。”
正說着,忽聽得角落傳來窸窣聲響,衆人看去,見齊岷、虞歡并肩站着,似正在檢查一處磚縫是否藏有玄機。
虞歡看着齊岷摸在磚縫間的手指,見他拿着火折子,單手摸索不太方便,便主動道:“我來幫你。”
齊岷低頭看她一眼,把手裏的火折子交給她。
二人眼眸被火焰映着,大概是離得近,忽顯旖旎暧昧,虞歡不多看,握着火折子舉高,狀似無意:“忙你的。”
齊岷從這話裏聽出一絲“別沉迷于我”的意思,轉回頭,擡手在右上方的石壁摸索,唇梢有微微挑過的痕跡。
很快,一塊石磚被齊岷用力按下,寂靜的暗室裏再次發出轟然悶響,衆人循聲掉頭,看見一扇石門在灰塵裏緩緩開啓,後方藏着更陰暗的空間,鐵鏽味、腐臭味撲鼻而來。
衆人精神一瞬間緊繃,辛益也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燃以後,率先入內,辛蕊等人緊随其後。
齊岷拿回虞歡手裏的火折子,淡聲道:“跟着。”
虞歡便趁他轉身,伸手在他腰後革帶一勾,齊岷身形頓住,這次卻沒呵斥,繼續往前走。
走入石門後,更大一間密室被火光映亮,裏面擺滿各種審訊犯人的刑具、鐵架,以及數張鐵床,床頭床尾皆鑲着鐐铐,垢着深淺不一的血跡,鐵床上亦是一片斑駁血污。
虞歡心底陡然一冷,齊岷點燃鐵床旁的燈盞,吹滅火折子。
火光明烨,程義正在前方發問:“這……都是什麽地方?”
辛益聲音嚴肅:“東廠用來閹割男童的密室。”
程義正瞳孔收縮,辛益看他一眼,眼神裏帶着遺憾:“看來東廠餘孽在觀海園裏殘害幼童、圖謀不軌的事,已是罪證确鑿,板上釘釘了。”
程義正臉色難看至極,根本不敢往下細想,觀海園乃是程家的私家園林,戒備向來森嚴,外人基本沒有機會混入,如今被東廠餘孽占據,改造成殘害幼童的、培植爪牙的基地,背後意味着什麽,實在令他毛骨悚然。
辛蕊頭一回看他神色灰敗至此,心頭莫名感覺窒悶,抿唇道:“你先前說觀海園裏的大總管病了,是什麽時候的事?”
程義正微微回神,道:“半年前。”
辛蕊恍然,道:“東廠正是大半年前垮臺的,看來便是那個時候,觀海園被趁虛而入了!”
程義正聽及此,灰黯臉色稍微好轉,辛益聽出辛蕊話裏頗有勸慰之意,莫名地看她一眼。
辛蕊閃開目光。
辛益便不再理她,走至齊岷這邊來,低聲道:“頭兒,這兩間密室看着有些年頭,應該不是東廠人來了以後才修建的。”
齊岷正在檢查鐵床上凝垢的鏽跡有多厚,聞言并不反駁,道:“先找出口。”
“是。”
裏面這間密室至少是外面那間的三倍大,除衆人所在的區域外,左右兩側還分別有一個隔間,衆人便自發分成三隊——辛益領着一直在禱告上天求平安的春白,辛蕊暫且陪着備受打擊的程義正,齊岷則跟虞歡留在原地,接着檢查鐵床旁邊的刑具。
空氣裏的刺鼻氣味并不消散,虞歡看着齊岷碰過的一件件透着森冷殺氣的鐵器,噤聲不語。
齊岷放下一把鐵烙:“怕?”
虞歡搖頭,問起一件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田興壬以前是怎麽欺負你的?”
齊岷微愣,顯然根本沒想到虞歡會突然提起這件事,看回手邊各式各樣的刑具後,有所意會。
“你不是見過?”
虞歡疑惑,旋即想起他身上的那些疤痕,心底不安的猜想被證實,滋味如吞利刺:“你身上的傷疤,是他弄的?”
齊岷“嗯”一聲。
虞歡細想那些猙獰的、醜陋的疤痕,心髒窒了一會兒。
那天夜裏燭火微弱,她看得并不清晰,卻記得齊岷左側胸肌接連腹肌處有一條極長的暗痕,像是刀疤,又像是被鞭笞過的印記。
東廠裏的酷刑有多殘暴狠戾,如今就擺在眼前,虞歡試着想象齊岷被扣押在那些暗無天日的牢獄裏承受嚴刑的場景,心髒裏的那種窒痛感愈發強烈,像是燎原的烈火,焚燒着胸腔。
齊岷看見她收緊的下颌,試探道:“怎麽了?”
虞歡眉目深垂,微吸口氣:“你不是認了馮敬忠做義父?他憑什麽還敢欺負你?”
齊岷語氣平淡:“兩碼事。”
他不提細節,虞歡便以為是他不想再重複往事,了然之餘,又不甘罷休:“馮敬忠欺負過你嗎?”
齊岷不答反問:“為何這麽在意我是否被人欺負過?”
虞歡一震,耳根很快燒起來,否認道:“有嗎?”
齊岷看着她:“沒有嗎?”
燈火燃在斜後方,二人所在的位置光影昏暗,虞歡看見齊岷銳亮的丹鳳眼,匆匆挪眼,故作高傲走開。
齊岷不再追問,唇角微挑。
右側隔間裏,辛蕊點燃石壁上的火把,環視一圈後,沒發現什麽異樣。
程義正杵在角落,向來張揚的一個人,此刻卻像被蒙了層霾似的,耷着眼皮一聲不吭,外加額頭有傷,看着更頹敗落魄。
辛蕊看不下去,喊了聲“喂”。
程義正擡頭,見辛蕊扔來一物,接住後,看清是自己先前給她的那一方綠草手帕。
“擦擦吧。”辛蕊說完,轉開頭,開始妝模作樣地尋找機關。
程義正握着這方熟悉的手帕,心頭刺痛,折起來放進衣襟裏。
辛蕊回頭來看時,見他仍頂着半邊臉的血跡,不悅道:“你怎麽不擦啊?”
程義正又恢複昔日散漫:“髒了你洗嗎?”
辛蕊被他一噎,嗆道:“又不是我的帕子,我為何要洗?”
“是你扔來的。”
辛蕊見他如此不講道理,懶得再理,走向一邊,程義正跟過來,如影随形不算,還偏拿那半邊瘆人的臉朝着人。
辛蕊看得心煩,掏出自己的手帕蓋在他臉上,程義正接住,眸底光影微亮,淡淡道:“你的帕子,髒了你洗。”
辛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隔間不大,依舊是石塊壘砌而成,辛蕊摸着牆壁,開始耐心尋摸,忽又聽得程義正在背後喊:“喂。”
“又幹什麽?”辛蕊眉頭一揚,語氣不耐。
程義正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口吻:“如果這件事情跟我程家有關,你會怎麽看我?”
“什麽怎麽看你?”辛蕊回頭,正要開怼,卻見程義正眼神嚴肅,白皙的臉龐被火光映照,眼罩漆黑,右眼深邃,神态跟那散漫聲音相比,分明是兩個人。
“你會認為我是個惡人嗎?”程義正盯着她,問道。
辛蕊沉默,想起這間密室裏發生過的一切,正色道:“這些事情,跟你有關嗎?”
程義正斬釘截鐵:“沒有。”
辛蕊內心莫名松了一口氣,聳眉道:“那你急什麽?還來問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還能給你定罪不成?”
火光照着少女聳動的眉尖、英氣澄亮的杏眼,程義正看在眼裏,壓在心頭的陰霾終于散開,眸底漾開柔光。
虞歡走過那幾張鏽氣刺鼻的鐵床,借着挽發的動作偷摸耳根,确定不那麽燙了,便接着說道:“何隽說,田興壬就在觀海園裏。”
齊岷就跟在身後,相隔不足一步,聞言“嗯”一聲。
“你可看見他了?”
“不确定。”
“他剛剛……”
虞歡回頭,不想二人相隔太近,這一回頭,入目便是齊岷突起的喉結,他人很高大,手指修長,喉結明顯,便是不說話時,也像一塊嶙石屹立在那兒,無端令人浮想聯翩。
虞歡微微屏息,聽得齊岷低聲:“剛剛什麽?”
火光裏,男人喉結上下滾動,分明沒摸,指腹卻像被石頭摩過,虞歡面頰又開始熱起來,後退半步:“他剛剛在禁園裏?”
齊岷垂着眼,把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接着嗯一聲。
虞歡往前走,精神開始不太集中:“在哪裏?”
齊岷淡聲:“說了,不确定。”
“……”虞歡赧然,臉上更熱,便又詢問,“他年紀多大?是什麽模樣?有多高?”
“四十三歲,長臉高鼻,左邊眉尾有痣,身長六尺,體型瘦削。”
“既然這麽清楚,那怎麽還不确定?大人都看什麽去了?”虞歡找回狀态,故技重施,“該不會都盯着我了吧?”
齊岷竟不否認:“或許吧。”
虞歡意外,臉頰更燒起來。
怪。
虞歡腹诽一聲,見壁櫃中層擺放着一座漆黑的青銅香爐,伸手便要碰,檢查一下是否暗藏機關,齊岷俯身下來,先她一步觸及。
虞歡略有點不滿,轉頭發作,不知齊岷俯身,嘴唇竟從他唇間擦過。
全身遽然像被電擊,心尖激顫,唇瓣上一剎而逝的觸感猶如烙印,虞歡心神全亂。
“我不是故意的。”
齊岷沒動,眼盯着那座青銅香爐:“是麽?”
作者有話說:
本章又名《來自直男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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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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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7-25 21:00:00~2022-07-26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龍琪琪、跟別人撞名所以改名了、采鈴铛的小蘑菇、呱唧呱唧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