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七)
轉眼間,又是三個月過去。
寒冬将盡,初春伊始。
中庭的枯樹在一片茫茫雪色中,顫巍巍吐出一點嫩綠新芽。
張六娘站在青黑的屋檐下,手上捧着一盞瓷色細膩的茶碗,目光深淺難測地望着枯樹,不知在想甚麽。
他身旁的丫頭認出那是李三少用過的茶碗,面露不忍:“三少夫人……”
張六娘陡然回過神,了無生氣地掀了掀眼睫,複垂下眼,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茶碗邊沿,方才輕輕地問:“聽說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
這幾乎快成每日必說的詞兒了,丫頭答得很快:“是。”停頓一下,她忍不住勸慰道,“三少爺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翠姨娘這般纏着他,必定會出禍事的……說到底,還是三少爺自己把持不住……”
話音未落,她飛快垂下頭,似是在對自己言主人之過而懊悔。
張六娘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手指又摩了摩茶碗邊沿,低不可聞道:“如此說來,倒是他該死了。”
丫頭這次不敢答了。
她心犯嘀咕,這三少夫人,着實怪得很,自三少爺死後日日如此說話,怕是離瘋不遠了。
不過她又有點憐惜他,因三少爺死得太難看了。
聽伺候翠姨娘的媳婦子說,是三少爺自己體力不支,在行房事時舊病複發,猝死在了翠姨娘身上。
這消息一傳出,李家登時瘋了兩個人。
一個是被吓傻了的翠姨娘,一個是愛兒如命的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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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生前與三少爺濃情蜜意的三少夫人,鎮定得很,有條不紊地指使丫頭仆婦搬三少爺屍體去火化,又尋了高僧來作法,将三少爺的骨灰安置在了李家宗廟。
可以說,沒有三少夫人,三少爺便沒法這麽快地“入宗歸祖”。
媳婦婆子雖在私下裏嚼他冷血無情,但面上見了,仍是要恭恭敬敬地喚一聲“三少夫人”。
丫頭起初也覺得他冷血——哪有自家官人死了,連一滴眼淚都不落,就開始着手操辦喪事的?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推移,有一日,她陡然醒悟過來。
能擺在明面兒上的瘋,例如劉氏,例如翠姨娘,那都是瘋沒入心的表現,像張六娘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神色沒有絲毫變化,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
想通這一層後,丫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愈發憐憫他起來。
日頭便在這一家沒有聲息的悲痛中,穩固不動地遷移。
又一年春至。
大雪将停。
滿院的茫茫雪色,在愈漸濃厚的金黃之下,一點一點地逐步消融。
凜冬已逝。
丫頭腳步輕快地朝中庭走來,看見張六娘想去抓地上的雪,不由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現在可比不得深冬的時候,地上的雪髒得很哩。”
張六娘一愣,縮回了手,很腼腆的、很柔和地沖她笑了笑。
丫頭見他未曾梳髻,軟軟亮亮的黑發散落在肩上,映得膚色極白,眉眼烏黑,一時間美得簡直雌雄莫辯,臉上不禁一紅,嘴上硬邦邦地問:“給你梳髻的媳婦子呢?”
張六娘很落寞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她沒來。”
這也算是常事。丫頭例行公事地斥責了幾句,解下自己的發繩,道:“我來給三少夫人梳罷——但我這兒沒有別的飾物,僅有一根麻繩,三少夫人莫要嫌棄才是。”
張六娘目光又空茫起來,好半晌,聲音很輕地說:“他從前也愛給我梳頭。”
丫頭常偷閑來照看張六娘,類似的話聽得太多,起初還有些感動,到最後只剩下麻木,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三少爺與三少夫人鹣鲽情深,我們都省得。”
張六娘低低地說:“可是他死了……”
丫頭急道:“六娘子別動!要綁歪了!”
張六娘猛地偏過頭,一把握住她的手,聲音十分幽沉:“他是怎麽死的……”
丫頭氣惱道:“那些婆子日日在你耳邊嚼舌根,你還不曉得嗎?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你看!果然綁歪了!”
她低下頭,懊惱地捧起張六娘的頭發,待要再綁,誰知驟然與張六娘打了個照面。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要被死去的三少爺附身,心裏茫茫然地想,她家六娘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會有這般好看的人呢……于無邊無盡的秀美中,透出一點含而不露的英俊。
——不對,英俊?
她睜大眼睛,又盯了一會兒張六娘,發現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對方确實很英俊。
鮮明的輪廓,挺拔的鼻梁,黑沉的眼睛……比她見的任何一男子,都要英俊。
丫頭心下駭極,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麻繩輕飄飄地落地。
而她一個不留神,被張六娘抱了正着。
丫頭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能聽見他低低的聲音,十分冷靜:“——他不是舊病複發死的。”
她內心詫異,下意識掙紮起來:“六娘子!你先松開我……你剛說甚麽?”
張六娘偏過頭,目光極深地凝望她,語氣很淡:“他不是舊病複發死的。”
丫頭漸漸停止掙紮,愣愣道:“那三少爺是……?”
張六娘竟微笑了一下,低而又低地出聲道:“你還記得,夫人讓你送的那杯參茶麽?”
丫頭道:“記得……”
說罷,她咬破舌頭般地一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裏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張六娘看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在裏面下了春/藥。”
丫頭驟然松了一口氣,滿頭冷汗道:“我當是甚麽,僅僅是春/藥哩……六娘子說得這般肅然,我還以為是毒藥。”
張六娘很落寞地笑了笑,松開丫頭,一步一步、形容端莊地走到中庭,低下/身,握了一手雪:“他身體不好,能行房事已是勉強,再用春/藥便成毒藥。”
他回首看丫頭:“我與他同房半年,自是曉得這個理的。”
丫頭張大嘴,接不上話。
張六娘攤開手,雪如細鹽從他指縫中灑落,語氣很平靜:“所以,我知道他死的時候,心裏并不驚訝,”他神色又溫柔又落寞,“——他本就是我殺死的。”
好半晌,丫頭才吃力地擠出聲音:“可是——”
可是這樣與你有甚麽好處?
張六娘道:“沒有可是。”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我見不得他納妾。”
丫頭終于找到反駁的餘地,忙道:“那妾是借來的!”
張六娘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眼神裏仿佛藏了一團冰冷而駭然的幽火,他說:“借也不許。”
丫頭答不上話了,只有費力捂住嘴,身體驚詫地發抖。
張六娘對她意味深長地一笑,目光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落在更遠的地方。
她還未反應過來這一笑的含義,只聽“砰”的一聲響,像是有甚麽重物砸在地上,丫頭倏然從濃濃震驚中驚醒,手腳慌亂地跑去查看,便看見不遠處,劉氏橫癱在曲廊上。
她手指輕顫地起試探了一下劉氏的鼻端,立時吓得魂飛魄散,扯着嗓子驚呼:“來人!來人!夫人沒氣啦——”
一片兵荒馬亂中,張六娘放下一直提着的嘴角,又抓了一捧雪擱在掌心裏把玩。他眉目間依然落寞,眼裏的駭然幽火卻隐匿不見。
他想,他總算為他報了仇。
他生前是孝子,不敢違抗父母言,而他不過是一條“不舉”命,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那麽多了。
一盞茶後,白膩的雪在他指間融化開來,變為一灘透着腥臭的髒水。
張六娘擡起手,放于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像是應了那句話。
雪融之後,唯餘肮髒。
——《不舉子》·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章寫了兩天,太難寫了。
跟友人讨論了一下,讨論出以下幾個隐藏結局:
結局一:如丫頭所想,張六娘徹底瘋了,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他在為李三少的死找理由。
結局二:春/藥是劉氏下的,張六娘專門說過劉氏聽,讓她愧疚而死(文中提到的報仇)
結局三:春/藥是張六娘下的,他對李三少愧疚的同時瘋了,臆想是劉氏下的。
結局四……
請自行腦補_(:з」∠)_
你覺得是哪一個呢?
☆、(八)
(一)七夕
“七月七日,謂之七夕節。”——吳自牧《夢梁錄》
天還未亮,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砰砰”聲響。
張六娘微微睜開眼,剛要撐起身,就被李三少不悅地按了回去,他一邊披衣服,一邊嘟囔道:“還沒捂熱呢,大清早的,誰這麽不長眼地來敲門……你先躺着,我去看。”
張六娘看着他,心裏略有些甜蜜,更多的則是擔憂:“……還是我去罷。”
李三少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起個床而已,啰嗦甚麽。”
他動作粗魯地推開門,一臉不悅地望向門外“不長眼的”,正要沉聲呵斥,誰知等他看清那是誰後,沉聲頓時化為了一股輕飄飄的氣,愕然地從他喉嚨裏竄出:“娘……這、這麽早你來……作甚?”
劉氏一臉喜慶地摸着懷裏的東西,瞥見他還披着衣,又喜慶地問:“還沒起哩?”
李三少呆呆地說:“沒……”
劉氏道:“那我進來啦。”
李三少想阻攔她:“不是……你這麽早是來……”
可憐他氣虛體弱,劉氏不怎麽用力地一推,就把他推到了一邊,大搖大擺地進來了,又見張六娘還躺在榻上,縱使心裏有點不悅,但念及他沖喜成功,便沒如何計較,笑吟吟問道:“還沒起哩?”
張六娘頓時坐起身,手腳慌亂地披衣服,低頭小聲回了一句:“沒。”
劉氏嗔道:“怕甚麽怕,我找你倆是有喜事來着。”
李三少揉着胸口走進來,不滿道:“甚麽喜事?”
劉氏神秘兮兮道:“我娘從東京給我捎來了一件好物事。”
劉氏娘家在東京是出了名的巨富,每年過節都要給她捎一些物事下來,不是象牙便是珠翠,沒有奇珍異寶時,就直接捎金錠子,恨不得把“財大氣粗”寫臉上。
李三少從小見慣了這些,滿不在乎道:“甚麽物事?”
劉氏神秘兮兮道:“摩侯羅。”
“……”李三少愣了一下,他自幼極少出門,沒見過市面上這些頑物,“摩……甚麽羅?”
劉氏沒理他:“我娘說,這物事,還讓大師開了光哩。”
張六娘一直低着頭,默不作聲地扣紐扣,直到将衣服穿好後,才擡起眼,輕聲解了李三少的惑:“摩侯羅,天龍八部神之一。聽說成佛之前是一國之王,因罪堕入地獄,經歷了六萬年的苦難才修煉成胎,再經了六萬年的修煉,方出世為人。”
李三少道:“聽上去怪可憐。”
劉氏瞪他一眼,說:“生子願如摩侯羅,你懂甚麽。”
李三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那……那東西在哪兒?”
劉氏左顧右盼,半晌從懷裏拿出一座精雕細琢的泥偶。只見那泥偶以一種高難度的姿勢趴在地上,笑嘻嘻地仰頭望天,身上飾以紅紗珠翠,周邊砌着雕木欄座,一派富家胖娃娃形象,愣是沒讓人瞧出到底哪裏跟佛家沾了邊。
張六娘默默掃了一眼,又低下頭。
真是……再加條魚,就可以當年畫使了。
劉氏喜氣洋洋地問道:“好看嗎?”
李三少覺得自己的審美觀受到了沖擊:“……好……看……”
劉氏硬塞給他:“好看就拿着!”想了想,又搶了回來,“……好看就自個兒生!”
李三少:“……”
有那麽一剎那,他對生孩子的熱情瞬間降了下來。
劉氏揣着摩侯羅,一邊叮囑他們要趕緊生兒子,一邊往外走,然而在踏出門的那一刻,又折了回來,說:“晚上別忘了到彩樓乞巧。”
李三少無奈道:“省得了,娘。”
劉氏道:“生兒子也不許忘。”
李三少:“…………我和六娘都省得。”
劉氏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了門。
李三少一臉郁悶。
但他想起剛才說的那句話,又為自己說情話的本領沾沾自喜起來,走到榻邊摟住張六娘,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
張六娘:“?”
李三少一時半會沒琢磨出更好的“睡覺”理由,就老調重彈地說:“我們來生兒子罷。”
張六娘看他一眼,難得幽默感爆發,輕聲問:“生個摩侯羅?”
“……”李三少說,“……不要,讓娘自己生去。”
張六娘微低下眼,用指節扣住鼻尖,烏黑眉目間很矜持地露出一點笑意。
李三少瞬間被勾引住了。
他有點口幹舌燥,手扳過張六娘的臉親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嘟囔:“生摩侯羅就生摩侯羅,讓我生猴子都願意……”
張六娘沉默一會兒,偏過頭。
李三少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跟着湊過去:“怎麽了怎麽了娘——”
最後一個“子”字還未落下,他只覺得腰間一重,緊接着天地一旋,被張六娘壓在了榻上。
對方眼睫輕顫,似是有些害羞,目光卻深濃而危險,語氣輕輕地回答他:“生猴子。”
李三少:“……”
他有種自己挖了個坑跳下去的錯……“嘶!娘子輕點!”
(二)中秋
“中秋夜,貴家結飾臺榭,民間争占酒樓玩月,絲篁鼎沸。近內庭居民,夜深遙聞笙竽之聲,宛若雲外。”——孟钺《東京夢華錄》
八月十五,中秋節。
夜色深沉,薄霧罩明月。
李家雖結了個財雄勢大的親家,但畢竟是官宦人家,不好效土豪在後院蓋個樓來賞月。于是全家浩浩蕩蕩地朝酒樓行去,想低調地包個場子過節。
誰知包場的時候出了點小問題。
碰上了纨绔弟子鬧事。
那弟子纨绔得頗為偏僻,不知是恭州哪個鄉下竄出來的,講着一口流利到教人聽不懂的恭州話,語速飛快地說:“你們都跟老子等到起!我回切鬥讓我老漢把你們店封了!敢拒老子……老子才不屈你們!”
李大人目光淡淡看他一眼,問掌櫃:“他是哪家的少爺?”
掌櫃苦着臉道:“就是不知道哩……”他一邊忐忑地說,一邊觑了眼李大人的臉色,“今兒個實在對不住了,不如大人找別家?”
李大人語氣難辨喜怒:“別家都被包了。”
掌櫃冷汗唰唰流:“那……”
李大人道:“你叫他上來,若真是你們的錯,我替他主持公道。”
劉氏嘆了口氣,側過頭掀起小半邊蓋頭,沖張六娘抱怨道:“晦氣。”
張六娘神色在蓋頭下看不清,好半晌,只聽他低而恭敬地回了句:“爹在掃晦氣。”
劉氏這才又笑了起來。
一旁的李三少湊到張六娘耳邊道:“你越來越會拿捏娘了。”
張六娘低着頭沒吱聲,耳根慢慢地燒了起來。
李三少看得心裏癢癢,但周圍全是人他沒法幹別的,想了想,做賊似的牽住張六娘的手,輕輕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張六娘側過臉,沒搭理他,耳根紅得更厲害了。
李三少心想,這不成心勾引他麽?
他心中難耐,腦海裏激烈地進行天人交戰,好半晌,趁身邊媳婦婆子不注意,一把拎起張六娘輕紗蓋頭的一角,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張六娘眼睫一顫,欲拒還迎地推開他,小聲說:“這麽多人在……”
李三少覺得自己的氣場陡然強勢了起來,一把摟住他的腰,低聲道:“怕甚麽。”
話音一落,他就感受到一記淩厲的眼刀,果不其然,劉氏轉頭瞪了他一眼。
李三少好不尴尬地咳嗽一聲,默默扭過了頭。
半個時辰後,纨绔弟子終于被解決了,灰頭土臉地被自家父親拎回了家。酒樓掌櫃喜不自勝,朝李大人連連鞠躬:“多謝大人替小人除了這個麻煩!多謝大人!”
李大人微一擡手:“舉手之勞罷了。”
掌櫃立刻又是一番奉承,點頭哈腰地将張六娘等人送進了最雅致的包廂,劉氏記起李三少方才那副猴急的模樣,笑道:“今天不同往年,各房賞各房的月罷。”
支庶們互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地道了“是”。李三少有些不自在地側過頭,輕哼一聲,拉着張六娘出了包廂。
劉氏在裏面對李大人道:“幫了他還擺一副臭臉……”
李大人笑道:“你跟孩子置甚麽氣。”
氣氛和氣又喜慶。
另一邊,李三少拉張六娘進了最角落的雅廂,遣退了媳婦婆子,一把将對方壓到朱漆柱上親親摸摸,弄得後者很是為難:“一會兒還要到樓下拜月……”
李三少悶悶道:“不去。”
張六娘被親得渾身難受,下/身脹得硬硬的,但他面上端莊而正派,低低喘息了兩聲,輕聲勸道:“……這樣不行,娘會生氣的。”
幾個月過去,他嗓音之中低沉意味濃了許多,聽上去柔和而磁性,仿佛帶着某種悠久動人的共鳴,此時夾雜着喘息娓娓說來,頓時讓李三少的欲/火燒更旺了些。
他一臉不悅地想,這到底是在拒絕他,還是在引誘他?
張六娘輕嘆了口氣,無奈喚道:“三郎……”
李三少欲/火徹底被撩撥了起來。
他不管不顧地堵上張六娘的嘴,将他壓到朱木欄杆上,将手探進後者的衣衫急切撫弄。
欄杆下是人來人往,吆聲鼎沸,欄杆上是眉目傳情,活色生香。
張六娘被弄得沒法,從欲海中撥冗沉思半晌,驟然反身将李三少按在欄杆上,垂下眼睫蓋住發紅的目光,極輕極輕地開口:“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李三少不知為何,總覺得有這句話有點“得便宜賣乖”的意思……
還未等他想個明白,張六娘已效率極高地開始攻城略地。
臺榭之上,一輪明月隐入薄霧裏。
今年中秋,是張六娘此生過得最好的一次。
至于李三少……聽他聲音似乎是痛并快樂的。
作者有話要說: 給手機黨的提示:今天更了兩章,上一章是結局~
小劇場:
李三少:娘子我要給你生猴子
張六娘:(*/ω*)
(手上動作迅速且效率奇高地壓倒了李三少)
還有一個清明番外,明天更。
☆、(九)
(三)清明
“……都人不論貧富,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紅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韻清圓,樂聲嘹亮,此時尚猶未絕。”——吳自牧《夢梁錄》
春分後十五日。
這一天,李家無論老小,都分外沉默。
李大人早早地出了門同人游湖,家裏只剩下劉氏與張六娘兩人。
一個寡婦,一個孤母。
丫頭去叫張六娘時,他正端端莊莊地坐在銅鏡前,身上換了一件李三少生前穿的長衫——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挺像那麽回事的,襯得他肩寬背直,待頭發一束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誤入濁世的翩翩佳公子了。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了無生氣地看了丫頭一眼。
丫頭不敢瞧他,立即低下頭,嗫聲道:“三少夫人,夫人叫你去見她。”
張六娘伸出手,輕而又輕地點了一下銅鏡裏的自己,半晌說:“我這便去。”
他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朝外走去,丫頭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十分忐忑,掙紮許久後出聲道:“……三少夫人,你要不要去換身衣裳,就這樣去,夫人約莫會生——”
最後一個“氣”字,在張六娘的目光裏生生咽了回去。
只聽他輕輕地笑了一聲,道:“換甚麽換,我本就該穿這身衣裳。”
丫頭呆呆睜大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張六娘不欲解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裏屋卧房。
自那日從鬼門關回來後,劉氏便将那裏改成了一個佛堂,日夜不息地在裏面吃齋念佛,號稱不問塵事,可她今日終究是問了——她找了張六娘來。
距離李三少去世已過去一年零四個月。
距離劉氏知道真相已過去了四個月。
從冬天到春日。
兩個人都備受折磨。
張六娘站在門外,微垂着眉眼,臉上無甚表情地想,今日找他來,是來攤牌的麽?
裏面劉氏等了許久,不見他進來,忍不住開口道:“進來罷,站在那裏作甚。”
張六娘看了她一眼,腳步輕緩地走了進去。
劉氏不想看他,閉着眼睛,好像這樣就能隔絕外事一般。她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的佛,又神神叨叨地抄了半天的佛,方形容飄渺地出聲問:“你可知今日我找你來,是為了甚麽事?”
張六娘輕聲道:“不管是為了何事,都與我無關。”
劉氏冷笑道:“你倒是撇得幹淨。”
張六娘沒說話。
劉氏道:“我今日找你前來,是為了三郎的事。”
張六娘輕飄飄地:“哦?”
劉氏似乎被他這副輕描淡寫的姿态激怒,憤怒地站起身,沉聲道:“別裝傻,你害死了三郎,以為我不知道嗎!?”
張六娘微側過頭,高深莫測地反問:“是我害死的他?”
兩人目光相碰,針鋒相對。
劉氏率先轉過頭,嗓音悲痛而幹澀:“你那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張六娘道:“原來你都聽見了。”
劉氏大怒道:“就是因聽見了,今日才找你過來!”
張六娘不怎麽在意地笑了一笑,柔聲問:“然後?”
劉氏一下子沒了聲。
她像是被這句話問住,又像是記起了甚麽不好的往事,整張臉憋得通紅,胸口仿佛破敗的風箱,一下一下,艱難地鼓動。
好半晌,她喘了一口氣,幾乎是虛脫地走到佛龛後,從裏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檀香木盒,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高處,對張六娘沉聲斥道:“跪下!”
其實根本不需她這麽裝模作樣地一斥——張六娘在她捧出檀香木盒的那一剎那,便很自覺地跪了下來。
劉氏道:“你看你今天作的甚麽服妖——給三郎道歉!”
張六娘眼睫一顫,輕聲說:“……對不起。”
劉氏道:“跟他說,他是怎麽死的。”
張六娘垂下眼睛,一聲不吭。
劉氏呵斥:“快說!”
張六娘依然一聲不吭。
劉氏險些要被他這副模樣氣個倒仰。她火急火燎地在裏屋轉悠了幾圈,到外面抽了一根柳枝回來,狠狠朝張六娘身上鞭撻而去,“——快說!”
張六娘頓了一下。
他眼神幽沉而寒冷,聲音如同嘆息:“你曉得答案的,何必要我說出口。”
劉氏猛地爆發出怒吼:“我不曉得!”好半晌,她又氣若游絲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曉得……”
說到這裏,她似是精疲力盡,閉上眼扔了柳條,手捂着臉,靠着牆壁滑了下來,飲泣聲從她指掌間溢出。
“三郎他不該娶你……他不該娶你啊!”
張六娘反問:“是麽?”他仿佛想起了甚麽,嘴角輕輕一提,“……也是。”
劉氏仍沉浸在無盡的悲痛中,哭着重複:“三郎他不該娶你……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五月生的人,男害父女害母……這個道理我早該懂的……他不該娶你!——你娘為甚麽沒把你溺死在水裏!?”
張六娘緩緩站起身,彎腰撿起柳條,輕輕插在佛龛前,半晌說:“她想殺了我的。”
他轉過頭,目光森冷地望着劉氏:“可沒殺死,于是我不該死。”
劉氏聲音壓在喉嚨裏抽噎着發出,如同哽咽:“你該死……你這賤貨。”
張六娘又反問:“是麽?”輕輕一笑,“或許罷。”
他走到檀香木盒前,微擡起頭,眼神冷漠而深情地望着它。他眼角有點上翹,從劉氏的角度望過去,這幾乎就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冷笑。
她掙紮着起身,一把扣住張六娘的胳膊,聲嘶力竭:“你給我跪下!——你還害得三郎不夠慘麽?你都将他克死了!克死了……”
張六娘還是那句話:“是麽?”
他輕而易舉地推開劉氏,取下檀香木盒放在懷裏。想了想,他回頭對劉氏說:“你說得對。”
劉氏凄聲笑道:“哈哈……你承認了!你終于承認了……”
張六娘面無表情地截斷她的笑聲:“我的意思是,你說他不該娶我說得對。”
劉氏猛然收聲。
張六娘幾近柔和地看了一眼檀香木盒,低聲道:“……應該是我娶他。”
劉氏滑稽地張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張六娘卻看也不看她一眼,擡腳就朝外走。
劉氏這才回過神,想跟上去搶過檀香木盒,卻被張六娘有所防備地推了一把。
剎那間劉氏往後踉跄了好幾步,猝不及防地撞到佛龛上,眼睜睜地看着張六娘帶着檀香木盒離開。
那一刻,她簡直如被生生剜去一塊肉,痛不欲生。
好半晌,劉氏難以抑制地彎下腰,跪伏在地上,雙肘支撐着身體,想大哭,卻又流不出一滴淚水。
沒有什麽,比生離之後再死別,更加的痛苦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很想寫張六娘拿到骨灰盒會做什麽,可又覺得沒有寫的必要。
死者已矣,不可複返
方便的話收藏一下我~
沒有意外,以後的一年時間裏只寫短篇,并專注病嬌~(長篇坑會慢慢填……)
言情還是耽美看心情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