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制服]嗟餘只影系人間
作者:翠寒煙
文案:
致命病毒全球爆發
得到神草昆布羅的祖天戈與文睿被迫分開
多日搜尋無果
卻不知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鄰國朝鮮
一個神秘封閉的國度
他們即将重逢
☆、開始
朝鮮的鹹鏡北道,東臨日本海,北界圖們江,面積1.6萬平方公裏。鹹鏡北道以鹹鏡山脈為分水嶺,地勢分別向西北和東南兩側傾斜。道政府所在清津市管轄3市12郡7區域256裏141洞44勞動地區,現在已人煙稀少,剩下的人艱難地活着,誰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死。
鄭金尚老頭已經卧床半年有餘,前段時間他伺候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後半年,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肯反過來照顧他。
中國人講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一點也不假。
年輕人穿着鄭老頭弟弟早年拿回的軍大衣,蹲在屋角倒騰剛挖的野菜。他一直讓老頭喝血,把血當藥吃,而血從哪來?
鄭老頭瞪着年輕人的背影,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為什麽堅持把自己的血喂給他,但這些血好像對自己的病有效果,至少半年前和村裏人一齊倒下後還沒死掉。他算較遲染上病毒的一批人,因為在深山裏住了半年,還撿來一個中國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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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澤,我渴了。”鄭老頭枯瘦的身體蜷在單薄的棉被裏,臉上千溝萬壑,眼睛無神且渾濁不堪。阿澤的名字聽起來像中文,其實來自朝鮮語。當時,阿澤醒後的第二天,鄭老頭領着他走了很長的路,來到圖們江邊茂山郡七星裏找兒子,可兒子死了,鄭老頭倒了。
阿澤起身,轉過臉,那是一張相當英俊的臉。阿澤雖然瘦,可身體很結實,這麽冷的天去圖們江裏游上幾圈都沒問題,吃不飽的時候也能砍大堆柴火,只要體力活他都能幹,還老喜歡做些奇怪的動作,用阿澤的話說叫做訓練。
阿澤這個名字不是年輕人的真名,因為他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剛出山時,他聽到路邊小孩喊他“阿澤西”,還以為自己叫阿澤西,實際不是,“阿澤”就成了他為自己取的代號。
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一直想找總在夢裏出現的人。
阿澤幫鄭老頭倒了杯熱水,由于斷水斷糧斷電,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煮沸這些冷水。阿澤的記憶很混亂,但他明白即使不出現令人聞風喪膽的病毒襲擊,他以前的生活也比這裏好千萬倍。
朝鮮的農村很窮很窮,絕不像官方披露的那樣幸福。
屋外寒風凜冽,阿澤看了鄭老頭一眼,脫下自己的大衣搭在老頭的棉被上,自己僅穿件針法稀疏的毛衣。說實話,毛衣到現在都是稀罕物。鄭老頭撿到他時,說他漂在水裏,渾身上下纏得像粽子,脖子上挂着人造革皮包,皮包被鄭老頭裝了行李,包裏的毛衣給了他。
對了,還有鑰匙。他看過皮包,沒什麽特別感覺,可盯着鑰匙,他的心就一陣刺痛發慌,想流淚,還想去什麽地方,卻沒印象。自從鄭老頭認出他開口第一句話是漢語後,他才弄清自己的國籍,也發現自己說話沒那麽多繁瑣的後綴。
如果不是丢不開鄭老頭,他應該早就游過圖們江,穿越河對面層層封鎖去尋找夢中之人了。
鄭老頭開始打呼嚕。自兒子死于Ebola病毒,他帶着阿澤離開城市躲到農村後,老頭很少能睡好,今天是奇跡。
阿澤包好自己的手指,半年來十根手指上全是洞。喂血是他迫不得已想出的辦法,至于為什麽這麽做,當初是沖動,現在看來,自己潛意識裏肯定知道應該這麽做。
“哎……你在中國哪裏?”阿澤抱着腦袋嘆氣。夢境似幻似真,他在夢裏看得清,醒來後忘得一幹二淨,半分也記不住,唯獨那張充滿悲恸的清隽臉龐牢牢刻在記憶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命運
前段時間政局動蕩,這個國家的領導人以借糧為由跑到天朝上國一去不回,留下大批忠心耿耿的軍人繼續守衛國土。朝鮮的資源已經全部供給軍隊,除了平壤及少數周邊地區,剩下的區域任由自生自滅。
阿澤去鄰居宋女士家拿了點泡菜,米已經沒有了,泡菜現在很少見,是宋女士的私藏,因為阿澤曾經幫了她很大一個忙,她才把自己的泡菜分享給阿澤。然而阿澤吃不慣泡菜,因為朝鮮三面臨海,他會想辦法跟別人換些魚,魚後來成了阿澤的主食。
下午,阿澤打開老掉牙的收音機。這段時間,廣播裏天天播放疫苗的研制進度,阿澤能聽懂,因為裏面說的是中文。半年裏他學了不少朝鮮話,但要真正進行深刻交流,他還不行。
宋女士娴熟地烤着阿澤拿回的海魚,看了看阿澤,肯定地說:“中國會把它們分給我們,因為我們偉大的領袖金太陽正在北京。”
金太陽是朝鮮最高領袖的名字,阿澤見過他的畫像,很富态的一個人。
“我們能挺過去,因為我們偉大的領袖金太陽。”宋女士兩眼冒光,尖削的下巴擡得很高,仿佛明天希望就會降臨。這個民族精神力量戰勝一切,雖然被病毒襲擊後支離破碎,可遠遠強過大洋彼岸的國家。
阿澤對此不置可否,雖然沒什麽記憶,他卻本能地相信着自己的祖國。
一月十六日,晴天。
阿澤給鄭老頭喂過血後,照例圍着村子跑步,做些閑散的訓練。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有這種習慣,一天不動彈,心裏就長草。活動了一會兒,他坐下來,眺望波光粼粼的圖們江。
那個人長得很清秀,烏黑有神的眼睛,長長卷曲的睫毛,可是,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似乎一點也不弱。
他是誰呢?
遠遠的,阿澤看到幾乎渺無人煙的村子裏突然走進一隊扛槍的人,他出神地望着他們,覺得很親切。
“砰!”有人鳴槍示警。
阿澤坐在草叢裏,皺了皺眉,不知道外面怎麽了。
“砰!”又是一聲。
阿澤隐約從草葉的縫隙間看到一個快速奔跑的人影倒下。
這……
阿澤屏住呼吸,那隊人馬似乎沒有放松警惕,而倒下的人居然沒被擊中,爬起以相同的速度奔過來。
一陣亂槍,奔跑的人屹立不倒,阿澤站起來,親眼見到血花四濺,連開槍的人都變得有些慌亂。
“阿澤……阿澤……”
阿澤身後傳來微弱的呼喊聲,阿澤認識這個聲音,是宋女士。
“阿澤……”宋女士滿臉鮮血,撲倒在阿澤腳下,身子不停地抖動。
“怎麽了?”阿澤忙蹲下扶住宋女士的肩膀。
“來了一群軍人,鄭……鄭死了。”宋女士嚎啕大哭。
那邊的朝鮮士兵聽到動靜,派了幾個人往阿澤和宋女士這邊跑。
宋女士抓住阿澤的袖子,眼淚順着臉頰不停下滑,“這是怎麽了?我們這是怎麽了?”
阿澤和宋女士都不知道,鹹鏡北道省的地下深處有這個國家的核彈實驗基地,而不久前,基地發生小規模爆炸,震感微弱,卻存在核輻射的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輻射
阿澤後來不知道那個身重數槍的人怎麽了,只知道自己護着宋女士還輕易撂倒了好幾個人。朝鮮軍人見勢不妙,紛紛擡槍對準阿澤和宋女士的腦袋,阿澤輕蔑地笑了,沒想到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居然不是他這個鄉野村夫的對手。
“別!別開槍!”宋女士一輩子都是良民,哪經得住這般驚吓,她舉起雙手無力地揮舞,臉帶駭色,并且用朝鮮話大聲叫道:“別開槍,他是中國人!”
中國人在朝鮮的地位比較特殊,何況這種敏感時期。軍人中很快走出一位年輕少校,個子一米七五左右,皮膚偏黑,但長得很端正。
宋女士躲在阿澤背後,瘦弱的身子不停抖動。
“你是中國人?”少校打量着阿澤,滿臉戒備。
“我是。”在異鄉首次聽到這麽流利的中文,阿澤挺高興,盡管被人用槍指着不值得高興。
那邊已經沒了動靜,少校也沒回去,一隊人押着阿澤和宋女士走回貧瘠的村子。回到村子後,阿澤的心就像碎成了幾瓣,鄭金尚老頭被白色的床單蒙着,平靜地躺在屋外。阿澤沖向他,他是他在異鄉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親人,即便他倆溝通并不通暢。
“讓他去。”少校沒攔阿澤,抱着手立在一邊冷眼旁觀。
乍聽鄭女士的話,阿澤以為鄭老頭是朝鮮軍人打死的,可現在看來,鄭老頭是病毒發作,可能年老體弱,阿澤的救命血最終也失效了。
人的生命,其實真的很脆弱。
阿澤痛苦,可他哭不出來。朝鮮軍人見他不做任何防護措施就抱着鄭老頭的屍體,眉頭皺着,表情就像他也命不久矣。當然,大多數朝鮮人民沒有簡易生化服,因為政府無能為力。
阿澤抱着鄭老頭的屍體坐了很久,直到少校指揮人過來擡走屍體。
“火化嗎?”阿澤木然地問。因Ebola病毒而死的人,還是燒掉比較好吧。當初病毒剛剛席卷整個世界的時候,各國火化進度已經跟不上死亡速度,只得用隔離袋把屍體裝起來,堆在挖出的大坑裏。
少校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沒肯定也沒否認。
阿澤握着鄭老頭冰涼的手,胳膊微微顫抖,“我能看嗎?我想送他最後一程,他對我有恩。”
“不行!”少校硬邦邦地回答。過了半秒,他不情願地解釋道,“這是規矩,死于病毒的人火化時不能觀看。”
阿澤看起來十分悲戚,眼睜睜瞧着軍人擡走了鄭老頭的屍體。
處理完鄭老頭的事,少校開始盤問阿澤的底細,“中國人為什麽在這裏?”
中國和朝鮮早就封鎖了邊境,最後一批中國工人大半年前已經撤走了,要知道外國人在朝鮮會受到嚴密監視,除非他趁亂私自跨越邊境。可是朝鮮貧窮落後,每年都有脫北者,呆在中國比朝鮮活命幾率大多了,瘋子才會過來。他是瘋子嗎?怎麽沒看也不像……莫非是奸細?再加上宋女士說不清阿澤的來歷,鄭老頭也死了,阿澤自己什麽都不記得,更讓朝鮮軍人疑窦叢生。他們把村裏剩餘的人集中起來,阿澤被嚴密監控,關在鄭老頭的房子裏哪也不許去。
當晚,阿澤徹夜難眠,把身上唯一一件物品,挂在脖子上的鑰匙摘下來看。如今在朝鮮已經了無牽挂,他是不是應該想辦法離開這裏,去尋找夢境中的那個人?
屋外,年輕的朝鮮少校為金太陽要從中國回來的消息興奮不已,他對周圍的人說:“看,偉大的金太陽同志一定會拯救朝鮮。趕快把這裏的事情辦妥,我們要回平壤!”
“可是,至少需要三天時間觀察老頭的屍體。”他的部下唯唯諾諾地說。
“一天!”少校吼道。
“村裏的人……”
“都是危言聳聽。”
“……”
“核輻射下總會出現奇怪的變異。”
“但那個人分明已經死了。”
“屁話!我說一天就一天!村裏的人很正常,除了中國人,其他人就留在這裏。”
朝鮮少校決定把阿澤帶走,因為這次中國特種部隊會護送金太陽回國,如果他不是奸細,可以把他交給中國人,如果他是奸細,讓中國人幫忙查找底細也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北京
中國北京,關于Ebola疫苗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然而量産化是大問題,因為人口急劇減少,工廠停頓已久,只有先生産少量疫苗供特殊人群使用,諸如國家領導,政府官員,科研醫護人員以及軍隊和警察。
文睿從老撾回來後,人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如果說從前的他還會同比較要好的戰友說笑,現在的他就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作為軍人,這是致命傷。半年間,燭龍從軍區特種部隊補充了有生力量,賈鵬也來了,黎星宇讓賈鵬去開導文睿,可賈鵬覺得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祖天戈,你小子玩我啊?三番兩次鬧失蹤,丢個大包袱我。賈鵬摸着下巴,瞪着沉默的文睿。
文睿靠着椅背,日記本上是尖削的下巴。某次賈鵬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後偷看文睿的日記,想了解從不顯山露水的戰友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可讓他意外的是,厚厚的紙頁上只有一個人的名字——祖天戈。
媽的!賈鵬咒罵一聲,重重合上日記本。祖天戈,你丫就是混蛋!賈鵬抿着嘴,鼻子酸了。
鑒于文睿的心理狀況,黎星宇把他轉成文職,成了自己的跟班。新進的幾個少尉總是不恥自家大隊長對文少校的呼來喝去,那種支使程度,舉個形象點的例子,如果黎星宇是女人,文睿每個月都得去超市幫他買衛生巾。
“文睿,你反抗一下會死嗎?”東子用拳頭砸文睿的後背。
文睿成了一灘死水,眼睛烏黑深沉,誰也無法窺探他的內心。黎星宇平靜地挑戰着文睿的各種極限,哪怕他爆發一次,大隊長都能拍着桌子喊,“文睿,你還是個活人啊!”黎星宇對祖天戈的內疚與痛惜,成了他縱寵文睿的根源,盡管在旁人眼裏他是明目張膽地剝削勞動力。
“他恨我。因為我沒讓他參加搜救祖天戈的行動,并且一天後就将全部人員撤離了老撾。”
邱志恒嘆了口氣,皺起眉,合上黎星宇寄來的信件。出于安全考慮,黎星宇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他不是那樣的人,心裏都明白,不過憋得太久。”邱志恒提筆給黎星宇回信,這是他倆的習慣,固定每月一封信。“你故意刺激他,讓他把所有想法都轉移到你身上,那樣他也會好受些。說到底,你自己犯賤嘛。”
收到回信的黎星宇眯起眼睛,嘴邊泛起危險的笑容,“說我犯賤……”
夜深,駐地大樓依然燈火通明,賈鵬提着頭盔将自己的中隊集合到一起。守在黎星宇辦公室門口的文睿突然摸了摸自己的手,那原是握槍的地方,他已經許久沒有摸過光滑的槍身。
軍人吶……
想脫離家庭的掌控進入軍校,心底埋藏着追趕祖天戈的願望,一路行至這裏,終與他并肩而立,可那個人卻在臨死前拒絕了自己的心意,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滾!”
有多遠滾多遠……
文睿眼角幹澀,他知道今生不會再流一滴眼淚。作為一名軍人,作為一個男人,歇斯底裏哭了整整三天,有誰能夠體會他心中的悲哀與酸楚。所有人都以為他因失去戰友而哭泣,卻沒人知道,他最愛的人離去時插進心中的利劍将永遠深陷其中。
嗟餘只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同死焉能兩相見,一雙白骨荒山裏。
祖天戈那家夥有沒說過同生共死的話?是的他沒說過,可他的眼神與行動早就告訴自己……
同生共死。
從他們再度相遇開始。
騙子!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有幾天,也看了大家的評論,總結起來就是被各種指責坑爹。
我不反駁,也不辯解,讀者絕對有發表任何意見的權利。
番外的主線就是兩主角在一起,沒什麽特別複雜的東西,也不會長。
我的思想可能比較奇怪,所以正文不對很多人的胃口,前面正常,怎麽後面就BALABALA等等了。
我只是寫自己心中所想的故事而已。
☆、死亡
賈鵬集結隊伍操練,摘下面罩呼吸到久違的空氣,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容。文睿望着遠去的隊伍,恍如隔世。不是不想跟着他們一起去,只不過做什麽事都沒有力氣,生活失去目标,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以及肩負的責任,可那些好像都跟着某個人一齊逝去了。
“鈴……”黎星宇桌上的電話響了。
文睿聽到黎星宇接起電話,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是,是。”黎星宇挂上電話。
門開了,文睿側過臉,看到抓着帽子的黎星宇。
“文睿,跟我走一趟。”黎星宇的聲音居然有一絲顫抖。
“去哪?”以前,文睿從不會反問黎星宇,大隊長怎麽說他就怎麽做,而今天,那在眼角裏閃爍的是不是淚水?大隊長哭了?
“廢話太多!跟我走!”黎星宇看也沒看文睿,大步向車庫走去。
“首長好!”路邊小兵給黎星宇敬禮。
黎星宇仿佛沒有聽到,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腳像踩了棉花,向來矯健的身影竟然有些搖晃。
到底怎麽了……
怎麽了?文睿很快便得到答案。
醫院裏人來人往,有軍人,有政客,有文睿認識的,更多是文睿不認識的。
祖天戈的爺爺祖定邦一生經歷大小戰役,從山河淪陷到新中國建立,從世界和平繁榮到如今突如其來的全球性災難,成功創立燭龍後,他老人家的生命之火終于燃盡,帶着對孫子的無盡思念閉上了眼睛。
黎星宇哭了,哭得很厲害。病房裏除了兩位直系親屬,就只剩黎星宇和文睿。
祖祥熙與黎星宇從小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此刻什麽話也說不出,只能看着跪在祖定邦床前的黎星宇,陪他一起哭。祖天戈的母親葉粟已經沒有眼淚,花白的腦袋靠着牆壁,嘴裏反複重複一句話,“這個家散了,徹底散了……”原本一家四口,兒子結婚後還會多出兩個人,可現在接連喪子喪父,丈夫忙于公務常年不在家,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人面對牆壁,她很難受,真的很難受。
文睿站在葉粟身後,低着頭,躊躇片刻轉過身,目光落到已經失去生氣的老人臉上。
初見時對方精神矍铄,雖然咳嗽,可目光炯炯,聲音洪亮。這還沒到兩年,老人已經平靜地去了另一個世界。文睿有時想,如果當時祖少将不堅持利用自己的孫子去執行那個沒有結果的任務,他和祖天戈現在會怎樣?
如果……如果所有的如果都實現,世上哪來這麽多傷心人?
葉粟“嗙”的一聲摔倒在地,文睿立刻轉過身,走到她身邊扶起那具顫抖的身體。葉粟哭腫的雙眼只能勉強看清文睿的身影以及身上那抹軍綠。
“阿姨,沒事吧?”文睿想把葉粟扶到椅子上坐下。
一個年輕人,一個年輕的軍人。
葉粟的眼淚又開始順着臉頰下滑,她想起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啊。
葉粟的擁抱讓文睿措手不及,那些溫熱的眼淚潤濕了自己的脖子,纏繞着身體的雙臂看似無力,卻能直擊靈魂,被他從未體會過,擁有過,深沉絕望的母愛萦繞。
“文睿,把葉姐帶出去。”黎星宇沙啞着嗓門吩咐。
自從祖天戈離開後,文睿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雖然知道會有人像他一樣傷心,可他沒心思在意那些東西。他沒見過祖天戈的家人,只遠遠看過前來視察的祖定邦。
葉粟抱着文睿的時候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溺水在大海中的人看到一根浮木。文睿奉命把葉粟送回家,發動汽車的時候,葉粟的左手一直緊緊抓着常服的衣角,似乎只要一時不察,文睿就會離她而去。每一個孩子死亡,母親都會萬般悲痛。葉粟是文睿近距離接觸的第二個為兒子死亡而哭泣的母親,第一個是肖淑敏,而作為軍人的媳婦和軍人的母親,葉粟比肖淑敏堅強很多。
文睿沒有母親,他的母親多年前已經葬在冰冷的墓碑下。葉粟後來看清了文睿的臉,她的眼淚嘩嘩往下流,文睿給她的觸動比別人都要多,因為他是兒子最好的朋友。
“餓不餓,回家……我給你做飯。”葉粟哽咽着說,手還是抓着常服的衣角。
作者有話要說:
☆、替代
菜很清淡,種類不豐富,卻都是文睿愛吃的菜。盯着文睿驚訝的面龐,葉粟悲傷的表情中竟參雜了淡淡微笑,“天戈說過,你喜歡吃這些。來,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一句平常最容易聽到的話,看似母親不經意的囑咐,文睿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感情,從來沒有。
葉粟朦胧的眼底起先倒映着文睿的影子,慢慢地,影子變成祖天戈。她的兒子常年離家,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文睿知道,他什麽都知道,死水一般的心開始動容。近段時間沒有訓練,皮膚越發顯得蒼白,瘦了,以往清澈的眼神也失去光彩。坐在對面的葉粟盯了文睿很久,突然雙手捂住臉頰,肩膀劇烈抖動,失聲痛哭,“他要在多好,你們一起坐在這裏陪我吃飯。他爺爺也走了,家裏沒人,叫我一個人怎麽過。”
文睿風卷殘雲般掃完所有飯菜,他不知道怎麽安慰葉粟,他能做的,只是在葉粟面前替祖天戈吃掉母親為兒子做的飯菜。葉粟抽泣了一會,臉頰被自己的手指按出了紅印子。文睿剛放下筷子,葉粟擡頭說:“再吃點,瘦得太厲害,要好好補。”
文睿頓了半秒,默默地點了點頭。
葉粟望了他一會兒,目光慢慢由悲戚變得柔和,她又去廚房做了一個菜,盛了一碗飯。文睿低頭吃飯的時候,葉粟站在他身邊,忽然伸手摸了摸文睿的頭發,文睿一怔,什麽也沒說,低頭繼續吃飯。
“今天要回部隊嗎?”葉粟低低地問。
文睿擡起頭,迎面的是明明悲傷卻透着慈愛的目光。“還能呆一會兒。”文睿站起來。
葉粟似乎很高興,寂寞漫長的夜晚,她終于不用孤零零地睡在這裏,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在天戈的房間休息下,我每天都打掃,很幹淨。”葉粟把文睿領到祖天戈的房間。
“阿姨……”
“我先洗碗。”葉粟笑着說。
門關上,在那道門背後,柔和的燈光下有一抹軍綠的背影。葉粟覺得很安心,她空蕩蕩的心有一點點被填充的感覺。
坐在房間裏的文睿實際上是第一次進入祖天戈的房間。房間簡潔幹淨,沒有多餘的擺設,除了祖天戈喜歡的港片和書籍,只剩一臺電腦。文睿略微顯得茫然,他不敢動,因為這裏每一處都能感受到祖天戈的影子,有對方的氣息與溫度,有讓他落淚的沖動。
想好了,再也不哭的。
過了一會兒,葉粟進來替文睿打開暖氣,文睿很想說不用,但看到葉粟的眼睛,他縱使有千言萬語也埋進心底。
“睡會兒,我叫你。”葉粟說。
黎星宇一時半會不回駐地,想來他叫自己送葉阿姨回來,也有讓自己照顧她的意思,不過現在看來,自己反成為被照顧的人。文睿理解葉粟的心情,她想看到自己躺在祖天戈的床上,想這個房間再度充滿人氣,他明白,他真的明白。
“休息吧。”葉粟走了出去。
文睿倒在祖天戈的床上,床板較硬,不是席夢思。他捶了捶床板,微微翹起嘴角,在無人的房間露出微笑。
祖天戈,我睡在你的床上,你知道嗎?
我想你。
深夜,葉粟進來在床邊坐了很久,床上的人影同銘刻在腦袋裏的身影重合,漸漸融為一體。
作者有話要說:
☆、回國
第二天,文睿告別葉粟趕回駐地,因為黎星宇突然下了道命令,讓他随賈鵬一起護送朝鮮的金太陽回國。
葉粟站在門口,望着文睿的臉猶豫着。
“阿姨,我走了。”文睿向葉粟展示出一個漂亮的軍禮。
葉粟又哭了,嘴裏說,“等我們都忙完了,你常來家裏看看我。”
文睿的心一陣揪痛。“一定。”他能做的只能是承諾。葉粟抱住他,像母親般拍拍他的背,放他離去。
朝鮮的金太陽一直旅居中國,因為中國環境比朝鮮好,更因為要敦促中國盡早把疫苗運往朝鮮。雖然中國特工系統極為了得,但也無法排除有漏網之魚。這次金太陽急急回國,中國懷疑朝鮮方面出了什麽事,否則穩如泰山的金太陽怎麽一反常态,不顧朝鮮惡劣的環境非要趕回國內。其實說是中國封鎖中朝邊境,實際後期朝鮮才是最嚴厲的一方。
“要個翻譯官,大隊長說自己人比較好,我第一次知道你小子懂朝鮮語。”賈鵬拍文睿的後腦勺。
“朝鮮語好學,日語難點。”見到賈鵬,文睿難得多了幾句話。
賈鵬聳聳肩,“邱政委說下次把穆晟他們送來參加選拔,還有,你的指導員老衛轉部隊了。”
“是麽。”文睿淡淡地應着。
衛勝傑本來要轉業,可全國處于非常時期,國家不許軍人轉業及退伍。
“又要進入全民皆兵的年代。”賈鵬嘆氣。
文睿望着天空,沒說話。
朝鮮國家雖小,排場卻很大。中方特種部隊雖說擔負着保護金太陽的任務,可全是打外圍,真正保護金太陽的人還是朝鮮自己人,所以賈鵬連金太陽的面都沒見到。
“朝鮮軍人保護金太陽,我們保護朝鮮軍人,所以朝鮮軍人沒我們厲害,哈哈。”賈鵬坐在車上剔牙,“現在汽油多麽寶貴。金太陽本來還說要坐火車回去,我看找那種燒煤的火車給他最好,嘁。”沒爆發Ebola病毒之前,金太陽來中國只坐火車不坐飛機,追根究底,是因為覺得飛機比火車危險吧。
朝鮮軍人的臉跟文睿的臉沒什麽區別,都是面無表情。賈鵬瞧着朝鮮人心煩,瞧着文睿卻心酸。文睿用北鬥衛星系統讀報紙,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許多國家叫嚣着聯合國明火執仗行搶劫之事,現在争的就是能源,誰有能源,誰先複蘇。于是結盟抱大腿的事情頻繁上演,中國正處于漩渦的中心。
“文睿。”賈鵬喊。
文睿擡了擡眼皮。
“你為什麽拒絕升職?”
将神草昆布羅帶回中國的巨大功勞讓參與這次任務的人全部平地升一級,可是文睿拒絕升職,所以到現在他還是少校。
“我想讓時光停留。”文睿修長的手指劃過觸屏。
賈鵬眨了眨眼睛,擠出一句,“神經。”
想讓時光停留,如果真要停留,請停留在祖天戈離開之前,那段揮灑汗水卻很快樂的年月。
車隊的另一頭,遠離北京的朝鮮半島上,阿澤被少校領到一個新的小鎮。這個鎮上的人聽不懂中文,在他們看來,能得到糧食活下來已經不易,誰還在乎學不學第二種語言。阿澤不知道,他這幾天找少校要了一支筆和幾張紙,将夢中人的相貌畫在紙上,中文行不通,他就用英文詢問。少校沒軟禁他,只是派人跟着他,任他在鎮上轉來轉去。
“你見過他嗎?”阿澤問。明知道這人應該在中國,可他還是想做些什麽。
我的夢中人,你叫什麽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暴雪
朝鮮少校姓樸,樸有德,語意是個有德行的人。他說只呆一天,實際上呆了半天,金太陽對他的吸引力很大,而鄭老頭的屍體也沒什麽變化,所以他放心地往平壤方向去。不過,出發時間是在下午,晚上他們歇腳于一個稍大的鎮子,這個鎮的人數還沒有阿澤之前呆的村子多,人口越密集的地方傳播概率越大,所以人們都願意住得遠些,非必要老死不相往來。
鎮上沒有樓房,都是白牆斜頂鋪着青瓦的樸實民宅,已經破敗了,掩映在茂密的樹林中,被昨夜下的一場大雪覆蓋着。阿澤和幾個朝鮮士兵住在一起,說是住,實際是監視。雪太大,路不好走,他們多耽擱了半天。阿澤到最後也不知道鄭老頭的屍體是怎麽處理的,樸少校對他說會有中國軍人到平壤,他才願意跟着他。阿澤了解自己的身體,雖然不知道自己從哪裏學到一身本事,但他想脫離樸少校的掌控獨自回中國還是可行的。
晚上,阿澤在紙上勾勒夢中人的樣子,有朝鮮軍人以為他聚精會神地畫着情人,沒想到上面竟是男人,頗有些奇怪。阿澤自己也奇怪,為什麽如此強烈的愛慕和思念着一個男人。
沒有電,最原始的油燈在黑暗中灼灼閃爍。朝鮮軍人給了阿澤一件軍大衣,他裹着大衣,倚靠牆壁閉上眼睛。半夜,屋外除了呼嘯的北風,就剩被巡邏哨兵手中電筒映出的雪花,人跺腳吐出白氣,再沒有一點聲音。
阿澤睡得不深,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驚醒,這是他的習慣,同樣不知培養于哪裏。這兩天他喜歡盯着軍人的槍看,有沖動上去射幾發子彈,他相信自己比那些人更準。
說不定我也是個軍人。阿澤在心裏默默地想。那他呢?是不是也是軍人?迷迷糊糊,阿澤睡着了。他又夢到那個人,真的穿着未曾見過的迷彩服,挺拔,帥氣,眼睛很漂亮,朝他快樂的微笑。夢裏的一切只在夢裏記得,醒來後,除了那個人的樣子,他沒有任何印象。
一個小時後,阿澤在密集的槍聲中睜開眼睛,屋外傳來野獸的嚎叫,卻是不認識的叫聲。屋門大敞,同屋的士兵已經不見了,雪花飄進來,伴随着猶如刀割的北風。
阿澤怔了怔,看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