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這裏,有一個人拴着我的良心呢
是的, 很想。
姜簡到現在還記得那天鐘洵急切的心跳,和呼喊他名字時的掙紮。究竟是什麽人能讓那樣堅定的男人動搖,讓他現在的語氣變得戒備,他都想知道。
但他同時也聽出了鐘洵下意識的回避。
“沒有。”他搖頭, “是我這只手它有自己的想法。”
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的人設。
那些一切不符合自己性格的、邏輯不夠自洽的行為都有了合理放置的軌跡。
只是說完的一瞬, 竟也有些頭皮發麻。認真走人設時, 他完全可以坦然說出這些話。一旦變成他遮掩的借口, 就變得奇怪了起來。
耳朵也有一些發燙。
他說完便默默收回自己的手,側身走到他前面。
鐘洵愣了一下, 看他從自己面前走過,耳側微卷的發梢擦過的他的鼻尖。
掌心手背翻着看了看, 又将目光緩緩落在姜簡的背上。
他,包括那天的人和曾經他遇到過的那些人, 他們都和“姜簡”很像, 以至于他需要像在青巒村那樣試探, 以将他們和潦草記憶中的人進行匹配,确認他們不是他, 從而立起一條無形的相處防線。
也就眼前這人,除了該死的人設外毫無矯飾。
用完全的真實沖破着他的防線。
“怎麽覺得……我的判斷好像失誤了呢。”他輕聲說。
009號趁機笑他:“代碼都能有bug, 人犯錯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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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簡獨自往前方唯一的通路走去, 這條路窄而黑,他的腳步聲格外的清晰, 掩蓋着自己的局促。
他很少說謊, 違心的話會讓他不安。
好在他沒有質疑。
他的步伐很快, 順着逼仄的走廊一路走到了那天鐘洵到達的地方。
一扇上了鎖的雙開門前。
他回頭, 鐘洵正插着兜, 悠悠閑閑邁着長腿一步跨過來。
“這裏的正上方, 是操場中央偏南的位置。”他摸了摸口袋,擡眼,“我那張畫了地圖的紙,記得在琴房被你收起來了。”
“在這兒。”鐘洵從口袋裏摸出來遞給他。
“回到七天前它居然還在。”
姜簡輕聲感嘆。紙條上還有他梳理的時間線,此刻宛如了半本攻略。他翻過來,順着手繪的底圖點到一個位置:“再往前一點,實驗室大概在操場看臺的下面。”
鐘洵湊了過來:“你這玩意兒還有比例尺?”
姜簡收起紙條:“上回你怎麽開的鎖?”
鐘洵默默從身上摸出一袋工具,在他眼前晃了晃。
姜簡不是很想說話。
就連琴房那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有懲戒者的密碼設置,這偌大的地下實驗室就配一個普通鎖?
他不理解,但還是把舞臺交給了技術表演大師鐘洵。
兩人開門後走進了回聲清晰的地下房間,鐘洵憑印象打開了燈。
冷白色的長條燈管依次亮起的瞬間,他率先将目光落在了走道盡頭的醫用屏風隔斷上。
沒有人影,鐘洵松了一口氣。
姜簡按着編號順序沿每一座實驗臺走了一圈,仔細檢查着那些數據線和導管設備。沒有通電,随意擱置,看上去缺少基本實驗室規範,但又給人一種落荒而逃後無人收拾的既視感。
垃圾桶裏有一些更換下的導管、針頭,和一些藥劑瓶。
他皺了皺眉,四下看了看,轉身要往走道盡頭的屏風走。沒走兩步,鐘洵就抓住他的手腕。
“等一下。”
鐘洵走上前,擡腳将屏風踢到一邊。
屏風後是一張放置着電腦的辦公桌,它遮擋住了另一扇門。
“我遇到的那個人可能是從這個門進來的,他在找什麽東西,把這個辦公桌翻得亂七八糟。”鐘洵轉了一圈,确認沒有什麽隐患,問道,“你剛剛要找什麽?”
姜簡看向垃圾桶:“手套。”
他不太想從垃圾桶裏撿東西。
“……嬌氣。”鐘洵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我來撿。”
有人代勞,姜簡坐得心安理得,轉頭将注意力放在電腦上,小心翼翼地聯通電源。
電腦能正常開機,也沒有出現什麽懲戒者。
難道說建地下實驗室的這個人非常篤定不會有任何人能來到這裏,才會一點安全措施都沒有嗎?他這麽想着,屏幕上出現了輸入密碼登錄的界面。
密碼提示:最後悔的那天。
“喏,你看看。”
一雙手攤在自己面前,掌心中是瓶瓶罐罐。
姜簡目光落在藥劑瓶上,手下嘗試破解密碼的動作卻沒有停。
“是麻醉用藥。
他敲下回車鍵的瞬間,瓶上标簽的字母在腦海中重組成有意義的詞語。
話音剛落,屏幕亮起。
密碼正确。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充滿夏天氣息的桌面:白色碎花裙在風中飄搖,少女站在天臺的中央,沉醉地拉着琴,碧天與飛鳥是她的唯一的聽衆。
她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黃醫生那天畫下圖案的位置。
姜簡看向自己的指尖。
“怎麽?自己也沒想到輸對了?”鐘洵的聲音在他頭頂,能感受到胸腔的共振。
“我猜和糖糖有關系,就先試了幾個。”
密碼提示是某一天,所以他先挑了糖糖練習日志中的幾個日期。
“她獲獎那天?”
“不,是她收到斯琴的那天。”姜簡沉吟片刻,“對他來說居然是後悔的。”
他聲音很輕,但鐘洵好像還是聽見了。
只聽他輕嗤:“不需要共情這種人。我能把他們扔回垃圾桶了嗎?”
姜簡回過神,輕輕點頭,不再糾結于密碼,開始專心檢查起電腦中的文件。鐘洵扔完垃圾,随便找了個實驗臺躺了下去,手臂交叉枕在腦後,雙腿交疊,餘光落在姜簡的身上。
說不上是哪裏灼燒了視線,鐘洵轉而看向天花板。
這是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和惬意,能夠令他忘記沙漏倒計時,忘記加諸于身的禁锢,只将全部心神凝聚在當下,凝聚在不遠處那人身上。
靜谧的地下室,只有姜簡敲擊鍵盤的聲音。
偶爾有翻動抽屜櫃門的聲音傳來,也不似那天那人的粗暴。即使閉上眼,他也能想象到姜簡冷冷淡淡的眼神,和認真嚴謹中帶着淩厲之風的動作。
“你睡了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不停歇的鍵盤聲終于停下。
“沒有。”鐘洵睜眼,眼中一片清明,他跳下實驗臺,走過去一屁股斜坐在桌上,低頭看他,“你發現什麽了?”
“一部分實驗數據,繁音系統的後臺,還有……一些個人隐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是出自雲漢科技,我總覺得底層代碼似曾相識。”
姜簡目光在屏幕上左右游走,龐大的信息流從腦海中流淌而過,最終找到了一個切入點。
“聞佑。”
他調出了一份實驗數據,裏面的被試信息欄上的照片分明是那位高三二班的班長,圖書館中表白林棠的勇士,名字卻不一樣。
“這個名字在這張表裏。”
姜簡指了指身旁的紙,上一回鐘洵從神秘人那裏拿回來的實驗名單,這次靜靜躺在抽屜的最裏層。
從之前推斷來看,名單上的人只有一個共性,那就是他們都是唐凰噩夢般校園生活的加害者之一。
溫思黛依次查過名單上的人,聞佑則是其中改頭換姓的漏網之魚。
“所以名單上那群人都以另一幅模樣重新回到曙光二中了,是這個意思嗎?”鐘洵從桌上跳下來,走到姜簡身後,“和我們還挺像。”
“不一樣。”
姜簡同屏放了幾張實驗結果報告和視頻記錄,深吸一口氣。
“這個人在做的實驗,比秦耘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說秦耘的所作所為是将人的意識通過某種方式保存并延續,那麽這個人就是在試圖通過一系列規律性的刺激組合,改變、引導、甚至于控制人的意識。
數據和視頻都是殘缺的,短時間內姜簡無法恢複多少。
從僅存的只言片語中能看到,聞佑和其他一些被試,從最初的暴躁與反抗,到逐漸溫和平靜,最後仿佛像催眠一樣失去原本的自我意識,而後被規訓,被引導,最終完全轉變原有的行為模式,徹徹底底地成為另一個人。
“成功做到聞佑這樣的被試,不多。”姜簡說。
“最多三年,能實現這個效果可以說是很激進了。”鐘洵搖了搖頭,“那麽第一回 他去向唐尹自首的行為,未必也是處于內心,無論是被引導還是被要求的,目的就是不讓我們發現背後這個人的存在。”
姜簡瞥了他一眼。
鐘洵只是微微蹙眉,沒有姜簡預期的驚訝,接受了他的一切敘述與判斷,并不否認地繼續分析下去。
在青巒村他就意識到,鐘洵了解的秘密遠不是他能想到的。
今天無非是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他淡淡收回目光,繼續道:“而且他對懲戒者的要求相當遵守。因為實驗的其中一步就是以敬畏懲戒者為目的展開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性使然。
就像被火燙過的人下意識回避火焰,被水嗆過的人害怕下水。
“他不是為了複仇嗎?把聞佑放回來又算什麽?”
“大概是成為繁音系統的擁趸。”
“在他的設想裏,繁音系統最後會演變成什麽樣?”
“可惜這裏沒有涅槃計劃那樣詳盡的說明。”姜簡聳肩,托腮思考道,“無論變成什麽,可能都是因為糖糖吧。”
他将另一個文件夾打開,裏面是他所說的“個人隐私”。
繁音系統存在的每個角落,只要有唐凰出現的身影,就有一段視頻出現在這裏。
這臺電腦的所有者,在自稱“糖糖”的女孩離去後将這些片段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緬懷。
而唐凰常去的地方,教室、琴房、天臺、宿舍、醫務室、當年還是外賣取餐點的倉庫小黑屋,還有圖書館,在如今的曙光二中都有懲戒者的約束。
“如果這個人将唐凰的結局認定成是整個學校的原因,在繁音系統逐漸掌控學生日常學習和生活之後,你猜他會不會同時改造學校的所有人,來打造一個充分符合規範和準則,沒有任何亂紀欺淩的校園。”
鐘洵被姜簡沒有感情的聲音怔了怔。
這是個極度扭曲的想法,但又感覺莫名契合這個出現在唐凰背後的人。但鐘洵更在意,姜簡竟能毫不猶豫地想到這樣一條堪比歪門邪道的思路。
“你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很瘋狂嗎?”他問道。
姜簡還想說什麽,聽了這句話戛然而止。
他沉默。
就這麽靜靜地看他好一會兒。
半晌,鐘洵聽見他聲音沒有絲毫波瀾:“鐘洵,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懂喜怒哀樂,不通人性與情緒,所以能這麽快與瘋狂共情……會想:他恐怕也是個瘋子吧。對嗎?”
鐘洵的心猛地顫了顫。
姜簡不會說出這種傷人傷己的話。
“等一下,有誰這麽說過你嗎?”
這段話聽着不是普通的反問,倒像是從哪裏信手拈來的貶損和諷刺,經由他人之口,在不知何時的過去,劈頭蓋臉地罵向姜簡這雙澄淨的眼。
姜簡頓了一下:“或許吧,我不知道。”
鐘洵語塞。
他可能已經不記得了誰是說的,話語卻已經留在了他的心裏。
“瘋的別人,不是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擔心是正常的,鐘洵。瘋狂的存在,本身就是正常守序所恐懼的,所以理解瘋狂的,也會被畏懼,即便我認為那并不是共情,而是站在狂人邏輯的推理。養父說過,不守基本底線、不受缰繩約束的科研發展,必會走向瘋狂。但我想我……”
“叮鈴鈴——”
從溫思黛那裏偷偷攜帶着的手機突兀地響起鈴聲,打斷了姜簡的話。兩人進入地下之前,姜簡根據上次沙漏的下落時間定了鬧鐘,留出了他們返程的時間。
他拿出手機掐斷鬧鐘,随手扔給鐘洵:“我剛在抽屜裏找到一個U盤,轉移備份一部分內容,再等……1分鐘40秒。”
鐘洵把玩着手機,定了1分40秒的秒表,低聲說:“你剛才的話沒有說完。”
姜簡垂眸:“沒有什麽意思,多餘的話。”
秒表聲滴答滴答,在地下與回聲逐漸形成重奏。
呼吸聲,心跳聲,仿佛都被靜谧湮沒。
鐘洵攥了攥掌心,指尖深深印出一道痕跡。
“可是我想聽。”
姜簡的神情陡然有些許松動,仿佛冰原上悄然裂開了一條縫隙,将底下沉壓許久的孤寂釋放到無盡的空曠中去。
進度條還有一點就能完成拷貝。
他緩緩将手放低,在完成後的瞬間拔下儲存設備。
起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想說我不會和他們一樣瘋狂。這裏,有一個人拴着我的良心呢。”
鐘洵嘴唇顫了一下:“那個要帶你去看煙花的朋友?”
“沒錯。”姜簡妥帖收起設備,關機,将桌子上下的一切整理複位,轉身往原路返回。走出去兩步,回頭,發現鐘洵竟還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哥,走了。”
“嗯。”
鐘洵聽見他叫“哥”居然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挂起淡淡的笑意,悶悶不樂地跟在他身後。
姜簡感覺很奇怪,走兩步,就不解地回眸看他一眼。
“別老回頭,看路。”
“哦。”說着他就沒再回頭。
“……啧,怎麽沒見你之前這麽聽話呢。”
“?”姜簡腳下被臺階絆了一下,沒聽清鐘洵在說什麽,“什麽?”
“姜簡。”
這下他聽清了,鐘洵連名帶姓地叫他,語氣鄭重而嚴肅。
他微微側過臉,問:“什麽事?”
“你能不能也給我栓個繩子。”
“……?”
這番驚世駭俗的話一字不差地落在姜簡耳中,語氣中也沒有往常的痞氣和不着調。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轉身,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鐘洵慶幸他沒有說話。
眼前浮現了他進入荒蕪之地那一瞬間的慘烈,突發意外下所有人驚恐的臉龐和被氣旋扭曲的身體。沈慮的手臂在他眼前斷裂,飛濺的血液仿佛一個升格畫面,在空中慢慢飄過,糊向他的雙眼。
再一眨眼,眼前的血色變成了姜簡瞳孔中映出的自己。
他動了動嘴唇,說:“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試圖傷害你或者傷害別人的時候,請你不要有任何猶豫地拉住我,阻止我,控制我。
“如果有必要,請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