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嚎啕大哭一場之後，鄭悅兒的情緒終于平緩了許多，只是她臉上從眼角蔓延開來的青筋一般的鮮紅鼓包，卻沒有消下去，看得其他鬼心驚肉跳的，總覺得是不是下一刻這些鼓包就要炸開了。
“……我想見我爸爸媽媽。”鄭悅兒垂頭，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表情有些茫然，喃喃道：“我好像已經很久沒看見他們了。”
死後到底過去了多少年，她是不記得的，只是現在清醒過來，就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看見父母了，原先不想還好，現在一想起來，思念如叢生的藤蔓，在荒蕪的心口間蔓延生長出去——想見他們，好想見他們。
姜葉看了她一眼，道：“的确是很久了，二十六年，你死了二十六年了。”
聞言，鄭悅兒一愣，“已經，這麽久了嗎？那我父母他們……”
她突然有些不敢想了。
她死的時候，父母才四十歲出頭，現在二十六年過去，他們都已經六七十歲了啊。這麽多年，他們還好嗎？
鄭悅兒心頭一緊，有些無措，甚至還有些害怕。
姜葉睨了她一眼，道：“先不說你父母的事情，現在先說說你害人的事，你知道因為你，那條路上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嗎？”
小紙人們順着椅子爬了上來，坐在姜葉的腿上，姜葉順手把他們攬住，壞心眼的把一個小紙人戳倒，小紙人卻也不生氣，親昵的抱住她的手指頭，嘴裏咯咯咯的笑着，可開心了。
“……像個小傻子。”姜葉心中嘀咕，嘴角卻是翹了翹。趴在那裏的鄭悅兒神色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死亡之後，她的魂魄沒有散去，但是卻也沒有思考的能力，和許多初生的鬼一樣，一直陷在那種混沌茫然之中，
直到有一天，渾噩的世界，突然亮了起來，她再一次站在了當初她死亡的那個地方，而那個地方，變成了一條熱鬧的十字路口，她便站在那裏，每逢五點的時間，就會出現在那裏尋找自己的腳，或者更準确來說，說是在找尋她腰部往下的那部分身體。
因為她總記得，她死的時候從腰部那裏傳來的，骨頭被碾碎的聲音，這個記憶太深刻了，導致她死後，記憶也停留在那一瞬間，她便覺得，自己是沒了下半身的。
姜葉思忖着，想到這幾場車禍開始的開端，道：“應該是那個環衛工人的死亡，将你叫醒了。”
這種叫醒，并不是恢複理智，而是讓她見了血，幾乎重溫了自己死亡的那一刻，也讓她恍然間想起來，哦，我的下半身沒了，那我要去找腿啊。
Advertisement
接下來的時間，她便一直徘徊在那個十字路口那裏，所以那之後發生的幾起車禍，死去的人死狀和她幾乎差不多，都是攔腰被人碾斷了腰部，身體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幾乎被車輪蹍得分開了。
這是她有意影響之後的結果——她想要找到自己的下半身，找不到怎麽辦呢，那當然是從其他活人身上取啊。
這一切，現在恢複神智的鄭悅兒并沒有印象，但是聽姜葉說起來，她的情緒卻也沒有多少變化。
她是鬼啊，鬼因為某種執念而生，或者說是某種激烈的情緒，除卻死亡之時的那種激烈的情緒還殘留着，他們幾乎喪失了其他的七情六欲，只有生前最重要的人或物可能才會牽動他們的情緒，但是對于其他人的死活，大部分鬼并不會關心。
所以，陰陽之隔，并不僅僅是因為生與死，還因為人死後成了鬼，那已經成為另外一種冰冷的生物了，與人類已經截然不同了。人和鬼，并不能共存。
而鄭悅兒之所以會成鬼……也許是死亡那一瞬間的不甘與憤怒，也或許，是她臨時之時，還尚存着對她父母的牽挂？
姜葉道：“鬼不該留在陽間，更別說你還殺了人，造下了殺孽，所以……”
姜葉将手上的銀絲扯下來，身上的氣息平靜卻又讓鄭悅兒感受到了一種致命的危險。
“我，我……”她慌亂的開口，突然大聲道：“我想見見我爸媽！”
她雙手攥成拳，捏得死死的，雙眼乞求的看着姜葉，低聲下氣的說：“我想看看他們，就看一眼，遠遠的看一眼就好！”
姜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突然問：“我讓你去看你爸媽，你會感謝我嗎？”
“我會！”鄭悅兒不假思索的開口，“我會感謝你的，真的。”
姜葉想了想，妥協了，道：“那好吧……不過，看你爸媽之前，唔，你還是把你的樣子收拾一下，我不覺得，他們看見你這個樣子會高興。”
鄭悅兒一愣，下意識看了自己一眼，忙點頭：“您說得對，說得對。”
還沒看到人，她似乎就有些無措了，伸手整理着自己的頭發衣裳，只是那身衣裳早就不成樣了，是她死之時穿的，老土的款式，上邊全是鮮血和血跡，皮膚是青白色的，死後的慘白，以及被冰雪冰凍過的烏青。姜葉沒有管她，而是轉頭給趙曉打了個電話，讓她幫忙查一下鄭悅兒的父母現在住在哪裏。
二十六年前的事啊？
趙曉回頭就讓人查了一下，只要有錢，一百年前的事情都能給你查了，因此沒過多久，他這邊就得到了回複，鄭悅兒短暫的生平，還有他父母親人，都調查了個清楚。
趙曉是拿到資料的第二天早上過來的，涎着臉蹭了一頓飯，才跟着姜葉去了書房，将鄭悅兒的資料給了她。
“……鄭悅兒死在大年初三，撞到她的車子是大貨車，車子直接碾過去，人當場就沒了，送到醫院的時候，身體都冷了，撞人的司機賠了兩萬塊錢便了了。”
命有時候很值錢，可是有時候卻又比草賤，像這時候，鄭悅兒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只值兩萬塊錢。
趙曉道：“撞死她的兩人因為認錯态度良好，而且考慮到天氣不好，又是天還沒亮的時候，所以警察讓他們賠了錢就放他們走了。哦，對了，撞她的那兩人是煌輝物流的老板，他們是開貨車起家的，鄭悅兒，便是在他們還在給人開貨車的時候出的一次意外。”
說到煌輝物流，他便忍不住說得多了些，煌輝物流的兩個老板的發家史，也是至今讓人津津樂道的，他們剛開始只是幫別人開貨車的，後來因為鄭悅兒這件事，便轉去做物流了，再後來物流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是國內數一數二的物流公司了，資産上億。
趙曉感嘆道：“他們也算是厚道了，之後逢年過節的時候還一直堅持去探望鄭悅兒的父母，到現在每年過年都上門去給老兩口拜年了……知道這件事的人，誰不說他們兩厚道？”
當時賠了錢，其實這事就算完事了，可是兩人卻一直照顧鄭悅兒的父母，大家提起這件事來，也都說他們厚道，知錯能改，是個有責任心的，連帶着煌輝的名聲在業內也很不錯。
姜葉聽完，目光古怪。趙曉覺得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問：“有什麽不對嗎？”
姜葉哼笑，慢悠悠的道：“不對的可多了去了……現在鄭悅兒的父母住城東三環這邊？”
趙曉對她這個微妙的語氣有些摸不着頭腦，答道：“是，原先是在四環那邊，後來那邊拆遷，賠了一大筆錢，兩老口分了錢，還得了一套房子，再加上有煌輝的老板照顧着，日子過得還挺不錯的，對了……”
他想起一件事，跟姜葉說了。
姜葉愣了一下，旋即道：“我知道了。”
兩人從書房出來，便見到鄭悅兒正蹲在地上，和一個小紙人在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戲，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眼巴巴的看着姜葉。
她已經将自己收拾幹淨了，一張臉除了臉色透着一種不正常的青白色，看上去是清秀的一個姑娘，并不恐怖，只有靠近她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股鬼魂特有的陰冷感來。
趙曉小心翼翼的瞥了她一眼，躲在姜葉身後。
姜葉對她道：“你父母他們現在住在東三環那邊，現在要去看他們一眼嗎？”
聞言，鄭悅兒雙眼一亮，急急的問：“可以嗎？”
姜葉說：“不是你說的想在臨死前看他們一眼嗎？那要不不去了吧……”“別！我去，我想去！”鄭悅兒急急的說，說完，自己似乎又有些怔然，愣愣的道：“我想去……
姜葉嗯了一聲，讓趙曉開車送他們過去。
不過去之前，姜葉已經跟鄭悅兒說好了，只能遠遠的看上一眼，卻不能靠近，鄭悅兒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是人在屋檐下，就只能答應了，總比一眼都看不上的好吧。
鄭家老兩口當初不僅拿到了拆遷補償款，還得了一套房子，房子面積不大，但是住老兩口卻已經足夠了，而且地段也不錯。
姜葉他們走到小區外邊，站在外邊的一棵大樹下等着，鄭悅兒雙手交握緊緊的抓在一起，緊張的看着小區內，不敢錯過任何一個人，生怕看差了一眼。
“……他們還會不會認得我呢？”鄭悅兒喃喃。
趙曉聽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他們女兒，他們肯定還記得你啊。”
鄭悅兒扯唇努力的笑了笑，笑容還是很勉強。
姜葉本來是和他們一起站在樹底下等着的，只是有一只蟲子從樹上落下來掉在她手上，她看了一眼，神情微動。
那是一只小飛蟲，很小，落在她手上之後，還在抖動着翅膀。
姜葉擡起頭，眯起眼看了看頭上，注意到有一群小小的飛蟲，正朝着一個方向飛去，然後跟趙曉和鄭悅兒說了一聲，跟着小飛蟲的方向走去，繞過一條條的街，最後竟是來到一片正在拆建的廢棄樓群來。嗡嗡嗡——
飛蟲們停在一個廢棄的樓層角落裏，姜葉跟着走上去，越靠近，耳邊的蟲鳴聲越響了，等走過一扇門，預料之外的場景，倒是讓她忍不住一愣。
蓬松的雲層縮在角落裏，正努力的把自己往裏邊團，原本軟綿綿、胖乎乎的身體被這些小小的飛蟲咬得坑坑窪窪的，這裏缺一塊，那裏缺一塊的，看上去有些醜兮兮的，蚊蟲擠進它的身體裏，啃噬它身上的妖氣。
呼呼呼——
它還在努力的吹着風，可是這些蚊蟲一旦咬在它的身上，就與它密不可分，根本吹不掉，反倒是它本就不大的一團雲彩，已經縮水好多了，顏色灰撲撲的，就像它的心情一樣，十分的低落。
姜葉摸着下巴，摸不準這是怎麽回事。
嗡嗡嗡——
有幾只小飛蟲在她耳邊晃悠，嗡嗡嗡的亂響，吵得人心煩，姜葉輕哼一聲，一簇小火苗騰的燒起來，将它燒成黑灰落在地上。
灰色的小雲彩聽到動靜，扭過頭來看，等看見姜葉的時候，嘴裏發出哭聲：“嗚——”
灰色的雲彩顏色更沉了，很快的身下的角落裏就有水跡蔓延開去，卻是它落下來的雨水。
姜葉慢悠悠走過去，道：“妖怪還被這種小蟲子欺負到這種地步，你也是有本事了，真給你們妖怪丢臉。”聞言，小雲彩身下的地方水跡更重了，雨水嘩啦啦的往下掉。
它湊過來，前邊的雲彩微微撅起來，像是把腦袋湊了過來一樣。
姜葉歪了歪頭，問：“要我摸摸你？”
小雲彩立刻人性化的點了點頭，姜葉聽到奶呼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摸摸，摸摸雲雲，雲雲好痛——”
說着，又哇哇哇的哭起來了。
姜葉伸手，拍在它該是腦袋的地方，和普通的雲彩不一樣，入手是軟軟的，涼涼的，還能感受到雨水的濕潤，并不像普通雲彩一樣能穿過去。小雲彩還供着腦袋，主動的蹭了蹭她。
“痛，好多蟲子咬我，嗚嗚嗚——”它又開始哭了，一哭就開始往下下雨。
姜葉道：“別哭了，我看看你身上這些蟲子……”
她伸手捉住一個蟲子，這蟲子很小，渾身漆黑，身後的翅膀透明得像紗一樣，有點……
“醜！”姜葉評價。不過這個蟲子很奇怪，竟然能吞噬小雲彩身上的妖氣，它本身就是一只小妖精，被這些蟲子把妖氣給吃了，體積瞬間縮水了好多，精神恹恹的。被姜葉抓在手裏，這些蟲子還嘗試着吞噬她手上的氣。
小雲彩又把腦袋放在她手上，蹭了蹭，十分會撒嬌，說：“蟲子咬我，好痛，幫，幫幫我……”
模糊的意識從手底下傳來，這朵小雲彩還不會說話，只有不算太清晰的意識傳過來。
姜葉看了它身上的蟲子，成百上千的蟲子鑽在它的身體裏，它雲朵灰撲撲的顏色一方面是它心情不好，另一方面卻是有這些蟲子擠在裏邊的原因，和它的身體幾乎融為了一體。
姜葉看了一眼這個小雲彩，哼了一聲，拍了拍它的腦袋，道：“也就是遇到了我。”
她伸出手，右手雙指并攏，手指在空中劃過，指尖帶着瑩瑩的一點光，豎在胸前。
姜葉嘴中吐出一個字來，一個發音古怪的字，像是蒼茫大地的低吟一般，有種玄妙且無聲的力量朝着四周擴散開來。
呼——
空氣在無聲的顫動，四周的溫度突然冷了下來，以姜葉的腳下為中心，不過瞬間，整個屋子都被一片冰雪覆蓋，頭頂的天花板、腳下的地面，以及四周的牆壁，冰晶凍結，飛起的飛蟲也被凍成冰塊，化作冰粒落在地上，瞬間粉碎。
只聽簌簌落下的聲音，從小雲彩身上，無數冰粒子嘩啦啦的落下來，還沒落地，便粉碎開來，只剩下碎裂成極小的冰晶，像是閃動的細粉一樣。哇！
雲彩上露出瞪大眼睛的表情，然後它使勁的抖了抖，把自己身上被凍成冰粒的蟲子全都抖落下來。
身體裏沒了這些煩人的蟲子，它整朵雲都舒服了，也不把自己縮在一起了，整朵雲再次變得蓬松雪白起來，像是巨大的棉花一樣，在屋裏飛來飛去的，然後一頭撞在姜葉的懷裏，拿着腦袋蹭她。
姜葉抱住她往樓下走，一邊說道：“被一些小蟲子弄得這麽狼狽，也就是被我發現了……”
不得不說，白色的小雲朵抱起來特別的舒服，是你難以想象的柔軟蓬松，比棉花還軟，而且還是暖暖的，像是自帶着陽光一樣。
姜葉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氣。
嗯，确定了，氣息也是軟綿綿的，超好吸！
在她離開之後，布滿了冰晶的屋子裏，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以地面為中間，所有的冰晶一瞬間碎裂，化作無數碎屑簌簌落在地上，而原本完好的屋子，上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痕，也跟着轟然倒塌。
此時在趙曉那邊，因為是大中午的，太陽還很烈，今天天氣格外的熱，簡直夢回夏天，趙曉和鄭悅兒還站在樹底下，靜靜等待着鄭家父母的出現。
天氣并不熱，并且靠近鄭悅兒，趙曉還有些發冷，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身邊的鬼一樣，忍不住往旁邊靠了靠——這可是鬼啊！姜小姐怎麽還沒回來啊！突然，鄭悅兒急切的目光猛的一亮，直勾勾的朝着一個方向看去。
趙曉往她看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兩個老人相互依偎着走過來，老爺子手裏拎着一個籃子，裏邊裝着菜，老太太手裏則是拎着一袋蘋果，兩人正低聲說着話，臉上全是笑。
鄭悅兒的腳步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姜小姐說了，只能站在一旁遠遠的看一眼的，人鬼殊途，你靠近他們，會對他們的身體有影響的，你也不想你父母早死吧？”趙曉提醒她。
“……”
鄭悅兒的腳步克制的停下，只是目光哀傷的看着自己的父母，視線仔仔細細、一寸一寸的看過他們的臉。
與她記憶中相比，父母的模樣蒼老了很多，皮膚皺了很多，背脊也彎曲了幾分，往常高大的父親走路也略有些蹒跚，得靠母親伸手扶着一邊，但是兩人看上去心情還算不錯，眉眼間一片疏朗，似乎在說着什麽愉快的話題。
突然，鄭母手裏的蘋果袋子不堪重負，從底下破了一個洞，裏邊的蘋果迫不及待的咚咚咚的落下來，瞬間滾了一地。
“诶——”鄭母急忙彎腰去撿。
一個蘋果咕嚕嚕的滾啊滾啊滾的，滾落在了鄭悅兒的腳下。鄭悅兒彎腰，伸手把它撿了起來，握在手裏，垂眼看着，久久沒有動靜。
趙曉小心的看着她，忍不住開口：“鄭小姐……”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鄭悅兒的表情突然變了，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表情變得堅定，然後，她從樹蔭底下走了出去。
趙曉的眼睛瞪大。
……
一只手伸了過來，手上是一個紅通通的蘋果。
鄭母一愣，順着手看上去，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
“這是您的蘋果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