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鬼被塞在小紙人裏被其他紙人拿着鞋底啪啪啪的打了一天，等她終于被放出來的時候，精神不免有些萎靡，連身上的鬼氣都暗淡了一些。
家裏的紙人們湊過去，伸手戳了戳她，繞着她打量。
“啧啧啧，看樣子當初死得很慘啊，這下半邊都沒了……”
“看她的氣息，應該是死了多年的老鬼，還見過血了，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
“厲鬼嘛，殺人很正常的，人家可比我們這些小弱雞厲害。”
……
紙人們叽叽喳喳的，非常有讨論欲望。
女鬼趴在地上，表情應該還陷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是驚恐的，也是扭曲的。
她的臉色則是青白色的，仔細看臉上似乎還有着一層冰霜，她躺着的那個地方，很快就出現了一攤水跡，還在往四周蔓延。
姜葉蹲下身子，伸手将她額頭上的一坨白色拿過來，指頭大小的一坨白色，拿到手裏就融化了，是雪。
“看樣子，是冬天死的……”還是下雪天，所以身上還沾着血，溫度一高就融化了。
至于她的下半身，從腰部攔腰消失了，傷口處血肉模糊的，像是被什麽暴力碾過，是不平整的斷口。
想到最近的幾個車禍，她的下半身不難想象是怎麽失去的。
被車碾斷的嗎？
姜葉思忖着，決定還是問當事人。
她伸手按住女鬼的眉心，女鬼的眼睛瞪大，不受控制的将頭揚起來，任由姜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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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者之間虛虛的隔着一點點距離，卻仍然能感覺到一股冰涼的氣息。
女鬼的眼睛是漆黑毫無光亮的，慢慢的，她的眼中多了一點不一樣的神采，扭曲痛苦的表情也慢慢的變得平靜起來。
姜葉收回手，開口問她：“能聽得懂我說話了嗎？”
女鬼：“……可，可以。”姜葉站起身來，接過吳老頭遞過來的毛巾，一邊擦着手，一邊坐在椅子上。
“那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嗎？”她問。
女鬼一愣，像是才反應過來，喃喃道：“我原來，已經死了嗎？”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
原本被許多人稱贊漂亮修長的手指，已經變得血肉模糊，指甲因為用力在地上抓撓，已經翻飛過去了。
腦海裏電光火石的閃過一些記憶，女鬼平靜下來的一張臉逐漸又變得猙獰，身上鬼氣翻湧，強烈的怨氣與恨意一瞬間從她體內爆發擴散出去。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我已經死了！
門外燈籠晃動，玉石相擊，不斷的響動，風雨欲來一般。
“噠！”一聲響指，女鬼頭上一盆冰水澆下來，她身子顫抖了一下，倒騰的鬼氣一瞬間凝滞，原本被仇恨蒙蔽的大腦，也凝固了。
吳老頭将空了的水盆放下。
“……冷靜下來了嗎？”姜葉問。
女鬼：“……”
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她道：“冷靜下來了。”
再不冷靜，一盆冰塊加水澆下來，也冷靜了——明明她是鬼了，為什麽還會被水淋到？
女鬼很不理解。
“名字，年紀，出生年月日……”
旁邊一個小紙人問，手裏拿着一只鋼筆，開始詢問。
哦，她生前是做人口普查的。女鬼垂下頭，頭發上還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低聲回答：“我叫鄭悅兒，二十三歲了，1975年生……”
“75年，那是四十六歲了啊，老鬼了。”
“二十三歲，1975年生的……也就是死的時候，在95年了。”登記的人口普查紙人說道。
1995年啊，距離現在已經二十六了，也就是說，這個女鬼，死了有二十六年了。
“你還記得你是怎麽死的嗎？”姜葉問她。
鄭悅兒一愣，青白的臉上露出憤恨怨怒的表情，咬牙道：“記得，我當然記得……”
她怎麽可能不記得？
眼見她身上的怨氣又不受控制往外翻湧，姜葉道：“你冷靜一點，不然我又要叫人給你潑一盆冷水讓你冷靜了。”
鄭悅兒：“……”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我，我是被人撞死的……”她說，但是說完，又否定了自己的說法，搖頭道：“不，我不是被撞死的，我是被人故意碾死的！”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忍不住升高，語氣也變得尖銳怨恨起來。
二十六年前，那時候的鄭悅兒才二十三歲。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很早就開始下雪了，等到了年末的時候，地上全是厚厚的一層積雪了。
她還記得那天，從半夜就開始下雪了，她因為是早班，早早的就爬起來上班了。
那時候時間才是五點，風大雪也大，她裹着棉衣圍巾，往工作地點走。
因為趕時間，她是從一片即将拆遷的地方穿過去的，這裏穿過去，就是她的工作地方了，一個小工廠。
她在這裏工資雖然不高，但是幹完這個月，她存的錢就可以給父母買一件羽絨服了。
鄭悅兒這麽想着，心裏就很高興。
可是就在一個轉角的時候，一輛大貨車卻突然直直的朝着她沖了過來。天旋地轉，身體砸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她是茫然的，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一片雪花落下，墜落在她的眼中。
雪冰冰涼涼的，很快的在她眼裏融化了，從眼角滑落，像是一滴淚。
然後，便是疼痛，鋪天蓋地的疼，疼得她身體倒在地上，還在一抽一抽的。
那時候她還沒死，她還活着，她聽見有人驚慌失措的從車上下來，他們在慌亂的讨論：
“撞到人了，我們真的撞到人了！怎麽辦？她是不是死了？這裏怎麽會有人？”
他們湊過來看了一眼，鄭悅兒努力的朝他們伸手求救，她費勁力氣的朝他們喊：“救，救救我……”
她想活，她想活下去啊！她的父母還在家裏等她，她想活啊！她不想死！
然後，她聽見那兩人讨論着。
“還活着，她真的還活着，怎麽辦，我們撞到人了，怎麽辦？我們送她去醫院吧！？”其中一人說。
“不——”另一人卻道，聲音是顫抖的，但是卻也是冷的，他說：“送去醫院，你知道要多少錢嗎？她肯定會訛上我們的！你看看她這個傷勢，就算現在送去醫院，也肯定是救不活的，到時候還要花一大筆錢！不如……”
“……那，那你的意思是……”
然後鄭悅兒就聽見他們商量着，不如把她給直接撞死。
“她這個樣子，送去醫院就是個無底洞，還不如直接撞死，賠一筆錢了事……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故意撞她的，誰知道大早上的這個地方還有人？”
“是啊，誰讓她突然沖出來的……”
他們嘴裏說着，像是在說服自己。
然後……
“他們開車從我身上碾了過去，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啊……”
那是大貨車啊，碾過去的那一瞬間，她還活着，她清楚的感受到了，身上骨頭斷裂的聲音，從腰部那裏傳來了巨大的疼痛。
鄭悅兒說，随着訴說，死亡之時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她似乎又回到了死亡的那一刻。冰冷的雪，巨大的貨車……
還有身上傳來的疼痛，她眼看着大貨車再一次朝自己撞過來，努力掙紮着的往外爬着，指甲扣在地上，因為用力而翻過去。
但是，随着一聲骨頭粉碎的聲音，她的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她死了。
她通紅的眼眶中，有血滴落下來，砸在地上，血淚立刻化作了龐大的怨氣朝着四周蔓延。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要殺死我啊！我可以活的！我明明可以活下去的！
她像是在無聲的怒吼着自己的憤怒與不甘。
突然，從她滴血淚的眼部開始，一絲絲紅血絲朝着她的臉其他地方蔓延開去，這些紅血絲随着時間慢慢的變大變腫，像是心髒跳動一樣，還在一緊一縮的。
“她是要瘋了嗎！”吳老頭驚叫，忙往旁邊退。
其他的紙人們也是一哄而散，有的速度慢的，被她身邊吹起的狂風卷起，翻滾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人能瘋，鬼自然也能瘋，“瘋”掉的鬼身上最大的特征，便是臉上的血絲，最開始像血絲，到最後會變成像血管那樣大，像心髒那般一跳一跳的。
瘋了的鬼，兇性大漲，力量也會暴漲，怨恨驅使着他們行動，他們會殺人，也只會殺人，沒有理智。
這種情況，一直到臉上的“血絲”掙破皮膚，炸裂開來，鬼魂飛魄散，才會結束。
想到爆炸開來所造成的威力，吳老頭就覺得心驚肉跳，那可是真的灰飛煙滅了，而且威力不凡。
他曾經看見過一個瘋了的鬼炸開，她全身都是這樣的“血絲”，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十分恐怖。
她一直在尋找着自己的孩子，每走一個地方，她就殺一個地方的人，一直到她死亡才結束。
她是倒在一片曠野中的，身上的“血絲”一根根炸開，同時被撕裂的還有她的魂魄，那裏邊裹着的是她的恨，她的不甘，她到死灰飛煙滅都沒找到她的孩子啊。
在她消失以後，以她為中心，方圓幾裏的地方。很長一段時間都寸草不生。
這就是鬼的怨恨，足以吞噬所有的生命。
而現在，鄭悅兒就陷在這種變化中，她的氣息在節節攀漲，力量也在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大。她的眼眶中，血淚滾動，啪嗒一聲砸在地上。
鬼沒有淚，每一滴血淚，都是她散開的魂魄，帶着強大的怨氣。
怨氣擴散，花園裏的植物瞬間萎靡，失去生命。
門口的燈籠叮鈴鈴直響，像是有狂風在吹一樣。
路過的兩個路人看到這一幕，有些驚訝，道：“這個燈籠怎麽晃得這麽厲害？”
路上沒風啊。
而在一門之隔內，所有的怨氣都被攔在這裏，半點都逸散不出去。
紙人們早就躲在門背後了，在這片混亂中。只有一個人還巋然不動。
“冷靜！”姜葉一掌拍在鄭悅兒的眉心處，冰冷強大的力量瞬間湧進她的大腦，帶着無言的威脅。
鄭悅兒混亂瘋狂的大腦中聽見姜葉在說：“你是希望我現在就把你弄死嗎？死了，你可就再也看不見你的父母了，你難道不關心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嗎？不想知道，他們現在身體如何了嗎？”
“……”
父母？
鄭悅兒嘴裏無聲念着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兩個字，落在她的嘴裏，卻是重逾千斤。
她的父母啊，她至死的時候，都還惦記着的。
鄭悅兒的氣息慢慢變得平靜，赤紅的眼中也多了幾分清明。
突然，她伸手捂着臉，嚎啕大哭起來：
“我想我媽媽、我想我爸爸了！我好想，好想見他們！我想見他們啊！”
只是死了的她，卻是連淚水都哭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