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在最初得知趙襄敏的身份後, 言雙鳳确實是又驚又怕,無法面對,故而才逃之夭夭。
只是所有的畏懼跟憂慮, 在客棧初醒看到趙襄敏的那一眼,好像都不知為何物了,滿目驚豔似“一箭穿心”。
許是因為從小在山莊裏長大,耳聞目染的緣故,對于能夠保家衛國、馬革裹屍的戰士,言雙鳳從來都抱着一股好感。
起初在救了趙襄敏後,小魏王韬光隐晦,故意扮的人畜無害, 加上他生得太過好看, 所以言雙鳳未免看輕了他。
直到聽他自報說是軍中斥候……雖心裏有所改觀,但畢竟不曾親眼目睹過他的手段,哪裏知道他的真正厲害。
對于趙襄敏而言, 他卻是因為“前車之鑒”,所以才從不敢在言雙鳳面前流露自己狠厲的一面,今日聽見她如此說,小魏王心中不免驚動:原來自己之前過于小心翼翼,演的太過,适得其反了?
當夜,吃了晚飯, 外頭雨燕姑姑進來道:“曾太醫到了。”
言雙鳳正在吃一塊甜瓜,一時不知“曾太醫”是哪位, 當即擡眸, 兩只眼睛骨碌碌地:“什麽太醫?你是哪裏不舒服?”
趙襄敏笑了笑, 道:“不是為我。”他對雨燕姑姑比了個手勢。
等雨燕退了出去, 趙襄敏才又跟言雙鳳道:“我看你的臉色不佳,怕你連日勞累或受了驚恐,叫太醫來給你診脈,若有閃失,及早補一補的好。”
言雙鳳這才明白:“我哪裏就嬌弱的那樣了……”她嘴裏還有一口瓜,這會兒趕緊先嚼吃了再說。
趙襄敏見她唇邊沾着一粒甜瓜的種子,便輕輕地給她拈了下來:“別急,留神嗆着。”
誰知果真忙中出錯,言雙鳳忙亂中一點甜汁卡到喉嚨,頓時咳嗽連連。
小魏王趕忙起身,給她輕輕地捶背,溫聲勸解:“你看,才說呢。”
曾太醫進來的時候看的正是這樣一幕,從來冷若冰霜的小王爺,竟立在言雙鳳的身旁,體貼入微地親自給她捶背度氣。
“咳。參見王爺。”曾太醫只好站住腳,先咳嗽了聲。
趙襄敏還未說話,言雙鳳擡頭看見,驚訝地:“是你?”她眨了眨眼,總算明白過來:“啊……原來你是太醫?!”
曾太醫笑了笑:“也不過是個當差的罷了。”
言雙鳳看看他,又看向趙襄敏,又想起了前塵:“哼,果然是從一開始就只瞞着我!”
小魏王笑道:“并沒有想一直瞞着,只是要找個合适的機會跟你說罷了。”
言雙鳳努了努嘴,擰眉自語:“怪不得呢……我以為怎麽才進京,阿蒼就能找到個一等的好大夫,比我在這兒住過的人都摸的清。”
趙襄敏卻道:“曾先生醫術确實高明,方家的老太太經他手調養,也自大有起色。”他知道一提起瞞着言雙鳳的事,只怕她又要糾結一陣,所以故意地拿方老夫人來轉移話題。
言雙鳳果真被吸引了過去:“是麽?老太太好多了?”
“別人的話我可以不當回事,王爺發話了,豈能怠慢。”曾太醫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趙襄敏,只這一照面三兩句話,老先生就看出來了,這位小王爺,軟語溫言地,竟是百般地想要讨好言家娘子呢。
趙襄敏補充道:“也是先生醫者仁心。”
“那不敢當,只盼王爺……如意稱心而已。”曾先生垂了眼皮,心中無聲而嘆,走前兩步:“請娘子伸手。”
言雙鳳只得把袖子扯起,将手腕放下。
曾太醫搭了手指聽了半晌,點點頭,不發一言地起身走了出去。
趙襄敏對言雙鳳道:“這位老太醫是個有資歷的,我去說幾句話就來。”
“唔。”言雙鳳答應了聲,見他出去,自己卻心神不寧。
終于起身走到門口側耳細聽,片刻,隐隐聽到是曾太醫道:“王爺為了這位娘子,可真是煞費苦心。”
趙襄敏則仍是淡淡地道:“請多費心。”
言雙鳳皺皺眉,轉身回到桌邊,拿起一片沒吃完的甜瓜,嚼了口又放下。
不多時,趙襄敏回來,見言雙鳳歪在榻上,手指摁着太陽穴。
他微笑道:“已經叫他們備了水,我先去沐浴。”
言雙鳳“嗯”了聲,趙襄敏見她似心不在焉,本要說句玩笑話,又怕不得她心,于是先去了。
他洗的很快,不到兩刻鐘便又換了一身衣裳回來,見言雙鳳沒挪動過,便問:“在想什麽?”
言雙鳳回神,見他新才出浴,眉眼愈發潤澤生輝,直入人心的。
她便垂了眼皮不看,只道:“我突然想起來,你先前說明兒要進宮的,今晚上……你別在這兒了。”
趙襄敏有些意外:“為什麽?”
言雙鳳道:“難道要夜夜都膩在一起?誰禁得住這樣……對了,你還叫太醫給我診看呢,太醫就沒說什麽別的?”
趙襄敏竟微微地有點臉紅,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沒什麽特別之處。”
言雙鳳看着他臉上那點可疑的窘色,心頭微涼,便道:“那我有,我覺着累了,要靜靜地歇息。”
趙襄敏若有所思地走到跟前,把她的手拉起來:“你要歇着自然好,那也不用叫我到別處去,咱們就一起好好地安歇,成麽?”
言雙鳳道:“我不信。”
“這有什麽不信的?”
言雙鳳白了他一眼:“還用我說麽?”
入了夜,她本就沒很在意自己的妝容,如今懶懶散散地,衣襟略開着,露出天鵝般的白膩頸項。
烏黑的發鬓松松垂落,臉上殘妝未卸,燈影下一照,更有種頽豔之美,水汪汪的雙眼這麽一撩,眼波輕送,不像是在瞪人,反而有風情萬種。
趙襄敏心頭閃出一點小小火苗,眼睛裏就也随之亮了幾分。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幾分,言雙鳳都聽了出來,似笑非笑地瞪着他:“你還不走?”
趙襄敏有些失望,卻越發不舍,哪裏肯離開,便好聲好氣地說道:“我什麽都聽姐姐的,你就信我一次,別叫我走了,沒姐姐在身邊兒,我不習慣。”
言雙鳳哼道:“先前也沒我,你還不是好好的?”
趙襄敏的脾氣好的出奇:“你也說是先前。現在不是有麽?既然現在有,為什麽要像從前?”
兩個人四只眼睛,彼此對視,就像是在交鋒一樣,但卻不是刀光劍影,而是暗潮湧動的。
終于,言雙鳳推開他:“堂堂的魏王殿下竟然這樣無賴……說出去哪裏有人信。我去洗澡,哼,你願意留就留,反正這兒也不是山莊,我說的不算。”
“何苦說這賭氣傷人的話?”趙襄敏拉住她,卻也怕她真的不悅,便正色道:“姐姐要真狠心想我走,那我就走。”
言雙鳳慢慢地擡頭又看向他,望着他兀自帶些水汽的雙眼,長睫朦胧,微挑的眼角卻隐隐泛紅,不似那日客棧的又狠又兇,反而有幾分楚楚動人,我見尤憐。
她知道,只要自己說一聲“走”,趙襄敏必會照辦。
但又怎麽忍心?
“你……”言雙鳳才要做聲,突然窘然,原來口水不知何時已然湧湧,她趕緊吞了口,含糊道:“我的水都涼了,真是!”也不正面回答那句話,只管撇開他轉到了屏風後。
這夜,趙襄敏自然不曾離開,但也确實沒有很安分。
不過言雙鳳之前的那些話不過是托辭,并不是當真的,當被他擁入懷中之時,她已經暗自屏住呼吸,自己先心跳如擂,情難自已了。
次日幾乎又晚起,忙忙地吃了兩口早飯,雨燕送了一碗湯藥,言雙鳳皺皺眉,還是二話不說地喝了。
趙襄敏已經換了一襲王服,進來的時候,見言雙鳳正在補唇上的胭脂,不知為何,雖打扮的桃羞杏讓,豔壓牡丹,她的臉色卻有些料峭冷意。
小魏王走過來:“好了麽?”
言雙鳳從鏡子裏看到他的影子,少年身形筆挺,峨冠博帶,威儀棣棣,高不可攀的。
她突然有點恍惚,就像是那日在客棧裏看見他的時候……相似的感覺,就仿佛在哪裏曾見過。
“好了。”把口脂放下,言雙鳳慢慢地站起身來,故意問:“我這樣,會不會給王爺丢人?”
趙襄敏一笑,擁著她的肩頭:“鳳兒怎樣都是好的。”
言雙鳳哼道:“少說了,跟那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們比起來,我簡直是排不上號的。”
趙襄敏打量她的臉色:“又說什麽胡話?”
言雙鳳推了他一把,剛才喝下去的苦藥突然有點湧動,令她很不舒服:“沒什麽,還是走吧,皇上特意召見,別耽誤了進宮的時辰,那可是大罪。”
趙襄敏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在言雙鳳出門前将她攔住:“為什麽生氣?”
言雙鳳扭開頭,頭上的鳳釵流蘇随之搖曳,她整個人像是被拿捏住的花枝,臉上的惱意也再掩不住了。
趙襄敏低頭細看她:“好吧,你若不說,那今日就不進宮了。”
言雙鳳一驚,趙襄敏卻松開了她,自己退回到桌邊,舉手把頭上的冠帶取下,有條不紊地放在桌上。
“你!”言雙鳳本以為他只是“恐吓”,見他當真如此,她反而急了:“胡鬧什麽?是皇上傳召的,你說去就不去了?你真以為你是只手遮天連皇上都奈何不了你?還是覺着京內的言官都是死的……”
趙襄敏卻打斷了她:“是不是因為,方守恒曾跟你說過的那些話?”
言雙鳳驀地噤聲。
趙襄敏轉頭道:“那天他在養心殿外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我也知道,當時你說的那些,未必是完全出于真心,你是故意的,對麽?”
言雙鳳咬住了下唇。
趙襄敏道:“你覺着我喜歡你,是‘自污’,而你跟他說的那些話,又何嘗不是?你相信了方守恒的話,所以,順勢讓他跟皇上認為,你就是那樣勢利粗俗的女子,這樣的話,就正中皇上的下懷了,當然也對我好,是不是?”
言雙鳳的呼吸有些亂了。
方守恒的分析确實沒有錯,皇帝雖然表面上反對這門親事,顯得很不喜歡趙襄敏的選擇一樣,但事實上,對皇帝來說,小魏王娶一個像是言雙鳳般“聲名狼藉”沒有任何娘家靠山的,那才是最好的。
畢竟此時的趙襄敏聲名已經如日中天,倘若再娶一個朝中大臣或者頗有權勢的貴門之女,對于皇帝來說,這簡直不能用一個“心腹大患”來形容了,簡直是直接用刀來插皇帝的心。
但是正因為趙襄敏的名聲甚佳,又是皇室之人,倘若皇帝痛快答應他娶言雙鳳,一來在皇室中無法交代,二來坊間恐怕也會頗有微詞,畢竟皇帝的另一個身份,是趙襄敏的伯伯。
所以皇帝心裏雖樂見趙襄敏被言雙鳳迷得神魂颠倒,表面上還是得裝一裝的。
而且皇帝并不只是裝一裝這麽簡單,因為他反對這門親事,而趙襄敏忤逆,因此就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皇帝順勢“軟禁”趙襄敏,并利用這一機會試探出龍城那邊魏王府軍的虛實——是否真正忠于朝廷,還是一聽說小魏王被“軟禁”,就不可一世,妄圖造反。
假如魏王府軍謀反,皇帝非但可以削弱西北的兵力,更能理所應當地将趙襄敏壓下去,這就是皇帝的一石二鳥之計。
言雙鳳當時聽了方守恒所說後,公然地說了那些外人聽來驚世駭俗的話。她确實是故意的。
她并不是個傻子,那可是在皇宮裏,何其兇險之地,能少說一句是一句。
她卻竹筒倒豆子的說了那許多有的沒的,她知道就算皇帝不會只字不漏地得知,但必然會有大概傳入皇帝耳中。
既然皇帝覺着她俗豔配不上小魏王,那索性就俗豔到底,既然小魏王想要借她“自污”,那她這樣做,自然是對趙襄敏最佳的配合。
不過,方守恒雖算中了皇帝的心意,卻想錯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趙襄敏對言雙鳳的心。
或者,方大人不是真的算錯,而正因為意識到了趙襄敏不會作假,才寧肯違心地讓自己那麽認為。
除了這麽想外,難道要他承認小魏王真的喜歡上言雙鳳?那對方大人而言,簡直五爪撓心。
趙襄敏垂眸:“難道直到如今,你還疑心我對你不真?”
“那我問你,”言雙鳳緩了緩,盯着他的雙眼看了半晌,終于道:“你為什麽要給我喝藥。”
趙襄敏一怔:“藥?”他想了起來:“那當然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言雙鳳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畢竟在方家呆過,那個東西,我見過的!”
趙襄敏挑了挑眉:“那個什麽東西?”
言雙鳳狠狠地一咬唇:“你卻問我?魏王殿下,你一邊要我當王妃,一邊又給我喝那種藥,你還叫我怎麽信你。你……”她的眼中冒出淚來,攥着拳頭道:“你真是費心了!”
趙襄敏的目光閃爍,隐約明白了過來,他二話不說走到門口:“雨燕。”
雨燕姑姑走了進來,趙襄敏道:“你把昨晚上,曾太醫的話再說一遍。”
“是,”雨燕姑姑垂眸,平靜地說道:“太醫說了,娘子的身子早年虧過,體質虛寒,氣血失調,此刻仗着年青還不覺着怎麽樣,可就像是根基不牢的樹木,遇到大風大雨很容易就……”
“行了。”趙襄敏制止。
雨燕剛要退出去,又看向言雙鳳,卻見她又驚又疑地望着自己。
“還有,”雨燕姑姑道:“曾太醫說,從在曹家第一次照面時候,他就看出來了,若不是王爺吩咐,他不會插手此事。”說完後才退了出門。
言雙鳳屏住呼吸。
的确,曾太醫在曹家跟她見着的時候,确實說過那麽一句話,當時她還惱了一陣。
沒想到竟是如此。
“明白了?”趙襄敏看向言雙鳳:“你總不會懷疑,他們都在說謊吧。”
“那、那你為何不跟我直說?”
趙襄敏道:“我确實是有私心。”
言雙鳳一愣:“私心?”
趙襄敏嘆氣:“昨晚你說不許我留在這裏,其實曾先生也說過,叫咱們不要太過……”他的臉上又浮出了淡淡的暈紅,輕聲道:“可是我不想跟你分開睡,怕告訴你後,你越發有理由不許我留了。”
話音未落,言雙鳳已經張手将小魏王緊緊地抱住。
趙襄敏停口:“姐姐……不惱我了?”
“以後你做什麽也不許瞞我,”言雙鳳把臉貼在他胸前,又小心地不敢讓自己的發釵等碰到他:“聽見了麽?”
趙襄敏道:“聽見了,再不會了。”
言雙鳳摟着他的腰,過了片刻才道:“以後,咱們……一直一頭睡,不分開,好不好?”
趙襄敏的腰身陡然繃緊,他潤了潤唇,半是嘆惋半是滿足地:“都聽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