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愛與生命的放逐(一、榕蔭臺、夏風吹綠((5)
的?你說說看!”
“爸爸,哥哥只是擔心你,怕別人說難聽的話刺激你!哥哥是怎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啊!”我怕爸爸又把教訓人的架勢拿出來,我們家已經很久沒出現這樣的狀況了,現在更需要大家的團結一心。
“我知道,”爸爸緩了緩口氣,“我也想到會碰到很多難聽的話,但那是逃不掉的啊!我們只有這條路可走了,我們不能消極躲起來,只能積極走出去,碰到問題再想辦法解決,車到山前必有路啊。也不用太擔心我,我什麽都能挺得過去,多給點信心我們自己吧!宋,你認為呢?”爸爸轉向一直沉默的媽媽。
“一直都是你對的啦,你想做什麽誰攔得了!整天就喜歡逞強!”媽媽明着生氣實則擔憂。
“好啦,我确實是強嘛,我不強你怎麽會嫁給我呢?”爸爸摸摸媽媽的臉笑着說,爸爸的“革命樂觀主義”總是很有威力,每次都能調整大家的心情。
當我們六個人一起出現在茶市的時候,确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應該說在路上就已經被“夾道歡迎”了,來看文青和她女朋友的人很多,觀察爸爸媽媽表情的人很多,評論安安的人和鄙視文青的人最多……我們努力讓自己保持輕松愉快又不至于給人招搖過市的感覺,當然在所有人的眼裏,我們已經“極其招搖過市”了。
剛進茶樓,發現了我們的人都扭過頭來看,遠一些的還站起來看,有的幹脆就跑過來看,服務員小姐也忙着看,我們問了好幾次是否有大臺落座,她們都沒聽清楚。等我們都坐下來,大多數人就開始交頭接耳,讨論一些非常有“争議”的問題:
文青的女朋友漂亮嗎?跟文青是否般配呢?
文青的女朋友是哪裏來的?跟文青的故事是怎麽開始的?
同性戀到底是怎麽樣“戀”的?她們是怎麽“搞”的?
文青和辛安哪個是“男的”,哪個是“女的”?
人們為什麽會同性戀呢?
文書記和宋姑的心裏怎麽想的?為什麽他們會同意?
他們一家這樣來茶市是什麽意思?
他們以後會怎麽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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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客們一邊讨論問題,一邊作各種各樣的評論,諸如:
真新鮮,還是第一次看到!要是能看到她們怎麽抱怎麽親的就好了,哈哈哈!
好惡心!沒有廉恥!
嗯,我的雞皮米都起來了……
外表好模好樣的,背地裏竟然那麽肮髒。
這個世界沒男人了嗎?竟然做出這種有辱男人尊嚴的事!
那個老書記太沒用了,竟然讓他女兒胡作非為!
這一對父母真是老糊塗了!
他們應該把這個女兒趕出家門,留着丢人現眼。
要是我,寧願把孩子掐死也不給她幹這種丢臉的事!
看他們怎麽收場吧!這麽大模大樣地說不定會被趕出縣城呢!
是啊,對年輕人影響太壞了!
估計他們不會有好結果的,中國不像外國,哪有那麽開放!
……
我們一直專心吃我們的早點,聊我們的天,但耳朵卻忍不住去“接收”各種聲音。還好,我們早有心理準備,而且因為我和安安在場,大家議論的焦點大多落到我們的身上,刺激爸爸媽媽的話倒不十分多。
今天茶市的生意特別好,不僅座無虛席,還有很多排着隊等位置的……
“同性戀,不要臉!”突然跑過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同性戀,不要臉!”又跑來了一個。
然後三個、四個、五個、一大群。他們在開心地嚷:
“同性戀,不要臉!”
“同性戀,變态佬!”
“同性戀,惡心!”
“不要臉!不要臉!”
“變态佬!變态佬!”
“惡心!惡心!”
……
他們興沖沖地跑過來扔出一句話後,就笑嘻嘻地扭身跑,沒跑多遠又折回來再嚷一遍,樂此不疲……這是我們沒想到的狀況,對這些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我們無以言對,而我們的忍耐和沉默又讓他們更興奮和放肆,那些孩子們像比賽似地,聲音一個比一個響亮,又像做接力似的,來完一撥馬上又上來一撥,甚至四面八方一起上……
整個茶市像開了鍋,人們都在笑,什麽樣的笑聲都有,他們把任務交給了孩子以後,就可以安心地享用他們的早點了,并一邊高談闊論樂人樂事……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罵,罵那些孩子的家長也太過分了……
茶市裏有不少我們的熟人,也有不少爸爸的老朋友和舊部下,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他們都愣住了,我們制造的“轟動效應”也令他們不好打招呼,現在就更加不知該怎麽辦好了,只是默默用他們的餐……
我們異常尴尬地匆匆用完餐,就馬上買單離開,當然不是灰溜溜的,而是如同來時一樣地精神。于是不僅有一大群孩子前呼後擁地追着我們,還有一些特別受不了我們的“趾高氣揚”的大人也跟着孩子的叫聲趁亂罵人……
一出茶市,媽媽的眼圈就紅了。
“宋!不許哭!”爸爸的聲音低沉而嚴厲。
媽媽就使勁憋着,拳頭捏得緊緊的,兩眼能點得着火。
哥哥一直挨着爸爸走,我挨着媽媽走。回家的路特別漫長,而路上遇到的“觀衆”也更多更放肆。我不由想,要是小玲在,看到這幅情景會有什麽感想呢?這可是我和她一起走過千萬遍的路……
回到家,我們繃緊的細胞全面放松,哥哥和嫂子都出汗了,爸爸和媽媽軟軟地坐到沙發上,我和安安傻站着。
“爸,媽,你們沒事吧?”哥哥問。
“沒事。”爸爸仰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顯得非常疲倦。
媽媽則繃着臉不出聲,眼裏還在冒火。
“媽,有什麽難過的話委屈的話就說吧,啊?”我過去摟着她的肩膀。
媽媽依然不出聲,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幾。
“我們以後天天去茶市,好不好?”媽媽突然轉向爸爸。
“嗯?”爸爸睜開了眼睛,沉思地看着媽媽,“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你能忍得住嗎?”
“我這一輩子都是忍過來的,我忍過的磨難你都很清楚。這一回我就不信我忍不過來!我要看看誰能堅持得更久!看看他們是不是每天都有本事這樣折騰,看他們好不好意思天天說天天罵!是不是真的能說到嘴皮爛掉!”
“媽媽,別把自己氣壞了,嗯?”我擔憂地看着他們倆。
“你媽媽有那麽容易壞的嗎?幾十年的苦都挨過來了,要壞早就壞了!這些人太忘本了!你爸爸為了這個縣奮鬥了幾十年,做了那麽多的好事,幫過那麽多人,我們也從來沒欺負過傷害過任何人,為什麽他們就不能寬容一點?為什麽他們會這麽沒良心!這樣冷血地對待我們!”
爸爸沉默地看了媽媽好一陣子,然後看着我們:“你們大家認為呢?我們經常一起出門,像所有的家庭一樣,有意見嗎?”爸爸征詢的目光最後定在我和安安身上:“媽媽說得也有道理,只要我們不跟他們沖突,或許時間久了他們慢慢也就習慣了。”
我們有什麽意見呢?我們還有退路嗎?
十、放逐(1)
接下來的日子,哥哥正常上班,嫂子跟我和安安陪爸爸媽媽晨運,喝早茶,我們遇到的“正統軍”隊伍依然龐大,聽到的語言大致一樣,也有更難聽的和變得友善的。看多了我們開始熟視無睹了,聽多了我們的耳朵就都長繭子了。那些看客和議論者慢慢也安靜了很多,像媽媽說的,他們再怎麽閑得慌也沒本事每天這樣折騰,見到我們的沉默和忍耐他們确實不好意思再天天說天天罵,沒有誰願意把嘴皮說到爛掉……
日子慢慢好過起來,媽媽和嫂子沒空的時候就我和安安陪爸爸去喝茶,有時候還會跟爸爸的老朋友坐在一起,傍晚我和安安陪媽媽去散步、逛夜市,我和安安一起去買菜、進咖啡店……我們添置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家裏拉上了網線,安安用我原來的臺式電腦搞設計,我用筆記本寫作……
快樂和幸福在慢慢走近。
這麽過去了一個來星期,某一個下午,爸爸午覺後接到一個電話,是現任的市委書記親自打來的,說他和市委的幾個領導想約我們進晚餐,希望我們都能到座。現任的市委書記是爸爸以前的部下,市委的幾個領導爸爸也很熟悉,在大節日裏有時候也會跟他們聚餐。可是今天的這個“約會”很蹊跷,很有鴻門宴的味道。但不管什麽宴,我們都只能依約前往。
他們約的酒店是依山傍水居,我和安安重逢相聚的地方……
一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四五張男人的臉和他們起立的壯碩的身體。
“文書記,您好!您好!”現任市委書記嚴立本快步走過來握住爸爸的手,其他的幾位也連忙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
“文書記,不好意思,這麽倉促地約你們出來。我也是被迫無奈啊。”嚴書記親自給爸爸斟茶。
随着他這句“被迫無奈”,房裏的氣氛驟然緊張。
“是吧?有什麽事就直說吧。”爸爸很冷靜。
“文書記,是這樣的,”文化局局長高闵強環視了我們一眼,用低沉的聲音說:“市委和我們文化局都收到了很多市民的來信,本來我們想暫時擱一段時間的,可是信件越來越多,逼得我們不知道怎麽辦好……”他低頭嘆了口氣。
“文書記,唉,您是我的老上級,是過去那個窮縣的父母官,可以說沒有您當年大刀闊斧的改革,我們縣就沒有今天,我真的希望您能安享晚年,不受任何幹擾,可是這個事情确實沒辦法啊,我難做啊,就算跟您說一萬個抱歉也無法表達我的歉意……”嚴書記滿臉誠意和歉意地看着爸爸。
“別客氣,到底是什麽事,我們先弄清楚吧。”爸爸蒼老沉靜的臉彷如一張老榕樹的樹皮,溝溝壑壑全是歲月的滄桑,兩只凝思的眼睛卻依然敏銳清亮,深沉而睿智。
“小吳,把資料都拿出來吧。”嚴書記對他身邊的黨委秘書說。
“陳秘書,把我們那邊的也拿出來吧。”高局長對身邊的人事秘書說。
巨大的飯桌上瞬間堆滿了信件,還有一些報紙和打印文章。
“文書記,這些都是市民寫來的信,還有很多堆壓在我們那裏,我們就随便帶了一點過來。”高局長說,“我們想跟您們反饋一下,您們就随便看看吧。”
“文書記,宋姑,我們知道您們最近遇到了很多麻煩,也不想給您們雪上加霜,您們一定要看開一點,以一顆平常心來看待這些信。您們知道,這些市民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思想又狹隘守舊,可能很多話說得不恰當,您們千萬不要介懷。”嚴書記對爸爸媽媽說,又轉向我:“文青,你也要沉住氣,我記得你讀書的時候你爸爸常在我們面前誇你沉着淡定的,你是個文化人,看問題要站高一點……”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裏,我們全家人就都在翻閱這些信件和報紙以及印刷品。內容和觀點大致有幾個方面:
老市委書記文礎基帶頭走歪道,影響惡劣,應該嚴肅處分;
文礎基一家整天招搖過市,張揚同性戀,影響社會風化,應該打擊這種嚣張氣焰;
文青和辛安公開在大街上和咖啡廳裏親密,影響極壞,應該對其行動加以**;
文青和辛安的同性戀關系已經影響了很多青少年,街上和公園裏出現了很多手牽手、摟摟抱抱的同性男女,我們的後代還有救嗎;
照相館張貼的廣告相片采用了兩個漂亮女孩的親密合照,這是文家惡劣影響的結果,家鄉的道德到底有沒有底線;
文家的舉動使人們興趣轉移,影響了工作效率;
文華的興趣班補習班辦不下去了,我們的孩子怎麽辦;
我家女兒最近經常發呆、臉紅,都是那兩個變态女人害的,把變态女人趕走;
同性戀就是艾滋病;
同性戀就是斷子絕孫;
市區所有家長聯合抗議,要求把文家那兩個女人趕出去!
我們全市人民強烈要求把同性戀者趕出去!
……
我們把信看得七七八八就放下了,誰都沒激動,因為大家都呆了,不是吓呆了,是對這個地方失去了熱情,對這裏的生活失去了熱情,一種虛無和倦怠的情緒彌漫了整個房間,大家都沒吱聲。
“文書記,宋姑,您們……”嚴書記有點尴尬地小聲問。
“我們沒事。”爸爸的目光一直在桌上。
“文書記,我知道這個事很難為您,我更加不想難為您,您是我的老上級,文青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您們是怎樣的人我很清楚,但是現在不是我能說了算的,我們不能不顧及民衆的意見……”嚴書記也看着桌面,“我本來不該對您提出什麽要求的,今早市委和文化局的幾個領導碰頭開了個小會,大家覺得你們還是先回避一下風頭好一些……”
“你們認為我們怎麽避風頭好呢?”爸爸依然不看他們。
“大家認為至少文青和辛安先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嚴書記終于鼓足了勇氣說。
“這個暫時是多久呢?”爸爸轉頭看向他。
“這個……”嚴書記有點窘迫。
“文書記,這是個棘手的問題。我們都知道這是您們家的私事,外人不應該插手,尤其是對于您這樣的老幹部,應該得到更多的保護,讓您跟兒女團聚在一起生活,現在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啊。到底要離開多久誰都沒有把握,如果命運完全是把握在我們自己手中的,那就好辦啦,但怎麽可能呢?”一直沒出聲的陳平副書記無奈地嘆氣,“文書記,您為這個縣做了很多事,現在我們惟有期待您的高風亮節,再作一次犧牲了。”
“好了,事情已經說完了,我們先進餐怎麽樣?”高局長看了看大家,想調整一下氣氛。
“對,已經很晚了,大家都餓了吧?小吳早下了菜單了,現在就叫他們上菜吧。小吳,你去吧!”嚴書記對他的秘書說。
這一頓飯菜是我吃過的最豐盛的飯菜,也是最無味的飯菜,相信我們一家人都是這個體會。
很快晚餐就結束了,桌上的盆盆碟碟還是滿滿的,飯後嚴書記和高局長幾個都沒有打算走的意思,都用期待、懇切、要求的目光看着爸爸。
“你們放心吧,”爸爸笑了笑看了他們一眼,“我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這句話一出來,幾個人便都站起來,嚴書記緊緊握住爸爸的手,抿着嘴沒說話,眼圈卻紅紅的。
我們的人民很聰明:口誅不行就筆伐,下層輿論無法起作用,就動用上層,因為誰也無法抗拒上層……“民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的原意用在這裏不太恰當,但我還是想起了它,民衆的力量太大了,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是進取的還是消極的,文明的還是落後的……
這一個夜晚是我們全家人的無眠之夜,不能說我回來家鄉的這六年給了父母什麽,應該說是他們重新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信心和希望。我們相伴的這六年重新真正地走進了彼此的心,都因失而複得而倍感珍惜。我曾經發誓,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我絕不再離開,文中、文菁、文婧都在另一個遙遠的國度,雖然文華和嫂子在,可是我是父母最不放心的孩子,我一直是個漂泊無家的人,我依戀這個有着濃濃親情的家……
我們誰都不提離開的字眼,怕說出來大家傷心,就機械地默然地重複着生活中必須和瑣碎的動作與事件。
我們不再出門,只想呆在家裏,相守在家裏,慢慢消化心裏的悲傷和沉重。
十、放逐(2)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爸爸的幾個好朋友來到了我們家。顯然他們是知道這兩天發生的事的,特意來看望爸爸。
安安跟文玥文珺待在房裏看書,爸爸媽媽、哥哥嫂子和我留在客廳陪客人。
“老文,沒事吧?”鄭達拍了拍爸爸的肩。
“你說會沒事嗎?”爸爸苦笑了一下。
“唉,這是沒辦法的事啦,看開一點吧。”
“我真的想不通,”爸爸不停地輕輕搖着頭,“我這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有誰知道這一輩子是為了什麽呢。”鄭達靠在沙發背上,“誰又知道未來會碰到什麽呢,自己能問心無愧就好了。對得住天,對得住地,對得住親朋好友就夠了。”
“對天對地,對朋友對外人我都問心無愧,唯獨對不起自己的親人,我這一輩子最失敗的是無法保護自己的親人。”爸爸的眼紅了。
“老文,這不是你的錯,你內疚什麽呢?宋姑和文華文青他們可是一直以你為豪的,你的形象在他們的心裏不知有多高尚!”另一朋友、過去的市口岸辦主任老岑說。
“我七十好幾了還要逼女兒流浪……”
“爸爸,這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說,“是我對不起你們……”
“文青說得沒錯,原因不在你,你自責什麽呢?”岑主任說,“當然了,你很愛女兒,但現在你這樣文青心裏會更難受啊!”
“是啊,老文,放開一點吧。”過去的公安局局長老黃說,“怎麽我發現你好像從來不會變通的?頭發胡子都白了,處理事情還像個小孩一樣!總是把事情想得那麽天真!從法律上來講,你們是可以過你們想要的生活,誰都不能幹涉,但這個社會能容忍嗎?我們改革開放才多少年?我們的傳統思想有多根深蒂固,你又不是不知道。八十年代你還是區黨委書記的時候,為了跟一些沿海城市建立良好的關系來發展經濟,不斷引進技術,還外派了大批學習人員,自己更是一馬當先到處跑,你花了多少時間精力和心血,最後怎麽樣呢?‘不務正業的黨委書記’!你還記得這個頭銜吧?九十年代,你到處購置地産為市裏做儲備,你眼光很好啊,你買的都是最有發展潛力的地盤和樓房,你知道人家怎麽罵你嗎?說你在以公謀私,說你不好好搞本市的建設,卻把資金滿世界挪,不知居心何在!說起這些誰不一肚子氣!你想啊,人家中央下的文件說要改革,省委給的特權要改革,你這個黨委書記市委書記去執行黨和國家的政策都被人指責批判,何況現在你想改變的是中國甚至世界幾千年都沒法改變的觀念!這談何容易!說得難聽一點,這種事能夠偷偷摸摸地進行已經很難得了,你還要它公開化!挑戰傳統?挑戰全世界的思想觀念?老文啊,不是我說你,你以為‘共産主義理想’是這麽容易實現的!”
“老黃,你說,我天天像縮頭烏龜一樣生活,這還叫什麽生活!”爸爸開始激動起來。
“唉,如果文青當初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們的地方生活,就可以避免這些啦……”黃局長看了我一眼,“這種事如果遮遮掩掩人們還不會反應太大,一旦光明磊落了他們就受不了了,你覺得是坦蕩,人家卻認為你是嚣張,這種事你沒少碰到啦!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是能夠光明磊落地生活的?人們能容忍暗偷,就是受不了明搶,要不哪來‘光天化日’這個詞,啊?說明有些事情是不能在太陽底下做卻可以在暗地裏進行的。君子坦蕩蕩,這個社會有幾個是真正的君子?就算你要做君子別人也不給啊!這個社會就是這樣——那些‘坦蕩蕩’的常常是僞君子,真正的君子卻不能坦蕩蕩!你這個人啊,太直了!你做了幾十年的幹部,怎麽就沒學會深藏不露、明哲保身呢!”
“是啊,人的鋒芒是不能露的,一露就要折了。這是中國幾千年的的中庸之道,你怎麽就學不會呢?”岑主任說。
“別老想着沖鋒陷陣,你現在不比年輕的時候,別再想着當英雄啦!革命,要死掉多少人才能取得成功?你那麽勇敢地沖到槍口前幹什麽呢!”黃局長繼續教育爸爸。
“你們不理解的。”爸爸又輕輕地搖了搖頭,滿眼淚光地看着我,“我這幾年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一些跟我們一樣善良一樣努力一樣優秀,也一樣可以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他們就必須得生活在陰暗的角落,忍受比一般人多幾倍的痛苦,就是因為他們某些方面跟一般人不一樣?這樣的社會是不是合理的社會?我一直想不出來,我沒能力改變什麽,只是不甘心啊……”
“唉,老文啊,說到底,你還是太理想主義了,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麽看問題的話,這個世界早就太平了,比共産主義還要共産主義了。”鄭達說。
“不是我太理想主義,如果你的女兒像文青一樣,你也會這麽理想主義的……”爸爸終于流下了兩行淚。
“知道,知道,大家都理解你的心情。不要太難過,文青只是換個地方住而已,以後你和宋姑可以經常去看她的呀。”鄭達輕輕拍着爸爸的背安慰道。
“我也不想留在這裏了。”爸爸又搖了搖頭,“沒意思,很沒意思……”
“爸爸?”我和哥哥同時驚訝地叫起來。
“我已經跟你們媽媽商量過了,不再留在這裏,不想再留在這裏。”爸爸低頭看着茶幾。
屋子裏很安靜,誰都沒再說話。
“我是個聰明的爸爸,我生了五個孩子,讓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國度,讓我可以在晚年游歷多個國家,分別跟孩子在不同的地方生活……”
“老文……你想清楚了?”過了好一陣子,黃局長問。
“我深思熟慮,我想過輕松一點的生活。”爸爸說,“我和阿宋去過新西蘭探親,現在再辦會很快批下來,估計一個月就可以過去了,如果合适我們就申請移民。”爸爸擡頭看着我:“我們在新西蘭住一段時間,再到文青的新家住一段時間,再回來跟文華住一段時間,再到美國文中家住一段時間……”爸爸沒再說下去,因為媽媽哭了。
“這樣也好,等将來人們淡忘這些事了,你們再回來也行……”岑主任沉吟着說。
爸爸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和嫂子,最後淚眼婆娑地看着媽媽。
十一、潛在水裏的魚(1)
這是在家鄉的最後一個月,我和安安不再出門,爸爸媽媽也基本呆在家裏。我們依然不提分別與未來的事,只用心地過着每一個日子。安安時而跟爸爸在一起,時而跟媽媽在一起,要他們談論我小時候的事,我們家過去的事。還是像她小時候一樣,她要知道我的“全部”,知道我家的“全部”。爸爸和媽媽總是耐心細致地滿足她的關切和好奇,安安有辦法讓他們在敘述的過程中得到了安靜和快樂。她的可愛和熱情感染着爸爸媽媽以及家裏所有人,在大家心照不宣的哀愁的心裏注入了溫暖和樂觀。媽媽常常會忍不住抱住安安說:“安安真是個好孩子,文青把你找回來是我們大家的福氣,有你我就放心了。”一邊說一邊笑一邊哭,滄桑蒼老的臉蕩漾着明亮的淚痕。媽媽比爸爸小很多歲,但看起來比東奔西跑的爸爸更老,這是日曬雨淋的農村生活造成的,也是一個只顧國不要家的領導的妻子的命運。在外人的眼裏,爸爸是個優秀、溫和、熱情、大度的成功男人,媽媽是他背後那個不起眼的普通女人,年少的時候我們也這麽認為,長大了才知道,對于一個家來說,真正偉大的是媽媽,沒有媽媽就不會有這個家,更不會有爸爸的“成功”。也因為媽媽“普通”所以更貼心,長大以後媽媽成了我們五兄妹的知心朋友。
安安像陽光雨露,照耀潤澤着我們籠罩着灰霾開裂着傷口的心,也讓我能安然度過每一天——每個清晨在安安的吻裏睜開雙眼,每個晚上在安安的懷抱裏入眠。我常常忍不住感嘆:上帝既然給了我這樣的恩賜,為什麽不讓我的父母與我同享呢?
嫂子把文玥文珺接回來以後,就一直都住在爸爸媽媽家。很快文玥文珺就知道了家裏的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文玥都沒主動找我說話,對我和安安也總是半躲閃半審視的态度,天真的文珺則一如既往地要粘住安安。
有一天文玥終于主動要單獨跟我“談談”。
“二姑姑,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嗯。”
“為什麽你會喜歡同性?”
“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喜歡男的嗎?”
“沒辦法喜歡。”
“平時我們同學也談到這個,大家都說同性戀是……變态的。”
“你認為呢?”
“不知道。”
“你覺得二姑姑和安安姐姐變态嗎?”
文玥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我。
“你覺得二姑姑和安安姐姐是怎樣的人?”
“你們都很棒,又漂亮又有學問,很善良。”
“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感覺很幸福,那麽我們應不應該分開?”
“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呢?”
“這個取決于他自己,不過異性戀會更好一些。”
“為什麽?”
“這是主流社會的生活,會得到更多人的祝福,人生會更順利。”
“二姑姑,我祝福你們。”文玥突然抱住我,“你們都是好人、優秀的人,應該得到幸福。”
“謝謝你,文玥。”我抱着這個十五歲的女孩,眼眶濕了,“二姑姑希望你們過的都是主流社會的生活……”
“二姑姑……”文玥哭了,“是不是你們永遠都不再回來了?”
“會回來的。”我**着她的頭發。我相信我會回來的,這是我的家……
十一、潛在水裏的魚(2)
我給秋屏打電話,說我不再去文聯了,我會離開很長時間,請她轉告何躍文。
我曾經帶安安去過文聯,何躍文驚奇地瞪大眼睛,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後來就讷讷地說:“文青,歡迎你和……辛安來做客……”
“這是我的‘工作單位’啊,怎麽說是做客呢?”我故作輕松地笑起來,然後對文聯的朋友說:“來,這是我女朋友辛安,大家認識一下啊。”
何躍文有點尴尬地說:“哦,對不起……”
他并不接受這樣的事情,只是因為是師兄和朋友,為了表示尊重沒對我有異議。文聯的其他朋友也很友好,不過還是看得出他們的別扭。秋屏和曉雅是個例外。作為“時尚女孩”,曉雅開明包容不奇怪,一向傳統的秋屏表現的親切和理解,卻讓我吃驚,也非常感動。
為了不讓何躍文和其他人文友難堪,我就找了秋屏轉話。
“晚上出來坐坐嗎?”秋屏一反常态地熱情。
“我……不方便出門。”
“哦……”秋屏帶着失望。
“要不你來我家吧?我喜歡待客的啊。”
“好,晚飯後我過來。”
秋屏很會挑時間,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看完新聞并休息了一會兒,正是精力從消化系統轉到腦子的時間。打過招呼後安安很善解人意地到客廳陪爸爸媽媽去了,把我和秋屏單獨留在房裏。
“打算去哪裏呢?”在我大致地講了我們的情況後,秋屏省去了她慣常的含蓄,很直接地問。
“去哪裏都行,打算走遍天下呢。”我笑了笑。
“真佩服你,那麽勇敢。”秋屏直率地看着我。
“那是沒辦法,別人逼我勇敢啊。”
“敢于向愛的人表白就已經很勇敢了。”
“那也是沒辦法,不表白受不了啊。”我笑起來。
“不是的。”秋屏轉頭看向我的窗臺,“有許多渴望見到陽光的魚,卻怎麽都不敢跳出水面。”
“因為它對陽光的渴望不夠強烈。”
秋屏搖了搖頭:“不是不夠強烈,是過于強烈,強烈到寧願永遠躲在水底看着水中陽光的幻象,也不敢試跳一次,因為萬一把太陽吓跑,它就無法活下去。”
我不再笑了,只凝望着秋屏的暗淡的臉。
“我就是那樣一條潛在水底的魚。”秋屏毫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喜歡她**了,從來沒跟她說過,除了我,你是第二個知道的人。”秋屏仰頭看着我的天花板,停了一會兒才接着說:“她是我高中的同學,我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就是她。我每天每個時刻都在想她,想得很辛苦。但我不敢告訴她,我害怕她知道以後我們就連朋友也沒得做了,那樣我會死掉的。為了能夠永遠看到她,聽到她,在假日裏能跟她一起玩,我願意這樣被折磨……”兩行淚從秋屏的臉上緩緩淌下來。
我很吃驚,秋屏,一個我們公認的成熟、利索、沉穩的大姐,一個有着十足女人味的“裏外一把手”竟然也是同性戀,還是一個這麽委屈這麽癡情“大女孩”!我默然看着她,很久後才說:“也許她也跟你一樣呢,你說出來可能會更好……”
“不,”秋屏搖着頭,“我不敢冒這個險,沒有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