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阿俏一旦計劃好了做法,就馬不停蹄地動起手來。
她先将那條鳗魚清理了,在熱水中燙過祛除表面黏液,然後扔入鍋中蒸制酥爛,骨肉分離。之後她便去骨取肉,将鳗魚肉和入面中,繼續用高湯和面,最後再擀成面皮,切成面條。
小範做好了馄饨皮,見她太過辛苦,主動将做鳗魚面的活計攬了過去。阿俏就轉而開始處理那一大筐的刀魚。
她覺得,李善人之所以送了這麽一大筐的刀魚,和僅僅一條鳗魚,就是想誘導她按照省城的省事兒做法,做“酥炸刀魚”和“鳗魚馄饨”,她若真的做了這兩樣,李善人就可以指責她用油炸的方法毀去刀魚的好味道,又在鳗魚裏填入五花肉之類,影響鳗魚肉的口感。
所以她偏偏不教李善人如意。
阿俏将她常用的那柄廚刀磨快,将細細長長的一條刀魚,沿着正中一條魚脊骨剖開,随即将脊骨取下,放在一旁。然後她就用鑷子,将留在魚腹肉中細細的魚刺一條一條地抽出來。
這是個極其費功夫的活計,阿俏每處理一條,就要直起脖子,稍許活動一下,否則真的受不了。好在她能沉得下心,眼見着日頭已經西斜,阿俏終于将整整一筐新鮮江刀全部處理完了。
剔下的那些刀魚魚骨還不能丢,阿俏去了紗布袋将魚骨全部裹住,放進事先準備好的雞湯裏熬着,這樣雞湯裏就會帶上早春江刀那清新的鮮香味兒。
而去了骨的那些刀魚肉,阿俏卻不放心,反複用刀背來來回回刮了七八遍,确定沒有半點毛刺了,才開始調味,準備用來包刀魚馄饨。
晚上六點的時候,李善人應約來到食堂,見到食堂裏人山人海,大家夥兒紛紛敲擊着手中的碗碟,人人都是一臉地興奮,似乎能嘗到江刀這種珍馐美味,乃是他們一生的運氣。
見到李善人進來,就有年輕的學生一起噓聲起哄:“謝謝李善人!”“李善人好人嘞!”
可他們哪裏是真心感激李善人?不過是聽說了小範師傅轉述的話,一起來噓這李善人,要給阿俏壯壯聲勢而已。
李善人渾然不知,還拱手向衆人行禮,嘴頭上謙虛兩句,心裏則還在琢磨這感謝的聲音怎麽能這麽刺耳的。就有學校的教員受了吳校長之托,過來先将李善人請到一邊去坐着。
這時候阿俏那裏的馄饨面開始出鍋,一碗接着一碗端了上來,由學校的學員們一個個排隊取走。
李善人很注意是不是學校裏每個人都能分上一份,留神在那裏數着,卻見阿俏那裏不斷地出鍋,似乎源源不絕,他心裏不禁咋舌,心想:這丫頭也算是能耐,這麽一下午的功夫,竟然做了這麽多出來!
少時學員們已經先領完了馄饨面,小範師傅就取了一只大托盤出來,阿俏則将最後給教員準備的馄饨面全盛了出來,由小範師傅托着,兩人一起送至了吳校長和李善人所在的餐桌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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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久等了。”阿俏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動手,和小範師傅将一碗一碗馄饨面取了下來,送到各人面前。
李善人見了,用筷子随意撥了撥,閑閑地問:“這是鳗魚馄饨了吧?小姑娘,我倒是好奇,那麽多刀魚,全去了哪裏啊?”
阿俏鎮定作答:“就在這裏,這是刀魚馄饨。”
李善人微驚,一時脫口而出:“不是說省城那裏會……”
他說到這裏馬上改口,咳了一聲續道:“那……那鳗魚又去了哪裏?”
阿俏脆生生地答道:“那一條鳗魚被我去骨拆肉,全揉了在面裏啦。所以,這一碗是刀魚馄饨鳗魚面。”
李善人這次特地只送來一條鳗魚,又提出要讓所有人都品嘗到這鳗魚的肥美滋味,就是想讓阿俏想辦法去加輔料填充,做成餃子馄饨包子之類。
然而鳗魚這種食材,油脂豐厚,味道肥美,倒也并不容易與別物搭配,若是填了瘦肉進去,兩者口感區別太大,難以融合,可若是填了五花肉,兩者倒是能融合了,可結果會太過豐腴,讓人膩味。
阿俏卻出乎李善人的意料,徑直将這鳗魚肉全和了面,做成了面條。
李善人無奈地嘗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認,這鳗魚面确實是滋味鮮美,更兼面身精道,全無半點可以挑剔之處。
于是他望向在碗裏載沉載浮的那幾只“刀魚馄饨”。
“阮姑娘,你确定了這馄饨餡兒裏的刀魚,魚刺全部都剔盡了麽?”李善人斜眼看看阿俏。他清楚得很,即便是明前江刀,骨刺軟嫩,食用之前也一定要将魚刺剔盡,否則易受那魚刺刮喉之苦。
阿俏點點頭,莞爾一笑,說:“馄饨裏是江刀的魚肉,沒有添加其他輔料。魚刺已經完全剔去,您請盡管放心食用吧!”
李善人板着一張臉,有點兒不大相信,他很難想象阿俏竟然在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裏将這麽多刀魚處理完,将魚刺全部去除幹淨。
“咳咳,回頭要是這滿學校的師生裏,有一個人吃出魚刺來,阮姑娘,我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怪這怪那的,你就只該怪自己學藝不精!”
李善人大喇喇地教訓,阿俏卻很自信,也不接茬兒,只面帶微笑,望着李善人,在等待他品嘗這刀魚馄饨。
正在這時,食堂門打開,一名穿着棉布長袍,戴着禮帽的男子走了進來,進門一摘禮帽,便露出一張俊朗的面孔。
“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熱鬧,大家都聚在這裏?”來人正是沈謙,他本來是有事來尋吳校長的,午間因大雨耽誤了行程,到這時才趕到。
吳校長和李善人一見沈謙,連忙邀他過來落座。吳校長三言兩語解釋了李善人今日送了昂貴食材給學校的“義舉”,李善人在旁邊坐着,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覺得倍兒有面兒。
“沈先生還沒有用過晚飯吧,來來來,也嘗嘗這學校食堂做的刀魚馄饨鳗魚面,”李善人結識沈謙不久,只知他是個省城那邊財力雄厚的大商人,忙不疊地巴結,開口就問:“沈先生怎麽有空到我們惠山這裏的小地方的?”
沈謙與吳校長對視一眼,便笑道:“也沒什麽大事,只是聽說這裏一帶有元四家之首倪雲林的真跡現世,所以趕過來看一看。”他不想将來拜訪吳校長的情由無端端透露給不相幹的人,随口這樣一說,不過,也非常符合他這個古董文玩商人的身份。
“還等着做什麽?”李善人一轉臉就支使阿俏,“還不快去給沈先生盛上一碗馄饨面?”仿佛當她是自家傭人一樣使喚。
沈謙卻将公文包随意放在吳校長身邊,然後走到阿俏身邊,恭敬有禮地說:“聽說這學校食堂裏各色食物都是自取的,請姑娘帶路,帶我去取些好麽?”
阿俏擡起臉望着沈謙,見他的目光在自己鬓上轉了轉。她今天沒有戴那柄玳瑁發夾出來,現在頭上這個,依舊是小凡送給她的那只紅絨的。
不知為何,她有點兒心虛,只得垂下頭,自己在前面引路,小聲說:“沈先生請随我過來吧!”
李善人趕緊開口攔他,說:“唉,沈先生,都說君子遠庖廚,你讓那小廚娘過去忙就好啦!”
沈謙回過頭,溫文爾雅地向李善人解釋:“這倒非是我刻意要打攪廚房,只是本人在飲食上忌口比較多,生怕浪費了善人送來的好材料。最好還是事先向這位姑娘一一打聽清楚會比較好。”
李善人這樣一聽,就不攔了,心想要是沈謙完全不吃阿俏做的東西,那他才更好做文章了呢!
沈謙便緊随着阿俏來到了廚房那裏。一路上各色聲音嘈雜,可阿俏還是聽見沈謙低聲向她詢問:“貴而易蛀,如今可好?”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問她為什麽不戴他贈的那枚玳瑁發夾呢?
阿俏沒有答話,一直帶着沈謙穿過整個食堂,來到廚房附近,才扭過頭,一本正經地說:“您請放心,我可是已經将它供了起來,好生看護着呢!”
沈謙聽了,幾乎失笑,阿俏卻依舊板着臉轉回頭,一言不發地進了廚房。
“您且稍等一會兒,這鳗魚面是要現下的,片刻功夫就好。”阿俏自己走到竈下,撥旺了火。鍋裏是浸着刀魚骨熬過的鮮雞湯,香味一陣陣地飄了出來。
沈謙則立在竈臺的對面,望着阿俏在裏面忙碌,修長的手指在竈臺外圍敲敲,施施然地問:“這馄饨面……我能吃麽?”
阿俏一怔,記起沈謙的諸般忌口,轉頭問道:“先生是能吃魚的對麽?”
沈謙點點頭,卻說:“可是鮮魚往往與蔥配,所以要看這馄饨面裏你加了什麽。”
阿俏擡起俏臉,望着沈謙,突然眨了眨眼,搖頭說:“沒……裏面什麽也沒加!不信我拆一個刀魚馄饨給您看!”
她很幹脆地取了一只還未下鍋的刀魚馄饨,小心翼翼地把馄饨皮拆開,沈謙見裏面小小的一團,果然只是青灰色半透明的刀魚肉,魚肉很純淨,看不出半點雜質。于是他點點頭,謝了一句:“勞煩阿俏了。”
可是沈謙依舊本能地覺得這馄饨裏另有古怪,因為片刻之前,阿俏眨眼的時候,他看得很清楚,這姑娘狡黠的神色一閃而過。
難道這又是偷梁換柱地混了些他不吃的食材在裏面,又挾帶了什麽私貨?
沈謙料來阿俏對他不會有惡意,絲毫也不顯得緊張,只是半倚在竈臺的另一側,不急不躁地等着。
少時阿俏将馄饨面煮好盛出,連筷子與湯匙一起遞給了沈謙,眼中帶了稍許擔憂,說:“先生請先嘗一口馄饨吧!”
沈謙并不猶豫,用湯匙舀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
他吃過刀魚,也覺滋味頗美,只是刺多,吃起來太過繁瑣。另外這江鮮,對于沈謙來說,無論如何都會帶一點兒水腥氣。
這回阿俏做的刀魚馄饨可不一樣,面皮底下裹着的是柔潤的刀魚肉,嘗在口中腴而不膩,香味清新,全然沒有魚刺,細細咀嚼之後,魚肉就自然而然地沁出甜味來,這淡卻悠長的甜味……
“說說看吧!”沈謙将馄饨咽下,淡淡地開口。
阿俏見他将整只馄饨吃了下去,臉上頓時露出喜色,說:“先生啊,您嘗出這魚肉與您以前吃的,有什麽不同麽?”
“沒有半點腥氣,反而有點兒甜。”沈謙一面回憶,一面說。
阿俏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恭喜先生,您剛才吃下去的那只馄饨裏,有春天的小蔥。”
沈謙忍不住伸手去扶額頭:這姑娘!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他平生最抗拒的就是蔥這種材料,不為旁的,蔥有蔥臭……旁人也可以說是蔥香,只是那味道太過濃烈,他便不喜歡。
“可是你,你不是……”沈謙有點兒懷疑她剛才莫不是拆了一只假的刀魚馄饨給自己看。
阿俏卻取了一只小小的碟子過來,見裏面整整齊齊擺了一把,都是時令新生出來的小蔥,一概只有蔥葉,沒有蔥白。
“先生食用的馄饨裏,有蔥白。蔥白味道平和些,再者我事先将那蔥白切到像頭發絲那樣細,然後混在刀魚肉裏,先生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啊!等到這馄饨下鍋一煮,蔥白易熟,熟後化為透明,就更加看不出、嘗不到了。”
她說着俏皮地一揚頭,說:“我知道先生忌食‘五葷’,應該是不喜歡蔥過于強烈的味道,還有,蔥切開來放在廚房裏久了就會發臭。不過,蔥其實是一件去腥提味的好東西,烹調時最好能夠‘留其味而去其形’,最好讓蔥發揮了功效,可又讓人完全吃不出來有蔥,它這就能功成身退了。”
沈謙終于忍不住笑了,心裏甜絲絲的,“留其味而去其形”,這姑娘,為了哄着自己吃一點自己平時不會吃的好東西,究竟是下了多少心思啊!
他就這麽不說話,斜倚在竈臺邊上,望着阿俏微笑。
阿俏卻漸漸地臉紅了,頭一點一點兒地低下去,半晌才說:“先生若是不喜歡……可以不吃那馄饨,只吃那鳗魚面,也是可以的,面條裏,什麽都沒加,是真的!”
沈謙實在是沒忍住,“嗤”的一聲笑出了聲,随即托起整副碗筷,轉身往吳校長那邊過去。他的心裏暖融融的,卻不得不強令自己回過身離開阿俏,否則他還真怕他就這麽盯着阿俏發一晚上的呆,把要想吳校長說的正事全忘了。
他身邊有學校的學員過來問:“阿俏,山西老陳醋有麽?”
“阿俏,胡椒面有不?辣椒油有不?”
“阿俏姑娘,咱再來點兒小蔥花兒和烤芝麻,往馄饨面上一撒,香香的!”
沈謙只聽到阿俏笑着連聲答應:“有有,每樣都有,大家一個個來,別着急啊!”
這個姑娘,鍋裏煮出來的,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最鮮美也是最樸實的底味,可她也一樣貼心地準備了各式各樣的調味料,以照顧各人的口味。真是個周到細致的姑娘。
沈謙施施然地走回吳校長那裏的圓桌,坐在吳校長身邊。
“我已經嘗過一點,味道的确很不錯,雖說我有諸般忌口,可是今天這碗刀魚馄饨鳗魚面,卻是難得我格外喜愛的美味。”
沈謙開口贊賞,吳校長、鄧教授等座中之人就一起點了點頭。
李善人郁悶至極,他吃了半天,阿俏做的這一碗馄饨面确實沒有半點瑕疵。更要命的是,這姑娘還愣是做夠了整個學校裏的分量,人人都有份,連他和沈謙這樣臨時來客也能分享這樣的時鮮。這樣待會兒他豈不是就要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承認,他認可阿俏成為“雲林菜”的傳人了嗎?
想到這裏,李善人靈機一動,突然捂着喉嚨大聲說:“哎呀,有刺,有刺!”
有刺卡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