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二天天蒙蒙亮,阿俏就已經收拾利索,拎上兩個水桶,先下山往惠泉過去提水,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課。
冬日晨間,山間小路上彌漫着若有若無的冷霧。阿俏一面走,一面在回想昨天晚上靜觀師太說過的話:
她恐怕是有點兒貪心了,既想要達到靜觀師太期許她達到的境界,又想獲得周圍人的認可,免得靜觀師太為難。可眼下她其實完全沒有任何頭緒,李善人等人固然是敵意重重,而靜觀所說的“看山不是山”和“看山還是山”,她也完全不懂: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這麽着,阿俏心不在焉地匆匆來到惠泉,待來到她慣常提水的龍頭跟前,阿俏才發現:錯了,她将帶下山的兩個水桶給拿錯了,手邊這兩個,不是她慣常用的,而是各自大上了一號。阿俏将兩個水桶各自打了七八分滿,再拎起來試試,她就知道壞事兒了:這樣兩個桶,她拎不動。
可這也難不倒阿俏。她一轉身,就去找了惠山禪寺的小和尚,借了根扁擔。阿俏來拎惠泉水,一向是用手拎的,以鍛煉臂力,可今天這兩桶實在是略重,只能用扁擔來挑了。
阿俏專心将兩只水桶勾在扁擔兩端,她從沒試過挑擔,這回試着提起扁擔,想要擔在自己肩上試試。誰曾想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接過她的扁擔徑直提在自己肩上。
“周牧雲?”阿俏看清身邊的人,一時心底就有火往上沖,“我不用你幫忙!”她不需要這男人示好施惠,區區這兩桶水,還難不倒她。
“你以為我是幫你?”周牧雲斜睨她一眼,冷笑一聲,“昨天拿了西林館那麽多東西,我們商量着要幫靜觀大師做點兒小事。這水是給整個西林館送去的,不關你什麽事,請你不要自作多情好麽!”
阿俏氣結,想要反駁,可那扁擔已經到了周牧雲肩上。
周牧雲是個公館裏長大的少爺,又一向是學校裏的高材生,生平從沒做過用提擔挑水這樣的活計,所以扁擔一上身,兩桶水就歪歪扭扭地晃來晃去。偏生這位周大少又穿着一身擦得锃亮的皮制夾克,挑着兩桶水,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好在周牧雲從來不在意旁人眼光怎麽看他,而清晨的惠泉旁邊又沒有什麽人。這位周大少就這樣晃悠悠地挑起兩擔水,沿着山路,一路将那兩桶水挑上到半山的西林館去。阿俏則默默無聲地跟在周牧雲身後,繼續想她的心事。
待到了西林館,周牧雲向館內女尼問清了盛水的地方,将兩大桶惠泉水倒進了水缸裏,然後拎着扁擔和兩只水桶,轉身就要走。
阿俏急忙說:“別拿走啊,水桶是這裏的東西。”
周牧雲轉過臉,不屑地瞅了一眼阿俏,哼了一聲說:“以後這裏的惠泉水,會由我們學校的學員輪流幫西林館擔水上山。水桶我先借走了。”
說畢這人轉身就走,走出西林館大概幾十步了,周牧雲才轉頭望望,見到阿俏在他身後,竟然也跟了出來。
“我說過,不用謝我,這本就是給西林館挑的水。”不知為何,周牧雲嘴上說得這麽硬梆梆的,心裏卻好似舒服了一丁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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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下一刻阿俏就從他身邊越了過去,一面走一面說:“我又不是來謝你的,我師父叫我多去給小範師傅幫幫忙,順便跟他多學學本地的尋常菜式。我先去學校了,你随意,慢慢來啊!”
說着阿俏就一個人走在前面,山路狹窄,有她擋着,周牧雲拎着一個擔子兩只木桶,還真沒法超過她往前去。她這一句話,将周牧雲氣得直咬牙,可偏拿她沒辦法,打不得也罵不得,只能咬咬牙在心裏暗暗地說:這個不知好歹的死丫頭,遲早有一天……
他也不知道遲早有一天能把她怎麽樣。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來到飛行學校。
阿俏前一天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因此沒有機會看清飛行學校的全貌。這時候山腳下晨霧散去,阿俏這立在山路的盡頭,方才看清楚:這所飛行學校的校舍整整齊齊地立在惠山山腳下,而惠山山麓一片平坦的土地延伸出山區,正是飛行學校用來起降飛機的跑道。跑道靠近大山這一側,修建有幾座高大的房舍。昨天阿俏聽人提起過,那是學校機庫和實驗室的所在。
一大清早,飛行學校的學員們已經開始在跑道旁邊拉練,領頭的人喊着簡短有力的口號,年輕人們則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沿着跑道一側慢跑。
周牧雲不理阿俏,匆匆将扁擔水桶什麽都送到食堂去,然後自己默默地趕去與同窗們會合,一起跑步去了。
阿俏遠遠地望着這些年輕人,不由記起靜觀師太曾經說過的:這些年輕人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勇敢的事。阿俏雖然不明白內中詳情,可她知道師父說的一定是真的,畢竟這左近所有的人,或許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意見相左,可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支持這座學校。
這麽想着,阿俏快步往學校廚房過去。小範師傅範盛光已經在廚房裏将竈火都生起來了。
“阿俏姑娘!”他見到阿俏很高興,“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阿俏沒将自己的打算告訴範盛光,而是徑直挽起了衣袖,臉上挂着笑,問:“範師傅我們今天來做點兒什麽?”
範盛光想了想,奔到室外,從屋檐下的鈎子上取了一只洗剝幹淨的淨鵝下來,遞給阿俏,說:“阿俏,‘雲林菜’裏有一道名菜,叫做‘雲林鵝’你知道嗎?剛好李善人昨天送了只光鵝過來,要不,我來做午飯和其他零碎吃食,你來負責晚上這道‘燒鵝’吧!”
“雲林鵝”這道經典菜式名聲顯赫,特別會吃好吃的袁枚袁才子也是嘆服的。阿俏熟讀“雲林菜”和“随園菜”的書籍,對這道菜的做法幾乎爛熟于胸。可她卻沒有多少機會親手實踐因為鵝體型大,肉質較雞鴨家禽又更硬些,像浔鎮寧家,或是省城阮家的席面,都極少會做整只燒鵝。然而在這飛行學校卻是正好,即便做一整只燒鵝,也不怕吃不掉。
阿俏對小範師傅很感激,知道他是經過了昨天的事之後,特意安排,讓她有機會自己上手,做一些雲林菜裏的經典菜式。
“謝謝範師傅,只不過這是李善人送來的鵝,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呀!”阿俏有點兒擔心地問。
範盛光臉上挂着他的招牌“哈哈笑”,高高興興地回答:“讓他生氣才好哩,等他氣沖沖地過來問,咦,我那只大白鵝去哪裏啦,我們就一起拍着肚子說,在這裏在這裏,阿俏姑娘烹饪的雲林鵝,簡直太美味,對不起啊善人,連骨頭都沒給您留啊……”
範盛光還未說完,阿俏已經笑倒了,心想,就為了這句話,她也得做出最棒的燒鵝出來,讓那些質疑她不能做家常菜式的人好生看看。
果然,這天範盛光自己攬下了食堂的其他活計,而将一座竈眼整個兒讓給了阿俏,讓她來做“雲林鵝”。
阿俏也不敢怠慢,将她所讀過的“雲林鵝”做法認真回想一遍,随即動手:将整只光鵝洗淨,然後用椒鹽在鵝腹內抹遍,塞上一把打成結的小蔥;光鵝外面她則用蜂蜜和酒,将鵝身塗滿,随後便架起一口大鍋,在鍋中只放了一碗水,一碗酒,鍋底用長竹筷撐起鵝身,不讓鵝肉接觸水面,上火開蒸。
待到這些忙完,後面的就都是考校耐心的活計了:這“雲林鵝”,上鍋蒸的時候只用兩捆柴燒火,要等到柴火燒盡,鍋蓋冷下來,才能打開鍋蓋,将鵝翻一個身這還遠遠沒完,鵝翻身過之後,要将鍋蓋用打濕的綿紙封上,然後再在竈膛裏燒上一捆柴,等到這捆柴完全燒盡,就可以起鍋了。
這做法說起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卻往往叫人按捺不住,想要去看鍋內鵝肉的情形,或是到竈膛裏去撥旺竈火,讓那柴束趕緊燃盡。然而這兩種做法都是燒制“雲林鵝”的大忌,據說一旦開了鍋,或是撥旺了竈火,那鵝肉的水潤之氣就會完全消失,肉質不再軟嫩,那樣的“雲林鵝”,就是完全失敗的作品。
所以,在最後揭開鍋蓋之前,根本沒人能預料,鍋裏的這只“雲林鵝”,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阿俏竟然也耐着性子守在爐竈旁邊,從早上一直等到傍晚,終于等到這枚竈眼裏的柴束完全燃盡、熄滅。她心想:這真要多虧飛行學校的食堂裏竈眼比較多些,要是換了尋常人家,一口竈的,做一只燒鵝就要用一天,被的飯菜就都沒法兒做了。
她懷着忐忑的心情,伸手去揭了那只大鍋的鍋蓋,一股混着蜜酒味道香氣登時撲面而來,迅速彌漫在整個食堂裏。
阿俏伸筷子去戳了戳鵝肉,見鵝肉軟爛如綿,心頭頓時一喜。
旁邊範盛光見到,也大喊一聲:“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