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李善人見阿俏問,趾高氣揚地答了一句:“錯!”
他接着解釋:“這‘雲林菜’,可不僅僅只是靜觀大師一個人的雲林菜,是我們惠山這裏所有人的雲林菜。最後你到底能不能出師,能不能成為靜觀大師的傳人,是要我們這些左近鄉鄰一起說了算的。而你這樣‘耳餐目食’、賣弄富貴的廚娘,惠山這一帶的鄉裏鄉親,未必便能認可你。”
阿俏聽了,心頭一震:她本能地反應過來,李善人說的話,應該是真的。否則早先靜觀師太也不會特地吩咐她,要她到學校食堂來幫廚,讓所有人都“見證”她的廚藝和進步,并且得到衆人的認可。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在這裏遇到的李善人,竟然無端端對她懷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敵意,并且一開口就給她扣了一頂大帽子“耳餐目食”、賣弄富貴。
阿俏忍不住雙眉一挑:耳餐目食?她?……有沒有搞錯!
“耳餐目食”這回事兒,曾被袁才子寫進他《随園食單》的《戒單》裏,意思就是這是飲食界的大忌諱。耳餐,說得直白點兒就是追求食物的名氣,什麽材料貴重就做什麽,比如專做燕窩鮑參,而不屑做豆腐蔬筍;目食,就是貪多,一做做一大堆菜,什麽八碟十六碗之類,那她更談不上了阿俏那天最後的比試,不過就只做了二兩燕窩,小小一盅而已啊!
李善人将這話說出來,旁人未必懂,就有開口去問小範師傅的。小範師傅前因後果都知道,就低聲在旁邊解釋了,最後說:“那天阮姑娘和另外一位姜姑娘兩人,的确一個做了燕窩,一個做了豆腐。然而靜觀大師挑中了做燕窩的阮姑娘。偏生我們惠山這一帶的本地菜未必就以做這等富貴食材見長。所以李善人他們有些擔心,怕以阮姑娘的出身與背景,不一定能順利繼承‘雲林菜’。”
飛行學校的人大多對義務過來幫忙的阿俏很有好感,只是大家對前因後果不了解,對這些廚藝上的事也似懂非懂,無法幫阿俏說話。
倒是有個豪放不羁的聲音哈哈一聲笑,随即開口:“我以為是什麽事兒呢!你們這些人就因為人家做了一道燕窩,沒做豆腐,就以為人家只會做燕窩,不會做豆腐。依我看,這真是荒謬、荒謬至極!”
衆人一聽,想想,是這個理兒。
李善人不禁紫漲了臉,望着說話的人,說:“你這位小哥,你難道親眼見過這小姑娘烹饪不成?”
說話的那人馬上接口,說:“不僅見過,而且還吃過。別說什麽燕窩、豆腐了,這姑娘連豬下水都能料理,什麽腰肝肺肚,都不在話下,我可是親口吃過她做的肥腸,勁爆夠味,簡直是一絕。”
阿俏見那板着臉,抱着雙臂開口的人是周牧雲,心裏就覺得要糟糕。果然聽他說了這麽一番話出來這可要了命了!阿俏心想,就算靜觀大師不拘于規矩,能嘗一嘗肉邊菜,她可也到底是拜在一位出家人門下啊!
這個周牧雲,怎麽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提她料理豬雜的那回事兒啊!
阿俏懊惱得幾乎想要伸手,一掌拍在自己腦門上。
然而周牧雲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沒有半點挖苦或是揶揄阿俏的意思。擡杠擡了這麽久的老對頭,突然一開口就幫阿俏說話,而且還是好意,阿俏有點兒……适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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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好意到底還是起到了反作用。聽了周牧雲所說的,那李善人臉上的肌肉就一跳一跳的,口中說:“哎喲喲喲……靜觀大師是出家人,更怎麽能,怎麽能……唉,善哉!善哉!”他一面說一面搖頭,仿佛在說,甭提什麽腰肝肺肚了,真不行,這姑娘真不行!
“李善人,阮姑娘是拜在靜觀大師門下,她自己又沒有出家。再說了,她是什麽樣人家出來的,以前做過什麽菜式,和她能不能成為‘雲林菜’的傳人,沒有直接的關系吧!”小範師傅也開口幫阿俏說話,“什麽時候靜觀大師覺得阮姑娘能出師了,自然會讓她烹饪本地菜式給大家看,到時候李善人再發表意見也不遲麽!”
李善人卻依舊不肯罷休,搖着頭望着阿俏,一副不看好的表情,口中毫不客氣地說:“反正我不會改變主意,無論如何,我和鄉裏那幾位名士,都會全力以赴阻止這個小姑娘繼承雲林菜!靜觀大師看到我等意志堅定,遲早會改變主意的。”
說着那李善人就帶上家中仆傭,轉身走了。
阿俏經過這一出好戲,依舊立在竈臺跟前,将面條下到滾着沸水的鍋裏,口中說:“不好意思,耽擱了!下一位請這邊來!”
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到底微微有些發顫。
旁人都聽出了她的不自在,範盛光趕緊三口兩口扒完了碗裏的面條,趕上來問阿俏:“要不要你先歇會兒?”
阿俏小聲小聲地對他說:“沒事兒的,我多幹幹活兒,心裏就能順暢點兒。”
範盛光聽她這樣說,立時又不敢勸了,聽憑阿俏自己去忙碌。經過李善人這樣一鬧,食堂裏的氣氛登時凝重了不少,有些學員不知就裏,看向阿俏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打量與猜測。阿俏都一一視而不見,專心致志地一份一份下着面條兒。
有道目光從遠處過來,一直凝視着阿俏。阿俏忙碌之際,偶一擡頭,見是周牧雲。她心想,這周牧雲,無論如何剛才是出于好意幫她說話,雖然這番話的效果麽……可阿俏還是轉過頭,眼神裏帶着感激,沖周牧雲點了點頭。
哪知周牧雲立即板下了臉,帶着不屑的神色別過頭,似乎還低低地哼了一聲,仿佛在說:剛才是就事論事,可不是真的覺得你有哪點兒好!
擡杠氣質依舊在。
晚間忙完,阿俏幫範盛光将學校食堂的廚房全都收拾幹淨。孟景良等幾個晚上沒課的學生自告奮勇,帶上手電送阿俏回西林館。範盛光則依依不舍地将阿俏送到門口,動情地揮着手說:“阿俏姑娘,你下回可得來,千萬可得再來啊”
阿俏見範盛光如此,盛情難卻,只得答應了過兩天還會過來看看。只不過她心裏藏着事兒,情緒不太高,一路上都沒怎麽和孟景良他們說話,至于默默跟在後面的周牧雲,就更不用說了。
一回西林館,阿俏就去靜觀師太平日打坐的禪堂去見自己的師父,可是一進了禪堂,跪坐在靜觀師太面前的蒲團上,阿俏卻覺得口中似有千言萬語,一時又不知怎麽才能問出口。
靜觀師太原本在閉目靜坐,這時緩緩地睜開眼,溫和地望着阿俏,說:“你已經都知道了嗎?”
阿俏點點頭: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前幾天富紳們聯袂上西林館施壓的事,也知道了她能否成為“雲林菜”的傳人,将由靜觀師太和這惠山本地人一道決定。
這也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通過考核入了學,卻沒準會畢不了業……
阿俏終于開口問了一句:“師父,您當初,是為什麽,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最終挑中了我呢?”
是的,其實與姜曼容相比,阿俏出身優渥,撫養她長成的外祖寧家富貴且斯文,又因為阮家做“翰林菜”的關系,她一向最擅長的,都是那些精致富貴的菜肴。所以李善人指責她擅長做“富貴菜”,原本也沒有錯。可靜觀大師,為何就在做燕窩的她,和做豆腐的姜曼容之間,選擇了她呢?
靜觀靜靜地望着阿俏,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柔和地開口:“阿俏,如果你那天選擇了做豆腐,我可能會很失望。”
“從那道清炖燕窩裏,我看到了你真正的水準與決心。佛家有雲,看山只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阿俏,你比旁人多一件優勢,你知道麽?”
阿俏心頭一窒,心想不會這位佛法高深的靜觀大師窺破了她重生的秘密了吧。
靜觀繼續說:“你如此年輕,可是烹饪的悟性卻比旁人要高出一籌,旁人看山還是山,你看山卻已經不再是山。”
這下阿俏聽得如墜雲裏,她聽不懂啊!
靜觀卻說:“你是聽了旁人閑話,擔心自己不能順利繼承‘雲林菜’這個派系吧!”
阿俏被師父窺破了心思,心虛地點了點頭。
“不怕的,阿俏。如今你有兩條路可以走,兩條路都走得通。”靜觀師太為她指點迷津,“一條路是孤獨地往上走,如今你看山已經不是山,待到你看山還是山的時候,你師父會在人前力保你成為‘雲林菜’的傳人,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靜觀說得堅定,阿俏心頭則湧起一陣感動。
“一條路則是走回塵世中去,讓大家重新認識你,認可你,像師父一樣欣然地接受你,到那時,不會再有任何阻力,一切,都會是水到渠成的。”
這一段說得淺顯易懂,阿俏大致能明白,她今天下山去飛行學校的食堂幫廚,大約走得就是這第二條路了。可是想想今日李善人的态度,阿俏心裏暗暗發愁,她并不覺得這條路比頭一條好走多少啊!
這時,不知為何,一個念頭突然湧入腦海,阿俏突然直起身,望着師父,小聲問:“師父,如果我想要兩條路一起走,能走得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