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白肉》
福喜捏着白帕子,在他新打的小葉紫檀桌案前坐下,陽光從東邊的大窗戶照進來,把窗紙照得發燙。桌上擺着兩摞折子,左邊一摞右邊一摞,小太監喜鵲端茶伺候着,時不時把左邊越積越高的那摞抱起來,輕聲問:「爺爺,這些小的扔了去?」
爺爺是下頭對他的敬稱,張福喜,乾清宮首領太監,今年不過三十有五,生着一張潔白面皮,沒有一點超須,形如好女。
他薄而青的眼皮擡也不擡一下,眨了個眼,算是默許了。
喜鵲去扔折子,他從剔紅漆盒裏新拿出一本奏折,錦面上寫着呈遞人,是鈕钴祿氏麻勒吉。他對着這名字出了會兒神,喜鵲回來了,十二三一個圓臉孩子,瞧見那幾個蠅頭小楷,大剌刺地說:「哦,他呀。」
「嗯?」福喜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他兒子在八大胡同找不痛快,被裕祺的小舅子打了,前兩天還托人給我們賽銀子,求遞折子呢。」
福喜沒說什麽,一雙養尊處優的細手緩緩翻開折子,如同翻開一段往事。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還只是乾清宮值夜的小太監,每天夜裏宮裏請神,都是他陪着薩滿姑姑唱神歌分祭肉,分剩的肉吃不了,他就小心翼翼盛在碗裏,捧在胸口,急吼吼端到乾清門。
乾清門是外庭和內宮的分界,守門的是一班意氣風發的宗室小子,他沿着剛積了雪的甬道跑過去,前頭遠遠迎過來一個帶刀侍衛,在寒風中把他接住了。
「哥,」他把懷裏的肉推給他:「白肉!」
麻勒吉單手接過肉,另一只手握住他一側滾燙一側冰涼的手,拽着他到值房背風處的屋檐下,一起蹲下。麻勒吉這年剛好十八,端正的闊臉,滿洲人特有的長眼睛,眼仁黑而大,有種英氣的漂亮,他朝福喜笑,邊笑邊把蓋碗打開,裏頭是一塊白水煮熟的五花肉。
福喜讓他盯得有些害羞:「哥,快吃,別涼了。」
麻勒吉沒有筷子,就用手抓着吃,一邊吃,一邊還是朝他笑,拉在一起的兩只手也久久不放開,他倆每天都這樣見上一面,從分來祭肉到祭肉吃完,然後匆匆離別。
二月初二那天,是龍擡頭,一大早管事太監就把福喜從被窩裏揪出來,擰着他的耳朵骨罵:「小崽子!老祖宗的白肉賞給你,你臭不要臉的端去給外人吃,賤得你!」
他被拖到管事的堂上,一般大的小太監都圍過來看,老太監拿竹篾條抽他:「說,肉端給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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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喜含着眼淚挨着:「告密的知道我給人端肉,不知道端給誰了?」
「倔小子,你嘴硬給誰看!」老太監叫他跪正了,伸出兩手,拿竹篾條往稚嫩的手心上抽:「抽爛你的賊爪子,看你還怎麽吃裏扒外!」
竹篾條嗖嗖帶風,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福喜咬着牙硬挺,皮開了他不吱聲,肉綻了他也不服軟,抽得老太監癱坐在羅漢塌上喘粗氣,氣得一把将竹篾條扔下:「爺爺平日裏疼不疼你,你說!」
福喜嘩啦一聲哭出來:「疼!」
管事太監也掉了幾滴淚:「傻孩子!爺爺差他那口肉嗎,爺爺是教你,怕你有後悔的那天!」
晚上福喜沒分到肉,手揣在袖筒子裏去見的麻勒吉,麻勒吉老遠沒看見碗,走近了問:「有事?」
福喜咧着嘴沖他笑:「沒事,今天豬小,肉分光了。」
麻勒吉知道他說的假話,見他倆手在袖子裏揣着,就牽着他的袖管,把他領出乾清門,左拐右拐,拐進西邊條小巷子,沒等福喜反應過來,把他頂在宮牆上,
「哥?」福喜吓了一跳,傻傻轉過臉,一個晃神,麻勒吉的嘴唇貼上來,熱熱地貼在他眼角上。福喜不動了,兩人都不說話,黑巷子裏只有微微的喘息聲,麻勒吉莽撞地抱着他,用嘴在他臉上頸上亂碰,福喜承受着,乖乖的,像個泥捏的人兒。
風低低地吹過紫禁城的碧瓦,響起嗚嗚的嗡鳴聲,在這哭泣般的鳴聲中,麻勒吉解開福喜的衣扣子,把冰涼的手伸進去,福喜渾身一抖,縮着膀子靠進一個滾燙的懷抱,麻勒吉用皮肉貼緊他,啞着嗓子問:「冷嗎?」
福喜搖搖頭,麻勒吉又去拽他的褲帶,福喜驚惶地看着他:「哥?」
他什麽也沒看清,麻勒吉的臉融在月光的暗影裏,一雙有力的大手堅定地扯開那條棉布繩,福喜沒攔他,怕他發現手上的傷,怕他替他難過。
于是受傷的就是他。火辣辣的傷口鑽心地疼,他不知道怎麽回的窩鋪,不知道怎麽挨過接下來的高燒,三天三夜,管事太監以為是把他抽壞了,難得地給找了膏藥,等他栽歪着能下地了,已經是七八天後。頭一天當值夜裏就分了肉,他端着往乾清門送,可長長的甬道上沒人迎他,拖着腳走到門下頭,也沒看見那個挎刀的人。
「大哥,」他找到一個熟面孔,輕聲細語問:「麻勒吉呢?」人家斜他一眼,沒答話,他想了想,把肉碗塞到人家手裏:「紅帶子(1)的麻勒吉,天天在這守門子,他人呢?」
那人接過碗,不耐煩答對他一個小太監:「成家了,升官兒了,不幹了!」
成家了?福喜愣愣站在那兒,半天才咂摸過味兒來,是呀,麻勒吉和他不一樣,腦瓜上不只頂着紫禁城一片雲,他還有大好的前程去奔,大把的風流去消磨。
當兵的吃了肉,把碗還給他,一抹嘴:「香!」
香嗎?福喜自己都不知道,分了三年祭肉,他沒嘗過一口一滴淚落下來,啪地打在折子上,暈了麻勒吉那筆好字,喜鵲瞧見了,眼珠子一轉,連忙說:「爺爺,怎麽迷了眼!」
福喜怔怔盯着暈開的墨痕:「哎呀,污了。」
「污了就別給萬歲爺看了。」喜鵲伸手過來,要把折子扔進左邊那堆奏折裏。
福喜撥開他的手,輕輕合上折子,放在右邊那摞奏折最上頭,這時日頭朝南去了,窗子上的光淡下去,只有窗紙還帶着餘溫。
(1)紅帶子:清代覺羅稱紅帶子,是皇室旁支子孫的代稱。
《行街》
邝常雲被劉襄理請進屋的時候,馮幼蘭正對着西邊的窄窗抽煙,屋子裏坐的都是慣捧國樂的老手,紛紛站起來,叫着「邝老板」。這是很尊重了,邝常雲一一回禮。
馮幼蘭并沒回一回頭,清風挾着煙氣,吹動他新理的短發,清高着,有股傲氣。
「幼蘭吶,」劉襄理喊他,口氣很燥,」邝老板到了,」說着又回頭,問邝常雲,」兩位是頭一次接弦吧?」
「頭一次。」邊說,邝常雲眼睛一瞥,瞥到角落裏一個童子十二、三歲,白白淨淨一張臉,懷裏抱着缂絲琴囊,天青色,鏽雙鶴牡丹,是馮幼蘭的琴。
琴如其人。一只手伸過來,細長的,指節處有些透紅,順着那姿整的手指往上瞧,是黑長衫翻起的白袖,邝常雲把手遞上去握,才想起來看臉——冷眼、薄唇、下巴颏兒上一點痣,與外頭傳的一樣,極标致。
「幸會。」馮幼蘭動了動口,頗輕慢。
「久仰。」邝常雲便也不熱絡。
劉襄理忙遞上樂單,拉開來,指着壓軸處一節:」兩位大師頭回交手,行裏行外都緊瞧着,我們商定了,就來一段《行街》,使不使得?」
邝常雲沒什麽說的:」使得。」
劉襄理去看馮幼蘭,只見他把眼皮垂得低低地,一副挑剔苛責的樣子,緩緩地,朝角落裏抱琴的童子勾了勾手。
「阿草他叫,那孩子立刻解開琴囊,往下剝了剝,露出一把老琵琶,烏木背板象牙頭,面上烙了兩句詩文: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
這是應允了,邝常雲便叫自己的童子:」燈芯,開琴。」
燈芯是從小跟着他的孩子,今年十四了,瘦高個,穩穩的有大人模樣,從背上小心放下琴囊,捧出一把三尺檀龍(1),擔子烏黑發亮,兩面青金色的蟒皮。
兩把琴亮出來,屋裏霎時靜了,劉襄理不知道從哪捧出一條熱毛巾,遞到馮幼蘭手上,給他活手。《行街》是絲竹樂老時江南人迎親的曲子,跳脫活潑,(書中此處确實是至此完結,并非錄入缺失。)
注釋:
(1)以下內容模糊不可辨認,待補。
《卵》
陽本第一
蘭十七站在叔伯和哥哥們身後,越過人群,看向那兩個穿着補丁衣的村裏人。
站前頭的是個高個子,皮膚有些黑,但面孔很漂亮,是那種十裏八裏挑不出一個的美入兒,說一個男孩兒生得美,不太妥帖,但這小子眼角眉梢帶着股精氣神兒,往哪兒一瞥都生機勃勃地,叫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