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如今親兒子終于回來,沈喬當然也高興不起來,甚至眉宇間愁色也更深幾分。
林愫心想也是,冷川又不是自己願意回來的,是被凝月宗打個半廢扔回來,沈喬對他進行回收,心情想來也是一言難盡。
廟外雨水紛紛,沈喬周身也似水汽萦繞,取香點了,拜了拜。
然後沈喬就開始唠嗑。
“當日,我實在不該去凝月宗。慈聖母在上,可知道我那個親兒子,和我說什麽?私底下,他見了我一次,很瞧不起我的樣子,說我不要礙着他,為什麽非要來瞧他。這麽多年,他都是凝月宗少宗主,而我,只是不相幹的人,莫要礙着他。他真蠢,這樣子說話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我真有心靠他占些許好處,又豈是幾句話就能勸退?昭兒就比他聰明多了,隔上一兩月,寫寫信,送送東西。”
“雖然,昭兒也不會回來看我了。”
沈喬一聲嗤笑。
冷昭雖然會打算一些,虛僞一些,可要看跟誰比,和冷川比,那人品就跟天仙一樣。
“他蠢也罷了,不耐煩說了會兒話,一皺眉,計上心來。他讓我,勸冷昭回去,畢竟我這個親娘,對阿昭有養育之恩。阿昭不管,就是不孝,我便去鬧。他可真是言之鑿鑿,理直氣壯。說我這麽多年不疼他,沒養過他,自然是欠了他,該為他做些事情。”
“我沈喬怎麽會有這樣子的一個兒子?那時我看着他,真是心疼我自己。”
大約,這就算是又蠢又毒?
“後來,只道再見不着他。”
沈喬輕閉眼,冷川還是被凝月宗退貨。馬車行來碧霞派時,那冷家家仆甚是倨傲,滿臉輕蔑不屑。冷川被那家仆鞭子一卷,從馬車中卷出來,扔在地上。
然後冷家家仆當衆道出冷川種種惡行,也不大将沈喬如何放在眼裏,惹得碧霞派上下紛紛看向自家掌門。
而沈喬,是最重人前顏面的,臉色也趨于漠然。
冷川掙紮和那冷家家仆怒罵,将一口口水吐過去,滿口污言穢語,舉止不堪惡劣到極點。
這就是凝月宗還給自己的孩子。
可待冷家人要離去,冷川反倒哭泣,告饒起來,說知道錯了,說不如懇求母親,讓他回去。他口中母親,不是沈喬,而是一貫溫婉善良的容莺。
種種醜态,簡直不堪入目,簡直,是一個笑話。
活着就是給沈喬丢臉。
碧霞宗弟子揣摩掌門心思,本欲扶起冷川。
卻被冷川一把推開:“滾,滾,我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我不要。”
惹得周遭弟子,皆露忿色。
沈喬淡淡:“碧霞宗也不收別人不要的垃圾。”
她看到自己兒子身軀猛然一顫,面頰滿是兇狠,更多卻是恐懼。
然後,沈喬就扭身就走。
“沒想到,冷家居然将他送回來,人前醜态畢露,不堪入目。我沈喬雖然只是個小門派掌門,這輩子說話擲地有聲,從沒有如此丢臉。我真想過的,不要他了,他如此讓我丢臉,以及,難過。”
“可到底狠不下心腸,再爛,也是我自己的親骨肉。”
那一日,從白天到了夜晚,冷川怔怔發呆,好似癡了一樣。入了夜,這個時節本就多雨,秋雨綿綿,透出了絲絲的涼意。
沈喬撐傘見自己廢物兒子時,已見這蠢毒貨色一身泥污,因為太過狼狽,終究還是因此添了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
呵,色厲內荏,以為被逐回碧霞派,親媽就該跪着哄他?一旦發覺無處可去,也沒半分骨氣,有本事就走出去。眼不見為淨,說不定她就真死了心。
她拿着傘,伸出手,将冷川拉起來,拉回了房中避雨。
冷川出奇的乖順,使得沈喬一瞬間微微有些恍惚,牽住的手掌已然是成年人。可冷川若是嬰兒時,是否會乖乖的,聽母親的話?那樣子本該建立母子親密關系的歲月,終于也是缺失了。
沈喬點亮了燈,冷川滿身泥污,臉也髒了,不敢擡頭看她這個親娘。而沈喬呢,也不敢看眼前這個極不堪,極令人失望的蠢毒兒子。
縱然兩人本是親母子。
她內心忽而浮起一陣悲哀可笑,小門派的母子兩,就是如此如此醜陋難堪,兒子嫌棄母親卑賤,如今,她也嫌棄這個兒子丢臉。可是大宗門的那兩母子,都是幹淨的、高貴的、幸運的。
沈喬素來要強,也不是什麽軟弱的人,可此刻連多看一眼自己蠢毒兒子的勇氣都沒有,她怕自己看到一坨垃圾。
但無論如何,她終歸伸出手,将冷川從污泥裏面拉出來。終究還是,搭理他的。
這個世界,終究是沒什麽雞湯可以暖心的。
什麽歷經大劫,頓時幡然悔悟,乃至于對親娘肯回收垃圾感恩戴德,從此洗清革面之類的事情。當然也并沒有發生在冷川身上。
冷川最開始裝死兩三日,等精神稍稍好些,便開始作妖,日常辱罵冷昭以及樂嬌。
不罵人時,冷川立刻便死裏活氣,心喪若灰的躺屍。
林愫不覺心忖,也不知沈喬是否心生悔意,拉了冷川一把。當然沈喬若是想通此節,說不準還是一樁好事。
“慈聖母在上,如今我兒堕于心魔,命途多舛。”
“我與他,都沒什麽運勢。”
饒是沈喬心性堅定,不為外物所擾,如此命運,心底終究蒙塵。
那如水明澄的道心,終于生出了一縷裂痕。
是,運勢不佳,命途多舛,此等詞語最合适不過。有些人生來便是命好,比如那位宗主夫人容莺,生得花容月貌,家世又好,也不必如沈喬一般辛苦操持,自也被人寵着愛着。
沈喬言猶未盡,可周身氣流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足見她的心境已經不那麽平靜。
神身空間裏的林愫驀然睜開眼,這是要黑的節奏?
不過沈喬這樣不甘氣息,終究還是平複了。人生在世,總不免會有一些惡念,當然很多時候,也只是想一想,未必就會去做。
沈喬多年自律和成形的三觀終究對沈掌門進行了約束,使得她心緒逐漸趨于平複。
“只盼他——”
“能渡過此劫,一生平安喜樂。”
那個他,自然是就是冷川。
兒子雖然是個垃圾,沈喬也捏着鼻子認了,如今還盼望冷川能一生安樂,她不能及時止損,可謂自尋煩惱。
偏生這時,那泥塑的慈聖母像,驀然發出宛如神谕也似的空靈之音。
“獻汝血肉!”
“奉汝魂魄!”
“如汝所願!”
字字如鐘如鼓,似在耳邊敲打,使得沈喬頭暈目眩!
不但沈喬色變,神身空間的林愫也卧了個大槽。
空間之中,本來和煦的田園風光,瞬間覆蓋了一層冰霜,裂冰滋滋之聲蜿蜒蔓延順着林愫足下掠去。盛裝尹風華的那口冰棺,本來已然被林愫壓制,形成微妙共處之勢,如今寒氣卻不覺暴漲若幹倍,似要與林愫相争。
沈喬頭暈目眩,只覺得那般言語似從慈聖母像中吐露,不覺面色一變。身為女修,沈喬第一反應,就是有什麽邪物作祟。她時常來慈聖母廟樹洞,不覺生出自己私隐被人窺測的憤怒,頓生忿意。
她一拂腰間錦囊,化出碧色雙劍,直掠而去。
而神內空間中,林愫已采取守勢,眼皮輕垂,身邊方寸之地,那寒芒再不能寸進,只能滋滋作聲,耀武揚威。林愫真元顯露,額頭似幻出一朵虛拟蓮花,光華吐露,不覺神采奕奕,容光掠寒。林愫盤腿打坐,虛浮于半空之中,容光微凝,眼皮似閉非閉,眸縫透出縷縷精光,竟似壁畫上的妙曼仙女,慈悲與疏離兼有,卻又美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