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雨水紛飛,夾在幾許秋日裏的寒氣,沈喬到來時候,輕輕的甩去衣角水珠。
本來以她修為,自也可水塵不染,不過沈掌門心情不佳,也無心如此。她傾去傘上水珠,收起了傘,解下腰間小燈。天色已晚,雨水不覺,大約也不會再有別的香客。
這樣子的天氣,不覺讓沈喬多年前舊事,她遇到那位凝月宗宗主夫人容莺,那時候容莺小腹攏起,卻露出一張花朵兒般的面容,縱然面色蒼白,卻也猶自美得出奇。那是一個,生下來就該讓男人憐惜的可人兒,溫婉、善良、高貴。可這高貴的夫人,卻淪落于此,因為獸潮之危。
那些妖獸所掠之處,城郭城牆抵不住沖擊,更不必提人類血肉之軀,頓時被踐踏成泥。多少修士,和普通的百姓一樣,被妖獸沖散了真元,墜落于地,被踩碎了骨頭,踩爛了肉。眼前那位宗主夫人,眼底也透出一股子的驚懼。
淪落至此,容莺身邊随行的家仆,也對沈喬添了幾分客氣。
沈喬受寵若驚,又心生憐意,決意對對宗主夫人加以照拂,但其實她那時也有身孕。容莺也對她甚是感激,不覺以姐妹相稱,宗主夫人秉性是柔弱的,以前對夫君依賴溫順。如今夫君不在身邊,她不自禁依從極有主見的沈喬。
分離時候,容莺依依不舍,只說常聯系。
不過後來,零星有幾封書信來往,也便淡了。
有些情分,未必是假,卻産生于一個很特殊的環境,使得大家忘卻了身份溝壑。
碧霞派和凝月宗是雲泥之別,沈喬心裏也有數,也沒多放在心上。
她的命,不似容莺那般好,夫君在獸潮中殒身。韓楓與她,先是青梅竹馬,再是師兄師妹,最後成為結發夫妻,感情自然深厚。沈喬哭了一場,可日子還要過,她還有個兒子要照顧,還有師門等她收拾整頓。
獸潮過後,碧霞派受損慘重,百廢待興,還要身兼父職。
沈喬脾氣是有些倔強的,也很要強。
昭兒是她心頭肉,沈喬卻絕不寵溺驕縱,規矩極嚴,要求極高。
碧霞派雖然是小門派,沈喬已經殚精竭慮,給孩子最好。
那時候,她自然不知道,昭兒并非親兒,乃是凝月宗的鳳凰珠。
她種種用心,如斯教導,落在謝靈君嘴裏點評,也不過是那麽一句:“縱然墜入泥污,卻也難掩周身光芒。”
落在妙真人口中,沈喬種種心血付出,也不過是個泥污。
因為碧霞派和凝月宗是天地之別,凝月宗少主生來可得之物,不是沈喬這麽些微弱付出可比的。
有些人生下來就該吃山珍海味,你費盡心思弄些粗糠喂了,那可算什麽恩德。
冷昭走了,冷川卻沒回來意思,故而沈喬曾也去凝月宗走了一遭。便算為了亡夫,她也總該去瞧瞧,自己親生的兒子生怎麽一副模樣。不要,連親骨肉生怎麽樣一副模樣都不知曉。
到了凝月宗,她先遇到養子冷昭,一時情切,伸手為昭兒整理鬓發,心中感慨萬千。
冷昭溫文爾雅,并沒有躲閃,客客氣氣。一轉頭,冷家家仆卻嚼舌根,陰陽怪氣,說冷昭自有親生父母,金尊玉貴,有些人卻不止分寸。
莫不是,準備以情動之,讓冷昭該得的讓給她那位親兒子?沈掌門好深的心思!
然後她見到了容莺,宗主夫人還是那麽美,比沈喬記憶中還要美。畢竟初見時分,容莺尚自有些狼狽。
容莺溫溫柔柔,一邊招呼沈喬,一邊問冷川在哪裏。待聽說冷川在練武場,容莺張口便讓人将川少爺喚回來,特意提點說沈掌門來了。
然而匆匆歸來的英俊少年郎,明明知曉沈喬是誰,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川來到了容莺身邊,輕車駕熟的撒嬌,說俏皮話哄容莺笑。相信以前,他們母子便是這般相處的,一直如斯融洽開心。而容莺也被冷川帶了節奏,忘記一旁很尴尬的沈掌門,下意識的掏出手帕,輕輕擦去了冷川鬓發間的汗水。
沒人會指責,容莺憑什麽充親娘,占着別人兒子。
這種待遇,是只屬于沈喬的。
沈喬沒說什麽,輕輕的移開了目光,然後,她就看到了冷昭如今臉上的神氣。
冷昭眼底深處有憤怒,有嫉妒,還有濃濃不甘,當然他掩飾得極好。可別人看不出來,沈喬卻太了解這位養子,甚至猜測得到他是怎麽樣。
他的父母,他的地位,屬于他的金尊玉貴生活,一切讓個外人占了。他這個親兒子,如今反而像個外人。
當然和冷川一樣,冷昭同樣沒将半點眼神放在沈喬身上。
也是,如今是争寵要緊時候,豈可為別人的親娘,惹自己親娘不快活?
在這樣強烈的嫉妒和不甘之下,冷昭又豈有心思留意旁人,這本是人之常情。而且,這些本來便是冷昭東西,也絕對有資格争。
說到底,這兩個終究都是容莺的兒子。
沈喬深深呼吸一口氣,任由自己肺腑間盡數是冰涼。她內心甚至有些惡毒的想,容莺這個宗主夫人是真傻還是假傻?怎麽就那麽變态,就那麽得意,兩個兒子為了她這個娘寵愛争風吃醋?
沈喬終究什麽都沒有說,沒說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潑婦咒罵,她保持風度離開,保存最後一抹尊嚴。
冷昭是別人家的孩子,養也白養。冷川是自己親生,那也是個白眼狼。
她沈喬,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下去。
沈喬想得剛強,無人之際,卻不覺淚水簌簌落下。
沈喬心裏苦,時常來慈聖母廟吐苦水,相當于樹洞。她是一派掌門,人前總是很堅強樣子,也不好挑人傾述。故而無人之際,她便會來這慈聖母廟前言語。
此處無人,沈喬也不必擔心被人聽見。
當然,沈喬并不知道,如今神身空間裏面多了個林愫。沈喬不知林愫,林愫卻能聽見沈喬的傾述。林愫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該有壓力,畢竟自己來此,就是為了觀察不是?
沈喬解下來腰間的燈,輕輕的放在神臺之上。
燈火輕輕撲在沈喬身上,女修猶自姿容秀麗,眉宇威儀,人後卻也稍稍透出疲憊憔悴。
說到底,這場狗血劇裏,真正倒黴且無辜的,也只有沈喬一個。
林愫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