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9章
牧傾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床邊三道矗立不動的黑影,正常人一醒來見到這樣的畫面指定吓一跳。
“主子,您好點了嗎?”千鶴兩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牧傾咳嗽兩聲,撐起自己的身體半躺着,麒麟端了杯溫水來,牧傾接過去漱了漱口中的血腥氣,眉宇間滿是疲憊的神色。
他剛将茶盞推回去,覺得舌尖寡淡時麒麟便撚着參片送進他口中。
牧傾擡眼随便一掃,揉着眉心道:“本王睡了多久?”
“不到六個時辰。”嘯烨握着刀立在一邊,“王爺……”
牧傾微微擡手制止他說下去,只道:“把消息壓下去,萬不能傳到前朝,更不能讓威遠知道。對外只道本王與仁親王又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總歸不是第一次了。”
麒麟道:“王爺放心,師哥已經命人嚴密封鎖了消息,只是仁親王那邊……”
牧傾疲憊道:“他若是不想半夜被人拖出去亂刀砍死,自然不會主動捅出去。”
“王爺不打算追究?”嘯烨問。
牧傾道:“徐認是沐春谷出來的神醫,他說本王還有的救?”
三人一陣沉默,牧傾自然是什麽都清楚的:“那就是沒得救了,将死之身,還追究什麽。”他接過千鶴遞來的藥小口喝幹,随便把碗扔回去,陰狠道:“十年太久了,要毀掉這個王朝,一年足矣。”
“王爺有何吩咐?”嘯烨恭敬問道。
“宮內情況如何?”牧傾問。
“只怕皇上的命令是讓王爺立刻死,而不是延緩十年。”麒麟回道:“仁親王将消息送入宮後,皇上便坐立難安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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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親王倒是忠心,曉得此法才能殺了主子。”千鶴恨得咬緊了牙,牧傾去仁親王府赴宴之前,千尋一定知道牧之要做什麽,卻什麽都沒說!
“皇上操之過急了,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不知還會再做出什麽……”牧傾邪笑起來,心裏卻是一片悲涼。牧傾的武學修為登峰造極,想殺他,十個嘯烨這般的高手都不足為懼,若是用毒,哪怕是鶴頂紅他也能嘗出來,即便是不小心服下給他一兩個時辰便能将毒逼出,到底是他的父親了解他,派人不辭辛苦走遍天下為他的親兒子尋來了這殺人于無形的符岩。
嘯烨道:“屬下入宮去殺了皇上?”
“急什麽。”牧傾否決了,擡手道:“本王的扇子呢?”
千鶴将金扇尋來放到牧傾手中。
牧傾一手錯開,看着扇面那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眼底的神色變得柔軟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本王不得好死,如今倒是随了他們的願了。”他輕聲道:“樓瀾可知道這件事?”
“沒有。”千鶴搖搖頭,“瞞得好好的。”
“他人呢?”牧傾問。
千鶴道:“已經睡下了,晚膳也乖乖吃了。”
牧傾點點頭不再說話,看着金扇發呆良久後随手交給嘯烨,淡淡道:“将它毀了吧。”
“是。”嘯烨将金扇接過。
這把天蠶絲制成的金扇跟着牧傾快二十年了,是牧容賜給他的,原本扇面四個醉生夢死大字硬是牧傾命人剮了去,又讓樓瀾在上頭寫了聖人不仁四個字,如今命令一下,不知是針對牧容還是針對樓瀾。
翌日天光大亮,徐認早起親自在藥廬煎了藥送進來,與牧傾長談許久。
錦衣衛正副指揮使一直待在容王府,一點沒有回宮的打算,牧傾也什麽都沒吩咐下去,若是兩人一旦回宮,宮裏的那位不知又得受到什麽驚吓,如今這暫時的平平靜靜也好。
牧傾自從醒來每天只向千鶴問樓瀾的近況,何時醒來,早膳吃了什麽,今天又跑哪玩去了,自己卻一直住在偏房,沒有去找樓瀾。
千鶴不知道牧傾在逃避什麽,自然不敢也沒心思問。他沒見過自己的爹娘,打從記事起身邊就只有牧傾這麽個主子,以前在漠北打仗的時候,千鶴才七八歲,跟着牧傾的馬蹄後在校場到處亂跑,牧傾出城應戰他就趴在城牆上往下看。
從小到大,牧傾待他與其他的侍衛自然不一樣,千鶴也知道牧傾疼自己,所以更是把牧傾當成唯一的親人看待。如今飛來橫禍,他以前和千尋日日膩在一起卻什麽都沒察覺,千鶴簡直想以死謝罪。
“你若是難過,本王馬上安排人将你嫁到仁親王府去。”牧傾一身單薄的緋色長袍立在廊檐下,身後的嘯烨和麒麟寸步不離。他的臉色看起來比以前孱弱了些,眉宇間強勢的狠戾反而更加鋒芒畢露。
“主子還有心情說笑。”千鶴原本蹲在階上暗自傷神,聽見背後的聲音便立刻站了起來,眼眶通紅,低着頭站在牧傾身前。
“你放下了,便當本王在說笑。”牧傾手裏握着一把玉色折扇輕輕搖着,他也有自己的牽挂,自然是能體諒到千鶴心裏的痛楚。
“主子,您其實早就知道了是嗎?”千鶴目光越過牧傾的肩頭,盯着那倆人,“還有你們也是,甚至是南法……”很多事他立刻就想通了,以前牧傾去北平前為何硬要自己把千尋抽傷,還有南法從北平來時和千尋說得那番話,那麽明顯,自己偏偏卻毫無察覺。
“以前你還小,不說是怕你表現得太明顯暴露了,後來你與千尋有情,更加說不出來了。”牧傾說着,摸了摸千鶴的頭,“放不下便去找他,沒什麽大不了的。”
“屬下生是容王府的人,死是容王府的鬼。”千鶴硬邦邦說完,一抱拳,“屬下去将房間收拾一下。”
牧傾搖着折扇站在廊檐下吹風,身後嘯烨淡淡道:“王爺就不懷疑,千尋的情也是假的?仁親王想必也知道王爺很看重千鶴。”
牧傾沒說話,順着抄手游廊一路走過去。他的确是像南法說的那樣,表面強硬,內心優柔寡斷。
麒麟輕笑了一笑,随着牧傾的腳步慢慢走,輕聲道:“千尋的情是真的,否則若是在這方面玩弄千鶴,王爺早殺了他。留他到現在,王爺心裏只是有絲僥幸,希望他能為了千鶴不再和仁親王有任何瓜葛,兩全其美。”
嘯烨點點,“懂。”
麒麟白他一眼:“你自然是懂,你跟千尋就是一類人,忠心大過天。”
牧傾沒去理會身後兩個人的叽叽喳喳,一路走到後花園,在秋千架上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後眼中的寒潮才慢慢退去。
“他還是時常在秋千上發呆嗎?”牧傾遠遠站着,并不靠上前去。
“是,先前倒是不清楚,近日總是膳後就到後花園來,晃着秋千也不說話。”麒麟說。
牧傾已經記不清他有多久沒聽到樓瀾開口說話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個念頭思量了數日,從醒來到現在也依然沒有下定決心,直到這一刻看到樓瀾茫然無辜的眼。他原本是那樣無憂無慮,單純明麗,卻被自己一手毀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樓瀾。”牧傾走過去,輕輕喚了他一聲。
樓瀾擡起頭,從秋千上下來站在一邊不動。
牧傾過去牽着他的手,坐到秋千上将他抱在身前,“下人說你午膳沒吃多少,怎麽了?胃口不好?”
樓瀾自然是沒說話,卻擡手輕輕摸了一下牧傾有些蒼白的臉龐,又放下了。
牧傾笑道:“我沒事。”
他抱着樓瀾在秋千上晃來晃去,樓瀾也乖覺地窩在他懷中不動。
這樣靜了良久,牧傾将樓瀾放下地,看着他的眼睛說:“樓瀾,你恨我嗎?”樓瀾搖搖頭,牧傾的笑容慘淡:“但是卻不再喜歡我了是嗎?”
樓瀾看着他,然後點了一下頭。
牧傾心尖一陣刺痛,面上強顏歡笑,最後捏了捏他的臉,輕聲道:“那我放你走,随便你去哪。”
樓瀾微怔,想去看牧傾的雙眼他卻已經起身,牽着他回房。
“你要帶什麽?”牧傾環視房中熟悉的擺設低頭問道:“我來替你收拾。”
千鶴站在門外,眼淚汪汪,然後他挨了嘯烨一巴掌。
“千鶴,去把小七殺牽來。”牧傾給樓瀾疊了幾件他平常穿的小褂子,同一疊銀票和一把小匕首放進暖橙色的小包袱裏。
千鶴應了一聲,去王府馬廄将一匹小紅馬牽了來,名駒七殺所産,年齡不大還在抽條長個的階段,故身形和騾子一般大小,通體赤紅唯有四蹄雪白,跑起來踏雪無痕足下生風。在北平的時候牧傾教過樓瀾騎馬,卻也只敢給他一匹小馬,免得路上摔了。
“不管去哪裏,路上一定記得住客棧,不要幕天席地,着了涼就沒人逼你喝藥,不喝藥病就不會好了。”牧傾一手牽着樓瀾,一手牽着馬缰往王府大門走。
樓瀾心不在焉,跟着他走到門口,牧傾把馬缰交給他,他擡頭眼神茫然地看着。
牧傾彎腰撥開樓瀾的額發,輕笑道:“我發誓絕不去打擾你的生活,永遠都不出現在你面前。”
樓瀾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牽着小七殺拾階而下,又轉頭看了牧傾一眼,終于開口道:“你保重。”
牧傾有一瞬間的後悔,想阻止他離開,将他禁锢在王府裏,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他站在府門口,看着樓瀾的身影一點點被人潮吞噬,心裏狠狠痛了起來,那巨大的痛潮像十二月的冰水般将他整個人慢慢浸沒。
千鶴眼中酸澀,“主子舍不得,何必讓他走,再說樓瀾……也不一定真的不想見到主子……”
“算是是十年後,他也還那樣小,何必耽誤他一生。”牧傾嗓音沙啞,揚聲道:“都下來。”
七名影衛瞬身出現,單膝跪地:“王爺。”
“樓瀾喜歡北平,他應該會去北平,你們一路上都要暗中護着他,別讓他生病,也別讓他迷路。更別讓他中了暗算。”牧傾字字清晰地吩咐,“悄悄的,別讓他發現。”
“是!”影衛齊齊應聲,追着樓瀾的背影湧進人潮中。
“嘯烨。”
“屬下在。”嘯烨從身後站出來。
“你也去。”牧傾冷硬道:“這天下也沒幾個能當你對手的人,你去本王放心些。”
“王爺……”嘯烨愣住。
“京中自有麒麟替本王打點。”牧傾打斷他道:“本王要你用性命去保護他,朝臣、仁親王還是皇上,不管是誰,任何人一旦威脅到他,統統殺無赦!”
“屬下遵命!”
番外上
隆冬時節,漠北的寒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割般生疼。外頭滴水成冰,岚召的散軍兵敗如野犬,戰場上年幼的統帥戰刀一揮,牧家麾下的精兵立刻如潮水般掩殺而去。
十五歲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單手控制缰繩,肩上青絲飛揚,眼底是一片浴血奮戰中沉澱下來的赤紅血光。
“王爺落馬了!”一道尖銳驚恐的聲音直劈而來,牧傾轉頭,看着一匹黑色戰馬馱着個人跑過來,那人從馬背上跌落跪在地上。
“你剛才說什麽?”牧傾腰間系着一對染血的雪刀,說話間唇邊氤氲出一團白色霧氣。
“禀、禀告小王爺,少将軍……”那人哆哆嗦嗦,“王爺他,讓北岚的窮寇一箭射落,穿心而死。”
“放屁!”牧傾的一個身邊面相英俊的少年抽刀罵道:“不過一支箭,容王爺會躲不過去?”
“千真萬确啊兩位主子!就在城北,副将讓卑職趕緊将小王爺尋回去。”那人哆嗦着哭喊。
“去看看。”牧傾緊蹙長眉,撥轉馬頭快馬加鞭趕去城北。
時年戰亂,城牆外到處都是死人堆,戰場上四下空曠,嚴寒中呼出的氣息滾着氤氲白霧融在舉目可見的悲怆血光中。
城外們一片哭聲遠遠傳來,牧傾心裏一緊,翻身下馬用力撥開圍擋着的人。
“小王爺!少将軍!”副将領頭,和其餘士兵跪在冰冷的地上。
牧傾瞧見副将身前的空地上躺着那個人,一頭墨色長發沾着血跡散落在地上,風華無雙的臉孔上是種安心的表情。那是他的父親牧容,大炎朝戰功赫赫的容王,如今卻胸前插着一支折斷的羽箭,渾身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
“誰幹的!”牧傾雙目瞬間變得赤紅,走過去一把提起副将狠狠一腳将他踹翻。
“回禀小王爺,我等遭到岚召的窮寇劫掠,王爺落馬後我等已生擒了幾人等小王爺發落。”副将悔恨不已地痛哭流涕。
“人在哪?”李威遠走到牧傾身邊,拍了拍他的肩,“節哀順變。”
“回少将軍,已經讓人押進城內關去囚室了。”副将說。
牧傾走近牧容的屍身旁,面對他毫無預兆的死亡,竟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他上下檢查一遍,致命傷便是胸前穿心而過的羽箭,身上也有馬蹄踩踏的痕跡,想必是落馬後導致。
“牧傾。”李威遠在後面他一聲。
牧傾站起來握着刀跨上戰馬,厲聲道:“把王爺的屍首好生安置,三天後我要回京述職順道把王爺運回京城安葬。回城!”
後面一疊聲的遵命。
城門打開,牧傾騎馬和李威遠并在一起往裏走,牧傾失魂落魄道:“我真不敢相信他就這麽死了。”
“我理解。”李威遠道:“我爹也是這麽忽然之間就死了。”
“我覺得有蹊跷。”牧傾冷聲說:“牧容不可能躲不過一只羽箭。”
李威遠瞧他一眼,沒說話。
回到城中,牧傾下令将人押進府中刑房,回主房換了下一身戰甲,随便披了件袍子便去了刑房。
四方昏暗的空間裏,粗壯的鐵鏈從牆上延伸下來鎖着四名正值壯年的漢子,他們不斷拉扯束在雙腳和脖子上的鐵鏈,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
牧傾一來,室內立刻靜了下來。
沒有人不懼怕這個少年,明明身形纖瘦,甚至長了張女兒般陰柔傾城的臉,一旦出戰卻讓岚召精兵聞風喪膽。
“我不與你們廢話,”牧傾寒冰入骨地開口,“你們,究竟是大炎的人,還是岚召的人?”
四人對視一眼,竟紛紛選擇了沉默。
牧傾從武器架上取下長鞭,劈手一甩,極其銳利的聲音響徹刑房,聽得人心一顫,這樣一鞭子若要打在人身上,簡直不敢想象。
“是誰讓你們來殺牧容!”牧傾磅礴的怒氣猶如烈日。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竟這樣不怕死。
牧傾眸子一虛,心裏有了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問話,狠狠一鞭子甩下去,登時刑房內滿是鬼哭狼嚎,牧傾将心裏的怒氣全部發洩到這四個人身上。
他忽然手上一頓,瞥到門旁一個鮮紅的小身影。
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穿着一身似火般鮮紅的錦衣,正趴在門邊探頭往裏看。
“轉過去。”牧傾冷冷道。
小男孩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後轉過身,接着他聽到了抽刀的聲音,一瞬間刑房便靜了下來,似乎只剩下泊泊流水的細微聲,然後是收刀回鞘的聲音。
“主子,你在幹什麽?”他問牧傾。
牧傾走出刑房,回身将一把染血的刀扔進去,同四顆滾到角落的頭顱堆到一起,然後關上門,蹲在他面前說:“主子在殺人。”
“等我長大了,就不用主子親自動手,千鶴幫主子殺人。”他認真地說。
“好。”牧傾笑着揉了揉小千鶴的頭發,然後緩緩收斂了笑容,輕聲道:“千鶴,我爹死了。”
千鶴眨眨眼,漂亮的大眼睛裏是一層水潤的光,他說:“主子不要難過,千鶴會一直陪着主子。”
牧傾一手兜着他的膝彎将他抱起來,走到外面的日光下,“我沒難過,永遠都不會。”
三日後牧傾整頓一下,拉着容王的棺椁和少将軍李威遠回京述職。
兩人一路上無話,李威遠騎在馬背上看着手裏的一張紙口中念念有詞,走了半日終于受不了的大吼一聲,“不背了!什麽玩意,這麽多規規矩矩,所以老子最煩進京見皇帝!先帝也沒像他這樣動不動就把人召回去述職,我們在打仗又不是在郊游!”
“南法給你寫的?”牧傾看着他毛躁的樣子說。
李威遠昂了一聲,想到臨行前南法的千叮咛萬囑咐,又認命地拿起來繼續背。
“不想背就不背吧,我罩着你。”牧傾說,他轉頭看了一眼身後馬車上由士兵們拖着的漆黑棺椁,暗自慶幸牧容死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否則若是夏日,只能将他葬在漠北了。
晚上牧傾從馬車上下來,回頭看了眼熟睡的千鶴,嘴裏咬着一把精致的蟬翼刀偷偷留下來。
李威遠背了一晚上南法給他列出來的條條框框,還沒睡,見到牧傾吓了一跳,壓低聲音喊了他一聲:“你幹什麽呢?”
“噓!”牧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偷偷摸摸溜到棺椁旁。
周圍的士兵們都睡下了,李威遠也跟着偷跑過去,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牧傾示意他幫忙,然後掀開了棺蓋。
李威遠:“……”
“幫我撐着!”牧傾說。
旁邊一個士兵唔了一聲似乎要醒過來,李威遠眼疾手快,一腳将人踹暈過去,然後撐着棺蓋,小聲說:“你小子想幹什麽?”
牧傾不說話,直接跳進去蹲在牧容的屍首旁邊,伸手胡亂解開他的衣物,一刀下去,剖開了他的腹腔。李威遠不再吱聲,警惕着周圍,耳朵裏全是牧傾切挖血肉的模糊聲,大半夜的尤其滲人。
“帶火折子了嗎?”牧傾忽然說,伸手就往李威遠的懷裏扒,手上零星的碎肉全抹他身上了。
李威遠一陣反胃,又得忍着不能罵。
牧傾吹亮火折子,李威遠低頭看着被牧傾挖得亂七八糟的屍體,一時愣住了。
“肝髒有毒,果然,他是中毒死的。”牧傾冷冷一笑。
“看轉變的顏色,應當是劇毒。”李威遠說完便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是皇上!”
“不是他還有誰能讓牧容死。”牧傾拿起牧容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碎肉和血跡,又慢慢擦淨蟬翼刀,陰冷地看着牧容與自己相差無幾的慘白臉孔,“你既然死得心甘情願,就別指望我會替你報仇。”
番外下
牧傾翻身出來,和李威遠輕手輕腳将棺蓋放好,兩人火速又溜了回去。
這是個巨大的秘密,卻并沒有讓兩人惴惴不安,皇上要真想趕盡殺絕,兩人自然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我爹常說功高震主,下場必慘,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李威遠也湊到牧傾的馬車裏,冷得搓了搓手。
“先帝那麽精明,怎麽就把皇位傳給了這麽個蠢貨。”牧傾躺下來,狠狠皺着眉,“仗剛打完就迫不及待殺手握重兵的重臣,人家要是再反撲回來,他拿什麽抵擋。”
“下一個估計要輪到你我了。”李威遠桀桀一笑,“這次把我們召回京鬼知道是為了什麽,哎,你大哥不是在京城麽,讓他幫襯着點。”
“他?一個廢物,只會紙上談兵。”牧傾冷聲道:“他們那種人,戰場上死傷多少對他們來說不過就是串數字,一萬或是十萬,那都不是命,在他們眼裏只是數字。”
“人命本來就是草芥般。”李威遠嘆了口氣。
牧傾早就差人快馬加鞭将牧容的死訊送到京城,等他們抵達時,容王府早就是一片缟素。他的大哥牧之跪在府門前,雙目哭得通紅腫起,牧傾牽着千鶴下了馬上。
牧之見到那漆黑的棺椁呼吸一窒,痛哭着撲過來,将棺蓋掀開了一道縫,還未往裏瞧上一眼,牧傾便狠狠一掌拍下去,将棺蓋合上,狠聲道:“不準開!你好大的膽子!”
“我只想見父王最後一面!”牧之吼着。
李威遠下馬,道:“世子,你可知我們一路走過來耗了多少天?還是盡早讓王爺入土為安吧。”
牧之急喘着,牧傾忽然一步上前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嚨,将他狠狠摁在地上,“你見完他若是能活過來我便讓你見,若是不能,我讓你陪他一起死!”
牧之被他掐得直咳嗽,親兄弟打起來,一旁的下人自然也是不敢勸。
“好了牧傾,我們還得進宮,這時候剛趕得上早朝。”李威遠說。
“千鶴,你留在王府,下了朝我來接你。”牧傾摸摸千鶴的頭。
千鶴乖乖道:“好,我在這等主子。”然後小聲說:“我替主子看着。”
牧傾一笑而過,将幾名親信和千鶴留下,連朝服都沒換就這麽朝皇宮馳騁而去。
九間殿,朝堂之上那個殺了他父親的九五之尊居高臨下。
“牧卿?你回來了。”皇上看着牧傾說,口氣寡淡。
牧傾聲音不大,卻貫徹朝堂,他道:“皇上,臣是容王次子牧傾,不是牧容,牧容早在兩月前已經戰死沙場,皇上消息這麽不靈通?容王府上下都快被眼淚淹了皇上都不知道。”
他言之無禮,皇上眉間已經有些怒色,但是牧傾勞苦功高,盡管他剛及舞象之年,卻是十足十的兩朝元老,只能忍下去,“牧卿生前戰功卓越,死後朕定當追封他為……”
“皇上在說笑?”牧傾上前一步,一片石青、靛藍朝服中唯他一抹緋色長袍,他冷冷地盯着龍椅上的人,“人都死了,屍體燒成了灰,死後的名聲就算再響亮又有何用?皇上是不是也想好了,臣死後追封什麽?”
“大膽!”皇上接二連三被頂撞,終于動了怒,“你眼裏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皇上覺得呢?”牧傾笑道。
“來人!”
錦衣衛掂了掂手裏的廷杖,以牧傾冒犯龍威的罪名四個人将他的手腳摁在地上,當着朝堂上文武百官的面,兩人執杖以兇狠的力道輪流砸在牧傾的脊背上。
他忍着痛,忍了一額頭的冷汗,背上全是淋漓鮮血。
李威遠看着心裏默數着數,順便記下了行刑的錦衣衛。
“退朝!”皇帝憤怒的揮袖,沒等打完便自行下去了。
百官告退,朝堂上錦衣衛還在打。
四十杖畢,均打在了牧傾的脊背和後腰上,他竟一時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得罪了,小王爺。”一個摁着牧傾左手的錦衣衛低聲說了句,想把牧傾扶起來。
李威遠揮開他,拉着牧傾的手将他從地上拽起來,牧傾右手袖中蟬翼刀抖出,幾乎和李威遠同時揮手,兩名執杖的錦衣衛喉嚨噴血倒了下去。
“小、小王爺您這是……”另外四名錦衣衛吓了一跳。
“沒你們的事。”李威遠說,把牧傾扛起來朝外走,“咱們回漠北?殺了倆錦衣衛,等會這皇帝又得唧唧歪歪。”
牧傾沒說話,扶着李威遠的肩一步一趔趄。
“傷得如何?”李威遠道。
“死不了。”牧傾說。
“剛才可真吓死我了。”李威遠說:“我生怕他直接下令将你杖斃。”
“他才沒這個膽子。”牧傾冷笑着:“如今他打完我一頓,自然不敢再動其他歪心思,否則若真不怕寒朝臣的心殺了我,他這皇位也坐不長久。”
李威遠随便進了家客棧,撕下牧傾的衣服給他上藥,大手粗糙,牧傾一直皺眉,他問道:“這麽疼?不過是些皮外傷。”
“我估摸着有些傷到骨頭了。”牧傾憋着一口氣。
兩名錦衣衛下手尤其狠,每一杖砸下來都恨不得将牧傾當場杖斃朝堂,如若不然,牧傾和李威遠也不會默契至此殺了他們。
“這可難辦了,留在京城養養?”李威遠說。
“算了,早些回漠北,我有事要做。”牧傾撐起身體,在李威遠的幫助下慢慢穿上衣袍,“去容王府,他死了,我該做什麽?”
李威遠面無表情:“跪在靈堂前大哭一場。”
牧傾皺眉:“哭不出來,爹死了又不是天塌了,有什麽好哭的。”
李威遠道:“天塌了就有的哭了麽!你龜兒子的!”
兩人去了悲痛恸哭聲不斷的容王府,府中上下自是一片缟素,牧傾卻沒什麽感覺,他心裏的鈍痛早就慢慢逝去了。
“主子,您怎麽了?”千鶴發現牧傾回來了,小跑着過來,看到他毫無血色的臉被吓着了。
“沒事,等會便帶你下去休息。”牧傾說。
牧之一身喪服走出來,看着牧傾的目光悲痛,輕聲道:“牧傾,你跟我來。”
牧傾跟着他走到內室,牧之擦着通紅的眼睛,交給他一個錦盒,“是父王上次回來時讓我給你的,說是他死後,便由我轉交給你。”
牧傾眉間一片疑惑,他打開錦盒,裏面是一把天蠶絲制成的金扇。他将錦盒丢下,慢慢展開折扇,上頭是牧容蒼勁的手筆,四個字:醉生夢死,的确是牧容的親筆。
“哼……”牧傾笑了一下,笑得凄涼。
他将金扇握在手中,轉身離開,牧之叫住他:“父王的喪禮……”
“他不配讓我跪着哭。”牧傾口氣冷然,唇邊的白霧好似噴薄出的一口寒霜。
牧傾一言不發地走出去,牽着千鶴跟李威遠踏出了容王府。
他在一片風雪中與所有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狗皇帝,等我回來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