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什麽不分手?
看到夏旭順從的表現,男子終于舒心了。正好在這時學校裏适時地響起了悠揚的音樂聲,這代表着晚自習時間即将開始,很快學生們就會陸陸續續從宿舍和食堂回到教學樓。
雖然理論上不會有人往這條小路走,但大批的學生會經過操場,路過體育館的正面入口。男子思慮連一下,終于收回了命令讓夏旭站了起來。
夏旭起來時搖搖晃晃的,扶了一把牆才站穩。不知怎的他看起來神情恍惚,并不是委屈或者是痛苦,只是單純的雙目放空。
“我去開車。到門口的時候要看到你。聽到了嗎?”男子扔下這句話,見夏旭半天才緩慢地點了點頭,不耐煩地離開了。
只剩夏旭一人後,他靠着牆歇了很久,然後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用雙手撲了撲沾滿了土的膝蓋。在蕭程哲看來他的動作仿佛生了鏽,生澀艱難。
蕭程哲很想從樹蔭下走出去,但他想到自己這樣做後場面會變得多麽難堪,一時間頓住了。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夏旭終于擡起身子來,好像已經恢複了常态,安靜地離開了小路。
在原地蹲了一會兒,終于站起身來的蕭程哲才發現腿都麻了,自己竟然全然無知。
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當作什麽都沒看到,就像去年發現夏老師抽屜裏的抑制劑那樣。可是再怎麽告訴自己“這是他們dom和sub的問題,與我無關”,蕭程哲還是心神不寧,心髒跳得很快。
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怎麽做?自己反抗,找老師,找家人,蕭程哲能想到的做法就只有這些,顯然都不适用于夏老師的情況。
他想了很久,做出了一個非常不像他,也不像一個素行不良的學生會幹的事。
找警察。
聽着電話那邊傳來“嘟——嘟”的電子音,蕭程哲的頭腦還沒有冷靜下來。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撥出去了,但他根本沒有想好到底要怎麽說。所以當電話被接起,警察那邊親切地詢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時候,蕭程哲險些舌頭打結。
“呃,這個,不是我需要幫助,我只是看到。我看到有……dom欺淩sub的情況。”
“啊……這個,請問一下具體的地點和情況。情況嚴重嗎?現在他們還在場嗎?”
蕭程哲沒有如實說出具體情況,因為他反應過來,如果警察真的來學校裏落實,那夏老師的工作怕是不保了。于是他只好含糊道:“在城西區興明高中部附近。他們已經走了,情況大概是……”
他舍去了有關學校和工作的方面,把情況描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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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了解了。那我再确認一遍,對方互相是情侶關系,現在已經一起離開了對吧?”電話那頭禮貌地詢問道。
蕭程哲心裏“咯噔”一下,他心裏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警察是沒法管也不會管的。
“……是的。但我覺得那個sub不是很情願的樣子。”
教課書上寫過:dom和sub是互相索取的。dom不應該發出sub無法接受的指令,而且在命令後要有相應的正面回饋作為“獎勵”。這才是健康的調教行為。
當然,已經十七歲的蕭程哲自己也很清楚,生活中很多事書面規定上是一碼事,實際生活中是另一碼事。
“好,這邊已經了解情況了。謝謝您的熱心,之後如果再出現類似狀況我們會進一步調查的。”
“……嗯,好吧。”
禮貌的客套後,電話被挂斷了。蕭程哲半晌垂下了拿着手機的手臂,心情沉悶,突然有些後悔沖動之下打了報警電話,現在撂下電話的那頭應該覺得這個多管別人家私事的路人挺閑的吧?
本來準備留下晚自習的他突然沒了興趣,連書包也沒去拿,直接翻牆走了。
他回想起過去兩個學期的種種,諸如看着夏旭緊張地遮掩痕跡,或者偷偷摸摸吃抑制劑的時候……
知道了一個人私下裏遭到那樣的對待後,怎麽可能還覺得有趣?想到自己或許一直都無知地在以夏老師的不幸暗自取樂,蕭程哲只感覺胸口內側仿佛被挂上了沉重的鐵塊,把他整個人拽向地面,以至于連回家的腳步都變得拖泥帶水。
翌日,蕭程哲一夜沒睡好,抱着不知該如何面對夏旭的心态來到了學校。如果不是想看看夏老師今天的狀況他可能就直接請假了。
沒想到的确有人請假,不是蕭程哲,而是夏旭。
“夏老師生病了,我來代課一天。”
隔壁班的老頭慢悠悠地走進教室。十班的學生都有點怕他,頓時噤聲。不過等到他開始轉過去寫板書的時候,還是有同學忍不住和前後座竊竊私語。
“又生病了。總覺得開春後老師生病的頻率比上學期高耶。”
“夏老師太瘦啦,好羨慕哦。不過男人不能太瘦,不然一看就知道是那種體質很虛的……”十七歲的女生該懂的都懂了,擠眉弄眼地和姐妹意有所指地說道。
正好蕭程哲憋了一天心裏火大,他故意将桌面的書本文具噼裏啪啦地掃到了地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響。頓時教室四周安靜了下來。
講臺上的老師聽到他的動靜,搞不懂這破孩子在玩哪出,直截了當地請他出去。蕭程哲也不磨蹭,動作迅速地滾出了教室。他在學校沒什麽交心的朋友,心裏的煩心事無人訴說,只能苦大仇深地悶了一整天。
隔了一天,夏旭來上班了。
五月的天氣已經開始有些悶熱,但他穿着長袖長褲,外面還蓋了件薄外套。學生們早就和他混熟了,半開玩笑地說:“老師你太虛弱了吧?大熱天的,捂得這麽嚴實!”
夏旭無奈地笑了笑,掩着嘴咳嗽了兩聲,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故意的。
蕭程哲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
夏旭看了他一眼,勸告道:“好了,快上課了。你們回座位吧,靠這麽近小心被我傳染。”
他說完後大家嘻嘻哈哈地送講臺周圍散開,只有蕭程哲還站在那。他盯着夏旭的領口和袖子看,看得夏旭沒由來的一陣心虛。
“怎麽了?蕭同學,是有什麽問題嗎?”夏旭強忍住下意識想要去用手拉一拉衣領的動作,笑着問道。
“我的确有點問題想問。不知道能不能午休時或者放學後單獨說。”蕭程哲低聲道。
夏旭很熟悉蕭程哲這個學生。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語速很快,回答問題十分敷衍,其餘大部分時候喜歡對老師沒大沒小的,但不論哪種情況都不至于用這樣嚴肅的語氣說話。
“可以是可以。怎麽了,是家裏的事嗎?”夏旭心裏沒譜,總覺得情況有些反常。
蕭程哲含糊道:“算是吧。”
夏旭點點頭,說今天放學後可以找間空教室聊聊。
“……放學後可以嗎?老師有時間嗎?”蕭程哲想到昨天老師因為開會晚回家後遭受的對待,忍不住問道。
“嗯,今天有時間。這是怎麽了?一向都是你這個大忙人沒時間吧?”夏旭打趣道。平時都是他滿學校地找人,蕭程哲面對催促總是把“有空再說”挂在嘴邊。
蕭程哲頓了頓,只說了句“那好”,便一言不發地回了座位。
夏旭察覺出怪異,但實在猜不到具體原因,決定等放學後一對一聊一聊。聽到上課鈴聲,他自動進入了老師的模式。
不一會兒窗外滴滴答答下起小雨來,講課的聲音,雨聲,還有樹葉被雨水敲打的沙沙聲混雜在一起,讓教室的空氣變得潮濕沉悶起來。
學期已經接近尾聲,總算熬到了期末,很多人都期盼着假期的到來,早就無心上課。而那些對未來有目标和要求的學生則因為高三一步步臨近開始變得焦慮。
蕭程哲用單邊手撐着臉,看着夏旭在講臺上的身影發呆。他以前從來就沒想過要上大學,也沒有什麽人生計劃,唯獨不想每年腆着臉管親戚們要錢。等高考結束後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準備去找一份長期穩定的兼職養活自己,得過且過。
夏旭的到來和盯梢或多或少影響了他。在兩個學期的潛移默化下,蕭程哲的成績比以前有了進步,尤其是語文。當然,還遠遠沒到能考上大學的程度。
“你真的很聰明。還有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這樣下去你肯定可以的。別太早放棄。”
夏老師似乎比他本人還有信心,私下裏經常這麽說。
蕭程哲知道夏旭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幫助他們這群學生。可既然他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努力就能改變命運,那為什麽他不努力幫幫他自己呢?
“蕭程哲。回答一下這個。”
夏旭看到蕭程哲一直在發呆,微微蹙眉,用粉筆敲了敲黑板,站在講臺上點了他的名字。
蕭程哲緩緩站起來,直直盯着夏旭的眼睛,四目相視:“……我不知道。”
他理直氣壯的态度惹得班裏一些學生忍不住笑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天這樣了。但講臺上的夏旭卻被他那種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震住了,拿着粉筆的手停了兩秒鐘。
最終他也沒有讓蕭程哲站下去,只囑咐了句“認真聽課”就讓他坐下了。
窗外的雨一直沒有停,從上午的課下到午休,驟然變大,把很多學生困在了教學樓沒去吃午飯,等到下午才逐漸轉小。
放學後,教學樓裏的人打着傘走得七七八八了。蕭程哲和夏旭來到了四樓的一間空教室。
“好了,有什麽事可以和老師說說。是家裏的事嗎?還是又和那個叫嚴興的學生起争執了?”夏旭帶上了門,語氣輕松地對蕭程哲說道。
蕭程哲坐在椅子上,擡頭望向夏旭。夏旭陡然從他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絲壓迫感,停住了往前走一步的動作。
“夏老師。昨天放學後,在體院館後面……我都看到了。”
蕭程哲很清晰地觀察到,他說完這句話後,夏旭的瞳孔急劇收縮,張了張嘴,一時間沒說出話來——就像昨天他被扇了一巴掌時那樣,驚恐,無助。
“那是你男朋友嗎?夏老師?老師,就算你是sub,也不是什麽都要聽dom的。雖然我沒有分化不是很懂你們,但理論上沒有人可以那樣對別人的。”蕭程哲冷靜地勸道。
一句話的時間,在這個空曠的教室裏,老師和學生的身份仿佛突然對掉了。
空氣安靜了幾秒,夏旭想像平時對學生講話時那樣笑一下,不過在蕭程哲看來那個像哭一樣的笑容非常難看。
“你……你看到了啊。是這樣的,你誤會了。我們私下有時候的确會吵架,但是不是dom和sub。”
蕭程哲不知道夏旭為什麽到了這個份上還要強撐着說謊,他焦躁道:“我不光看到了,也聽到了。他說自己是dom。而且我知道的,老師你平時定期在吃抑制劑。”
夏旭聽了這話後如遭雷劈,愣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了什麽:“你……那天是你開了我的抽屜?”
蕭程哲難掩心虛:“我……我是看到抽屜開了條縫,所以才打開看了一眼。”
“不可能!我就說……我絕對每天都記得上鎖了!我第二天還叫了你過來,但我從來沒懷疑過你。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夏旭說話的時候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
蕭程哲從小對親戚對老師說了無數的謊,可從未像此刻這樣一樣臉上火辣辣的。
與此同時,他的心中又憋悶得難受,明明自己是在替夏旭打抱不平,但他卻只糾結自己撒謊撬鎖的小事,反過來質問自己。
蕭程哲因為不滿“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他面前的夏旭随之全身一顫,本能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這個自衛一般的動作讓蕭程哲猛然驚醒。
他不應該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所以把錯賴在夏老師身上。他今天不是為了這個來的。
沉默了一會兒,蕭程哲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出于好奇撬了抽屜的鎖。對這件事我先道歉。但我今天主要想說的不是這件事……”
“……”
似乎沒料到蕭程哲會坦然承認錯誤,夏旭愣了一下。
回過神來,他重新往前邁了一小步靠近蕭程哲,語氣小心翼翼:“那這些事……你看到的事,還有我是sub的事,能不能請你保密?我還想繼續工作……”
蕭程哲剛想開口說“我本來就沒準備說出去”,只聽夏旭又壓着嗓子,用幾乎聽不見的低聲補上一句:“求、求求你了……”
蕭程哲頓時心裏五味雜陳。此時的夏旭似乎脫下了平日裏作為老師的那層外衣,變成了好似昨天傍晚跪在地上求饒的另一個人。
“我不會的!我要是想說上學期就說出去了。我……我是擔心老師你啊,”蕭程哲咬着嘴唇艱難道。他很少直白地展示自己的好意,這會讓他好像被拉到烈日下暴曬一樣,別扭無比。但此時此刻他顧不上這麽多了,擔憂道,“雖然dom和sub之間是會有那種事,但我覺得昨天老師你看起來很不願意。那個男人真的是你男友嗎?你昨天沒來學校,是不是受傷了?如果有危險的話你要報警啊。”
夏旭聽到蕭程哲的話語後良久才有反應,顯然沒有料到會從這個平時永遠喜歡和老師們對着幹的學生口中聽到這些話。
“……謝謝你,蕭同學。不過我……我是真的感冒了。”夏旭輕聲道。
蕭程哲幽幽地看了夏旭一眼。
“我知道。反正在夏老師心裏我就是那種會到處嚷嚷的人對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夏旭尴尬地笑了笑,情緒終于逐漸平穩下來,“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也謝謝你沒有和別人說這件事。老師一直知道你其實是個好孩子。”
蕭程哲煩躁地“啧”了一下,糾正道:“明年我就成年了,別一口一個孩子的好嗎。夏老師你也才二十多吧?別被辦公室那群大叔大媽帶跑了。”
“別那麽說你的老師們。”
夏旭嘆了口氣,語氣介于批評和勸說之間。因為被得知了難以啓齒的秘密,他很難擺出像往常一樣的态度來對待蕭程哲。
教室裏安靜了一瞬,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只餘窗外噼裏啪啦的雨點聲。
半晌,蕭程哲才遲疑地開口問道:“老師。你男朋友對你那麽過分,你為什麽不分手?還是說,dom和sub就是這樣的嗎?”
他近距離地看着夏旭略顯蒼白的臉,終于還是将埋在心裏的疑問宣之于口。
蕭程哲想,他可能并非真的想從夏老師那得到解答。比起原因,他更想聽到夏旭說:“我會和他分手的。”
然而那只是他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期冀,面前的夏旭只是面露難色,為難道:“其實,他也不是一直都這樣的……你還小,有些事可能還不懂。讓你看到那種場面,真的對不起。”
他既沒有說出蕭程哲想聽的話,也沒有給出回答。只是不斷焦躁地更換着左右腿的重心,以肢體語言側面表示自己不想繼續讨論這個話題。
“嗯,我的确不大懂。既然老師你自己也覺得沒事的話,那就這樣吧。”
蕭程哲将夏旭的反應看在眼裏,故作自然地張口說出了并非本意的話語。
他被夏旭以“學生和老師”,“小孩和大人”為由築起的高牆隔絕在外,而那個過分的男人卻和老師站在牆的同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