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貨輪是在一個清晨到的香港,這艘船在海上漂泊了十七天,其間靠了三次岸,短則半天、長則兩天,這速度實在說不上快,慢慢悠悠的倒不像是很急的樣子。
嚴秉章沒坐過輪船,也覺得這速度不太對勁兒,一入港管家催促着三人下船,好似這船立刻就要開走了似的。
下船的時候嚴秉章便留心了下岸邊,果然站着一夥年輕男子,各個文質彬彬,好幾個戴着厚厚的油瓶底眼鏡,一看就是學生仔。
嚴秉章特意拎着行李從他們身邊經過,聽他們說話的口音倒也不是嶺南人,而是多北方口音,宗少爺便是想把這批學生送往歐洲,這批學生又有什麽特別的呢?嚴秉章三人就在他們不遠的地方等黃包車,依稀聽到他們的談話,嚴秉章瞥了一眼,一個衣着樸素的年輕人被圍在中間,有個人道:“顧兄,說好了一起去,怎麽又變卦了,你不去美國又能去哪裏?內地局勢這麽亂,難道還回北平嗎?”那名叫“顧兄”的青年搖頭,淡然笑道:“我自來港沒有一日不輾轉反側,我家境貧寒,一來我資質平庸,在學校裏學習就有時吃力,去了美國也不知能不能跟上,白白浪費金錢和時間,二來.......我不想在這時候離開.......”衆人皆默然,有人嘆息、有人拭淚,有人問:“那顧兄還回北平?”“不了,”顧兄聲音輕快許多,“在香港走一走看一看,看看有什麽機會吧!”顧兄擺手,向衆人鞠了一躬:“顧念真在此恭送各位同學一路平安,學成歸來,報效國家!”他的聲音不小,連黃似語也轉頭看了看,問嚴秉章:“這就是宗少爺的朋友?”嚴秉章點頭,從那顧念真嘴裏知道,這船并非像掌櫃的說的那般是往英國去的,而是駛向美國的,特意繞了這麽一大圈來接這些學子,看來極為重要的。
嚴秉章又深深看了眼這群意氣風發的書生,不知又有幾個能學成歸來,報效祖國呢?碼頭的人十分多,等了好久才叫了三輛黃包車,三人俱對香港十分陌生,也并無親友可以投靠,便讓車夫把他們拉到一處酒店先住下。
香港此時是不比上海繁華的,路上行人衣着打扮也像內地一般質樸保守,偶爾路過一兩個打扮時髦的女郎也是洋人長相,或是皮膚黧黑的東南亞人,中國女子還是多穿青色或藍色旗袍,将頭發挽成髻,拎着一只小皮包或是一個菜籃子,踩着黑色的圓頭皮鞋,低着頭走在路邊。
嚴秉章有些失望,沒想到香港不比上海好多少,至少沒他想象中繁華。
可回頭看看港口上絡繹不絕的船只,他又有了信心,內地戰亂,大批的人口和財富會湧向這裏,香港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的,也有好多人會跟他一樣,在香港這個地方掘金,他絕不能落于人後。
三個人開了一間房,黃似語和他睡床,小翠睡沙發。
小翠十分喜愛這座沙發,松軟又華貴,只是這喜歡只持續了一晚就破滅了,這沙發太軟了,小翠落枕了!三人哭笑不得,黃似語和嚴秉章便打地鋪,小翠一人住那大床,小翠還推辭不肯,好說歹說才同意。
人生地不熟的,三人這幾日做的就是收集報紙,盡快了解香港的信息,它的地理、人文、經濟,誰管着這地兒,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哪個區域最繁華,而嚴秉章最關注的是哪個地方工廠最多,哪個工廠又在招工了。
在酒店住了幾天,嚴秉章通過每日徘徊在酒店附近的中介介紹,租了附近的一個公寓住,這公寓是外國公司建給外籍職工的,通水通電了,條件十分不錯,可這些外籍職工拖家帶口的,且手裏又有錢,很多在外建了大房子,便把這房子或賣或租的,現在整座公寓幾乎都是中國人。
嚴秉章看了幾間,租了個面積大些的公寓,三室兩廳一衛,一百多平米,歐式裝修,置身于內仿佛像是在歐洲一樣,嚴秉章希望給黃似語最好的生活,就算這樣,他還覺着委屈了黃似語。
黃似語來港後有些水土不服,吃的不習慣,搬進公寓後,能自己燒飯了,身體才舒服些,嚴秉章讓他在家養身體,不讓他出去,小翠每天變着法子的燒菜,兩人有時趁着嚴秉章出去,也會去街上逛一逛,看一看。
香港有百分之八十多的米面蔬菜是靠內地供應的,每日港口進出最多的就是運糧船,這是個暴利生意,卻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而工廠,嚴秉章實地去看了幾家,織造廠最多、建材廠其次,工廠都是建在郊區,十分集中,這裏地皮便宜,離港口也比較近。
這日他又在工廠周圍溜達,竟看到了下船那日在港口上遇到那個叫顧念真的男子,那男子形容消瘦,那日就是穿着這麽一件灰黑色的長褂子,今日還這麽穿着,鼻梁上架着個圓圓的眼鏡,跟那日的意氣風發相比,現下看起來有些呆呆的,他手上拎着一只破舊的黑藤箱,正站在一家工廠面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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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秉章觀察他一回兒,見他終于跟門前的警衛說上了話,沒說兩句便被那警衛往外轟。
嚴秉章趕緊走過去,大喝一聲:“做什麽?打人嗎?!”那警衛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是個南洋人,他甩着警棍要上前打嚴秉章,嘴裏還叽裏咕嚕的說着什麽,總之歸不是什麽好話,顧念真想拉住警衛,那警衛一把把他甩開,嚴秉章也不觑他,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他,顧念真拉不住這南洋警衛,只好去拉嚴秉章,邊拉邊急忙解釋:“這位兄臺,你誤會了,這警衛并沒想打我........”“真的?”嚴秉章問,見顧念真點頭,“那還等什麽,快跑啊!”拉起顧念真就跑,兩人跑了好遠,見那警衛沒有追上來,才停在江邊的石凳子歇息。
“謝謝你。”
顧念真真摯的說,仰着身子喘氣,“多虧兄臺見義勇為。”
嚴秉章笑着擺擺手,“當不起謝,我見他推搡你,以為是要打你,你去那工廠做什麽?找人嗎?”顧念真搖搖頭,臉上的笑意淡了,嘆息道:“找工作。”
“.......其實之前我在港口見過你,”嚴秉章說,“前幾日我才乘宗家少爺的貨船來港,在等車的時候見過你,你當時身邊還有好多人,所以剛才一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
顧念真心想難怪嚴秉章會突然出手,原來是早有一面之緣,以為我有麻煩才這樣,本就對嚴秉章的仗義有好感,此刻更覺他為人誠懇,且兩人也算有緣,便對他親近起來。
“那天是去碼頭送人,沒看到兄臺實在抱歉,”顧念真先給嚴秉章道歉,又自報家門,“我姓顧,名念真,是北平人,此前在北平讀大學,來港本是想去美國留學,可在港滞留其間聽聞上海淪陷,便不想再去美國......內地暫時回不去,只能孤身滞留香港,便想找點事做。”
嚴秉章為人聰慧,聽懂了他的未盡之言,也把自己情況說了:“我叫嚴秉章,祖籍寧波,是從上海逃難過來的,我也是想在香港找點事做,不知顧兄想做些什麽?”顧念真一聽嚴秉章是從上海來的,忙不疊的問他上海的情況,嚴秉章知無不言,兩人聊了很久,關系又拉近許多,聊天其間嚴秉章聽顧念真原來是化學專業,去美國也是去深造化學的,他剛才想去的那家工廠是家塑料花廠,專門生産塑料花的,顧念真找了好久才找到跟化學搭點兒界的這家工廠,想問問要不要研究員,沒想被警衛轟了出去。
嚴秉章剛好也長于化學,在船上又看了一套化學教材,有些不懂的地方便請教顧念真,顧念真自然十分欣喜,沒想到嚴秉章竟然對化學也有研究,兩人還步行去街邊商店買了一捧塑料花來研究,越聊越投機,快天黑時,嚴秉章不得不回去,不然黃似語該擔心了,他邀請顧念真跟他一起回去。
顧念真身無分文,要是不跟嚴秉章回去,只得流落街頭,可他也不好意思跟嚴秉章就這麽走了,便有些踯躅,嚴秉章看出他的窘迫,寬慰道:“出門在外靠朋友,難道顧兄還沒把我當朋友嗎?我可是對顧兄一見如故啊,我那裏也沒有長輩,跟老婆和小妹住一起,還有一間卧室空着,若是顧兄不嫌棄,就跟我回去住幾日,等顧兄有了門路,再找落腳的地方也不遲啊。”
嚴秉章好說歹說把顧念真帶回了家,小翠開門時見他領了個人回來還覺得稀奇,盯着顧念真一直看,見他手裏捧着一束紅彤彤的鮮花,更加好奇了,嚴秉章跟他介紹,“這是我小妹,小翠快叫人,這是顧念真,顧先生。”
“顧先生好,快進來,我給您沏茶。”
小翠自小是做伺候人的活的,十分機靈,不妨這顧先生突然把手裏的花遞給小翠,局促道:“冒昧打擾了,沒帶什麽禮物,借花獻佛了。”
小翠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嚴秉章哈哈一笑,替小翠收下花,“顧兄別吓我家妹子了,小翠快把語哥兒叫出來。”
“啊.......”小翠只覺十分頭疼,先不管這奇怪的顧先生了,這嚴秉章的要求就十分難辦,因為黃似語根本就不在家,小翠心不在焉的應付了一句,便躲進廚房沏茶了,只祈禱黃似語趕緊回來。
黃似語這半個多月成天在家待着,除了吃就是睡,十分無趣,只每日下午會去樓下花園走一走,不想遇到一個在樓下練嗓子的老頭,這老頭也是唱京戲的,黃似語天天去聽他在花園裏唱戲,他這麽捧場,老頭十分開心,便聊了起來,老頭看黃似語的身段就知他必是唱花旦的,又聽黃似語的唱腔婉轉華麗,便十分心熱的邀請黃似語去他辦的戲曲學校當老師。
黃似語自然是想去的,可他把自己當成了嚴秉章的妻子,嚴秉章好似不太願意他出去抛頭露面,他便沒有一口答應,只想找時機跟嚴秉章說一說。
兩人沒來香港前,嚴秉章不讓黃似語出去工作,黃似語還跟嚴秉章生了一場氣,現如今不到半年,比起自己的意願,黃似語更在乎嚴秉章的想法,只他自己還未意識到。
顧念真見嚴秉章的衣着打扮、行止氣度也知道他出身不凡,進了他家門,見裝修如此豪華,更堅信嚴秉章是豪門子弟,小翠上了茶,他忙站起來道謝,在他心裏,小翠既然是嚴秉章小妹,那也是小姐出身了。
嚴秉章坐了許久不見黃似語出來,以為他身子不适,便跟顧念真告了罪,去卧室一看,裏面竟沒人,又去洗手間和廚房,還是沒人。
小翠正在廚房燒飯,見嚴秉章進來找人,知道瞞不住了,便把黃似語與樓下那老頭的事兒說了,嚴秉章靜靜聽了,心中既擔心又自責,整日忙自己的事,忽略了黃似語,便下樓去那老頭家找黃似語。
老頭姓顏,跟嚴秉章的“嚴”不是同一個,卻還是把稱呼嚴秉章是本家,他住的房子比嚴秉章的還要大,裝修還要氣派,七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他本是武生,十多年前來辦了戲曲學校,雜糅了南方戲劇和北方戲劇的特點,不僅演舊時的戲本子,還排演報紙上連載的小說和話本,十分受歡迎。
黃似語在一旁不說話,嚴秉章坐過去握住他的手,顏校長自嚴秉章敲門進來就一眼看破兩人的關系,都是嚴秉章問他學校的事兒,最後嚴秉章說過幾日他跟黃似語一塊去學校看看,若是黃似語滿意,他想去教,便去吧。
嚴秉章跟黃似語跟顏校長告辭,沒有先回家,而是下樓在花園裏坐了一會兒。
“我今日在工廠門口遇到一個人.......”嚴秉章把他如何故意救人,和顧念真結識并把他帶回家的事兒跟黃似語說了,“他是個化學人才,我想跟他一塊辦廠。”
“嗯,做什麽呢?”黃似語漫不經心的問。
“做塑料。”
見黃似語一臉懵懂的樣子,嚴秉章把他摟進懷裏,低聲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嗯。”
黃似語依偎在嚴秉章胸膛裏,覺得十分安心可靠,他遲疑道:“........你今天生我的氣了嗎?”嚴秉章拍拍黃似語的肩頭,一臉歉疚:“我怎麽會生你的氣,是我這幾日天天往外跑,沒顧上你,我該跟你道歉。”
“哪有。”
黃似語擡手揉嚴秉章的眉心,臉上洋溢出幸福滿足的笑,“你已經做的夠好了,是我幫不上你什麽忙.......”“怎麽會?你在我身邊就這麽坐着,我都覺得渾身的力氣。”
嚴秉章又把黃似語摟在懷裏,吻細細密密的落在黃似語臉上、頸上,嚴秉章在他耳邊說着讓人臉紅心跳的悄悄話,“晚上只要跟你躺在一個被窩,我就一點不覺累........”“阿章.......”黃似語紅着臉,眼睛裏水光一片,有些情動。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
嚴秉章的手伸進黃似語的小褂裏,摸他細瘦柔嫩的腰肢,“我給你撐着腰,只管去做。”
阿章要開始起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