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希爾達的故事
從一開始, 我就知道她不是桃樂絲·恩格爾。
我曾經在一本古老的講述巫術的書籍中讀到過類似的情況。附身、或者是靈魂替換。總之,差不多就是這樣。我相信是赫卡忒女神選擇了桃樂絲·恩格爾,并完完全全取而代之。只是在那個時候, 我還無法明白, 這究竟意味着什麽。
我出生在一座小城裏。5月的時候,德國投降了;我的母親那時候懷孕四個月, 她終日憂心忡忡, 她對一切事情都感到焦慮:擔心地窖裏儲藏的土豆會發芽,擔心歹徒會闖入家中搶劫,擔心空襲,擔心丢掉她的工作,擔心我父親會突然患病,擔心會被半夜從床上拖起來送進集中營。就這樣, 她帶着這些憂慮過了半年, 我出生了。我繼承了她對一切事情的憂心, 從我童年開始,我就在渴望強大的庇護所, 這個庇護所遠比父親、母親或者我家的房屋更堅不可摧, 且能夠容納一切。
我以為這個庇護所是藝術, 是舞蹈,後來我又認為它是家庭,是愛情, 是宗教。直到最後,我看着桃樂絲·恩格爾的眼睛時, 我忽然明白, 原來這座庇護所, 就是我自己在不斷尋找着的道路。
正如我所意識到的,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桃樂絲·恩格爾。
那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她上課遲到了。在經過練舞室的時候,她停下腳步,隔着門上的玻璃向裏面張望。我正在練舞室裏準備上課,突然,我轉過了頭,和她對視。
那張臉蛋,仍然是鋼琴系的學生桃樂絲,但是眼睛——準确地說,是眼神——深沉得像是蘊含着深夜,又帶着令人無法隐藏的光彩。使我得出一個荒唐的結論,她并非桃樂絲。
但是直到好幾天之後,我才問她,你不是桃樂絲·恩格爾,對不對?
我們在練舞室的木地板上跳舞,她的身體僵硬,但是她仍然随着我的動作,笨拙地邁步或是擡手,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知道,她不是桃樂絲,她是一個不知從哪裏而來的惡靈。
她看着我,用她明亮的眼睛,臉上帶着捉摸不定的笑容,她回答我,如果她不是桃樂絲,我會怎麽做呢?
……我會怎麽做?我應該怎麽做?
我喜愛她的琴聲,我喜歡她試圖從演奏的曲目中所要傳達出的東西。無論是她在彈奏肖邦、莫紮特、普羅科菲耶夫,或者是我所沒有聽過的小調時,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意圖。我對她強調“彈奏你自己”,她的确也彈奏了更多輕佻、離經叛道的東西,但是我想,她始終沒有領略其中真正的含義。
她無法彈奏她自己,并非因為她不了解自己或是演奏技術欠缺,而是因為她的世界太過廣博,包羅萬象,以至于任何一個闖入其中的人都會眼花缭亂,乃至無所适從,那是一個我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我從她的琴聲中,聽到了她的靈魂。
一個苦痛,卻又永遠不會沉淪的靈魂——時而成熟得驚人,時而幼稚得可笑;她像是來自于異國他鄉,又像是只會出現在我的夢中,對我呢喃。我無法不被她吸引。
這個莫名其妙就成為了桃樂絲,成為我的學生的女孩到底是誰?她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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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那時我對藝術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上心,就算是對于探尋桃樂絲,也沒有非常熱忱。獻祭、喚醒沉睡中的女神、地下迷宮中神秘出現的惡魔使者等種種事情我焦頭爛額。
在祭祀儀式之前,我對赫卡忒始終是恭謹而敬畏的心情。信徒信仰的終末,仍然是一睹神的真容,我想這是英格麗的意願,也是我的使命。
我的內心感受到一種無比痛苦的、撕扯的力量。我享受着桃樂絲所帶給我的新鮮感,即使我背對着她,我都能感受到她在打量我時的目光。這是戀愛,是博弈,是利用藝術作為觸角的彼此試探,我相信這一點。
她給我的感受與愛德華或者英格麗都大不相同。她永遠給我一種神秘而新鮮的感覺,好像在她的身上蘊藏了另外一重宇宙。她是異端神,是美麗的使者,我無法抗拒。
但是我知道,赫卡忒降臨之後,她如果不是容器,就是祭品,她終究會死在儀式之中。
第一次,我産生了私心。
我想要救她。
我甚至真的試圖救她了,我想過将她藏在萊茲,藏在愛德華的故居中。那天我們都喝了酒,我覺得我更容易能夠提出這個建議,但是她幹脆利落拒絕了我,态度堅決,不容辯駁。她說她會陪着我,即使我暗示她會死在女神降臨的聖光之中。
于是,我又試圖和地下室的惡魔進行交易。在那個時候,我對于赫卡忒女神的了解仍然是淺顯,乃至于是不準确的。地下室狼人一般的惡魔大約于1983年或1984年就出現在了那裏,而我将其誤認為是女神在人間投射出的影像。我懇求這個惡魔,放過桃樂絲·恩格爾。
但是,惡魔始終沒有給予我答案。
我無法阻止儀式的進行,就像我也無法遏制自己去愛她。于是我接受了命運,接受了一切事情的發生。先是期末考試……她在臺上彈着亂七八糟、讓鋼琴老師大為光火的曲子,同時,她側過頭看向我,用琴鍵、用和弦、用眼神,試圖觸摸我,挑釁我,或者是,讓我能夠感受她。
我感受到了,我完完全全能夠從她的琴聲之中感受到,仿佛她敲擊的不是琴鍵,而是我的軀體。恐懼和戰栗侵蝕了我,但是我沒有試圖逃脫,于是她得寸進尺,進一步親吻、撫摸、侵犯。悲傷完全将我淹沒,我放棄了周旋或者是拒絕,我決定徹底接納她,回應她,因為我仍然希望,她能夠活下來。
在祭祀前的那個夜晚,學生們都放假離開了學校,她來到了我的房間。她質問我,為什麽我會害怕她受到傷害。
她明明知道答案,我們都知道答案。
因為我愛她。
她像瘋了一樣,如同野獸進攻。我掙紮着,關掉了床頭的燈,讓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把一切都忘了,只有悲傷如濃重的夜色一般包裹着我。我愛她,而我知道她會死。如果我有私心,就讓這私心完全在黑暗裏沉默,随後溺死。
那一天,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十一月二十三日,赫卡忒女神生日的前兩天,是我的生日。天氣很冷,夜空中飄着雪,她年輕的軀體裹挾着我。她的手指劃過我的身體,像是在彈奏一首無調的曲子。她對我咕哝着我所聽不懂的語言,或許那是一種咒語,我無法判斷我的感受是痛苦,還是快樂。我睡着時做了甜蜜又血腥的噩夢,夢中永遠都有低垂下來的天空。我會記着那一天,那天是我的生日。
在我醒過來之後,天已經亮了,雪依然從陰沉的天空中不斷飄下來。桃樂絲已經離開了,我慶幸她不在這裏,最起碼避免了許多尴尬。
我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忽然想到剛剛和愛德華結婚的那段日子。短短的蜜月期間,我一直覺得很開心,和所有人一樣的開心。但是自從愛德華死後,我知道我已經徹底失去了這種快樂的權利——直到現在,直到桃樂絲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所學校裏,而這種快樂是短暫的。因為我知道,儀式開始之後,桃樂絲很有可能會死于赫卡忒女神。而我作為一個普通人,無從與神的力量對抗。
直到時間的最後,我仍然希望我能救得了她,帶她逃離這個地方,逃離有着黑暗和母神的所在。
然後祭祀儀式不可阻擋地開始了。充斥着火光和鮮血、信仰與虛僞的儀式。我終于意識到我犯了多麽大的錯誤,我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我不曾對桃樂絲透露過女神的事情,她卻對此了如指掌,她為何能夠準确地尋找到地下祭壇。
原來她就是赫卡忒的三分之一。
祭祀儀式上發生了很多事,确實全然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和她的身份徹底發生了轉變:曾經我是籌劃一切的人,她是無辜受害的學生,而儀式之後,她是全知全能的女神,而我只是一個信徒。
而且,她帶着冰霜王冠的模樣的确非常美麗。與索莎娜不同的是,作為女神而存在的桃樂絲,仍然是她,她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你究竟是誰?從哪裏來?”我曾經這樣問過她。
她回答我,她從很遠的地方,很久之後而來。
這句話,我在之後很久很久,才明白是什麽意思。
但是祭祀儀式還是結束了。為了我,她和她的朋友索莎娜反目成仇,以至于不得不讓第三位女神調解——在那時,桃樂絲和我都還不知道原來克勞迪娅是個冒牌貨。總而言之,在一切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之後,桃樂絲帶我離開了學校。
這是我并未曾設想過的情況。我以為我愛上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幽靈,但我最終發現,那個柔弱的幽靈就是我所信仰的神。她告訴我,信徒天然就會被她的神所吸引,反過來,神也是同樣的。
足夠幸運,也足夠不幸。我從來沒有假設過我愛上一個神祇會怎麽樣,換句話說,我也沒有意識到,神祇愛上了我,又會怎麽樣。
桃樂絲再度取得了勝利,她占據了完全的主導權。
我不得不重新調整着自己的心态,畢竟對于桃樂絲和對于赫卡忒女神,我完全是不同的情感。而将兩者融合起來,居然也沒有我所想象得那樣困難。
不,我想,最初我愛上桃樂絲,并非因為她與女神冥冥之間相聯系的某種特質,我愛上她,因為她就是她,僅此而已。
再之後,就是桃樂絲發現了英格麗的事情。這件事,我曾經以為塵埃落定,但就像那些流逝的時光忽然又倒流了,出現在我的面前。
1970年,愛德華死後,我連夜收拾了行李,只身一人來到了這座城鎮,但我知道我的記憶仍然在拷問着我,我在之後的多少年裏,都無法走出愛德華那座在萊茲小小的三層公寓。
英格麗及時地将我從深淵中拉了出來。她有着美貌和財富,她在街邊吸着煙,向我搭讪,然後領着我走進一家高檔的餐廳。兩個小時後,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我,提着箱子,又來到了她的房間裏。
她引導我信仰赫卡忒女神,給了我辦學校的錢,甚至還将産權為康拉德的樓房作為校舍。
“你的丈夫也許會有所不滿。”我對她說。
“管他呢。”英格麗回答。
我從來沒有見過英格麗的丈夫,康拉德先生。英格麗說他去了瑞典做生意,她從來沒有收到過他寄來的信件或是發來的電報。英格麗說他也許淹死在了厄勒海峽,也許在達拉納被搶劫犯捅了一刀,也許喝醉了倒在基律納的街頭被凍死了;而我有時候甚至懷疑,世界上是否存在這個姓康拉德的男人。
從1970年到1975年,我和英格麗住在一起,我們的藝術學院漸漸有了起色,直到1975年英格麗失蹤。這五年之間,我們親密無間,但我和英格麗并沒有發生什麽。
我仍然記得,那可能是1974年或者1975年的某個夏天夜晚,空氣潮熱而沉悶,房間中風扇在費力地轉着。我把窗戶打開,仍然感覺到那種濕熱的暑氣一陣一陣地湧入房間之中。
英格麗在吸煙,她問我是否也想吸煙。夜已經深了,她心不在焉,東拉西扯地說着無關的話題。時而又說學校裏的某些事情,時而又說周末一定要去一趟雷曼莊園,她想念那裏的法國菜。
我站在窗前,望着她在房間中來回踱步的身影。之後她走到了我的面前,扔掉了煙頭,捧起了我的臉。她身上的香水散發出濃郁的氣味,像柏林百貨大廈裝飾着霓虹的櫥窗中所散發出的味道。
“也許你不介意這樣,希萊麗娅。”她說。她一手輕輕地撥開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散了下來,肩膀和脖頸出了一點汗,有些刺癢。
我搖了搖頭。于是她說了“對不起”,又重新點起了一支煙。
我問:“你生氣了嗎?”
她搖頭:“我沒有生氣,希萊麗娅。我很喜歡你,就是這樣。”
在英格麗失蹤之後的十年之內,我一直都在想,如果當時沒有拒絕英格麗,是否會有什麽不同。
在70年代的時候,全國的失蹤案仍然時有發生,失蹤人口也許是加入了什麽政治組織,也許是偷渡到了國外,也許是被害了,屍體被藏在了某些角落,只在警察局的櫃子角落裏留下一本又一本或許不會再被翻開的檔案。
英格麗莫名失蹤之後,我去報了警。警察搜查了學校,詢問了附近的酒店和餐廳,他們問我問題的方式讓我感覺到很不舒服,他們在語氣之間似乎懷疑是我為了侵占英格麗的財産,殺了英格麗一樣。
在英格麗失蹤的第一個五年,我仍然常常夢到她。那些夢沉悶得像那個夏夜,永遠飄着可怖的黑霧,一切都在黑暗之中緩緩窒息。夢裏,英格麗對我說,永遠不要去追查她的下落。
在英格麗失蹤的第二個五年,我發現我越來越像是一個居住在高樓上的巫婆。除了女神和祭祀的事情,我不再有其他的奢求。直到桃樂絲出現,我意識到,除了女神居住的黑暗深淵,宇宙依然包羅萬象,銀河閃耀。
十年之後,桃樂絲告訴我,英格麗是被烏利爾封印在地下深淵的裂縫之中。
桃樂絲一直對英格麗有種莫名的敵意,而我覺得這種敵意實在有些可笑,畢竟十年的時間太長了。但我從來都沒有找機會向她說清楚,她一定會覺得我并沒有說實話。
只有在我發現她和天使烏利爾仍然有聯系的時候,我開始感到惶恐。我無法預料到與天使交往的後果,或許會如同英格麗一樣,被封印在一個除了魔鬼誰都不會知道的地方。可是我難以表露出來,我問她是否想要與天使交易,再度封印英格麗,當我看到她的表情時,我想,也許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
在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滾落了下來。于是她便又走上前來,親吻着我的臉頰。
神祇看來,信徒的擔憂與保護都是可笑的。她們輕而易舉就能夠具有的神力,人力卻難以企及。
實際上,我們永遠處在不平等的兩端。我想,也許這就是我所想要的,我要一個安全的庇護所,那就是赫卡忒女神的黑暗之下。
然後她帶着我離開了城鎮,我們開着車,漫無目的地在山路上轉了三四天。我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快樂了,車上燥熱,椅子也很不舒服,晚上住的旅館條件堪憂,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太陽照射着,她将檔杆推入五檔,汽車在馬路上疾馳。她讓我看到了不同的景象,如電影畫面一般,她讓我一點點看到了她的內心。我們在馬路上接吻,風從山上吹了下來,被山巒遮擋住的地方,或許有一望無際的海洋。
我終于明白桃樂絲曾經告訴過我,她從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後來是什麽意思了。
她來自于時間的縫隙,來自于未來,來自于另外一個空間。她确實是時空旅行者,是女神,她從星辰中而來,誕生于流星與黑夜,她來到我的身邊,為了告訴我,原來我終究會歸于深淵,原來我終于會在她的懷中安睡,永遠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