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信徒的呼喚與拯救
陶樂思沒有戴手表, 所以她不能推測出自己在烏利爾的宮邸之中究竟逗留了多久。
頭頂星辰升起又落下,像是表盤一般旋轉着,但是在這座宮殿中, 光線始終都是一種柔和的明亮色澤, 一看就很高級的樣子。
陶樂思在貝殼床上坐下來,嘆了口氣。
她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就好像上午還在莫名其妙生着英格麗的氣, 下午事情就發生了無法想象的變故。
“我該怎麽辦?”她問艾斯比。
“也許是天使在削弱赫卡忒的力量, 也許是上帝真的挑中了你,需要對你進行政審和考察,誰知道呢。”艾斯比懶洋洋地回答。
陶樂思越來越發現艾斯比欠揍了,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把艾斯比連帶烏利爾打包揍了。
她躺下來,任由雲霧溫柔地飄散過來, 覆蓋在她的身上。
也許希爾達已經老了, 甚至已經不在了。等到她回到人世間, 說不定會驚訝地發現已經建國100周年,老态龍鐘已過百歲的希爾達坐在輪椅上, 老眼昏花地看着陶樂思, 開口就問“你是誰啊”。
陶樂思不知道自己應該哭還是應該笑。她回想起希爾達曾經在黑暗的公路上握住她的手, 兩人沒有音樂的寒風□□舞,或者是她們坐在悶熱的車裏,疾馳在陽光照射的山路上, 再或者是黑霧籠罩的祭壇,鮮血噴灑而出, 冰霜在陶樂思的頭發上閃爍着微光, 所有的場景都是如此清晰, 每一幕都仿佛發生在昨天。
現在, 她有時間可以去好好想一想自己對希爾達的感情了。
“親密、激情和承諾的條件都已經具備,我确實很愛她。”陶樂思對艾斯比說。
“桃樂絲小姐,您仍然愛她的傷痕嗎?”艾斯比問。
“我愛她的傷痕,我還愛她的所有。我相信她也是愛我的,”陶樂思說,“所以,我不再因為英格麗而焦慮,就像我也不會懷疑自己會被烏利爾拉攏一樣。”
“如果您能夠這樣想,您就依然能夠維持女神的榮光。”艾斯比說道。
據說在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呆得太久,人就會産生幻聽和幻覺,然後會逐漸瘋掉,這個過程對于女神而言,可能會更加漫長一些,因此也顯得更加殘忍。現在,陶樂思就好像聽到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在呼喚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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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樂絲,桃樂絲。”那個聲音是這樣呼喚的。
陶樂思坐起身,仔細聆聽着,判斷這個聲音的來源。它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來,遠到了宇宙之外,又像近在咫尺,仿佛有人貼着陶樂思的耳朵呼喚。
陶樂思四處看了看,荒涼而美麗的宮殿,充盈着神聖的氣息,像是上帝親手建造的教堂。沒有人能夠站在這裏大呼小叫。
但是,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了一陣風,風裏帶着陶樂思所熟悉的味道。熏香、陳舊的家具、落了灰塵的鋼琴、随風拂動的床帳。
随着這陣風,陶樂思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Dorothy,而是陶,樂,思。用陶樂思的母語,每一個字都認真而艱難地念了出來,發音并不标準,好像是三個沒有意義的音節。但陶樂思知道,這是她的信徒,她的希爾達,她所愛着的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陶樂思曾經告訴過希爾達,當信徒呼喚□□字時,神就會出現。
宮殿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那些日月星辰都逐漸失去了顏色。陶樂思看到眼前的雲霧散開,而宮殿似乎正在急速縮小,她沿着雲霧散開的地方向前走去,終于走到了宮殿的邊緣。
整座宮殿如同是漂浮在黑暗的宇宙之上,像是黑綢子上別着的珍珠白色的胸針。陶樂思低頭看了看腳下,只有無盡的深淵。
黑暗女神來自于深淵,母親也來自于深淵,從太古的混沌之中,誕生了一切。那時候沒有光,沒有水,沒有憂慮,也沒有痛苦。深淵中的黑暗是她所來之處,也是她應當去的地方。
陶樂思閉上眼睛,縱身從宮殿邊緣躍了下去。
星辰旋轉,時間流逝。她如同懸浮黑暗,又像墜落深淵。陶樂思的內心感到很平靜,她的心底一直在回蕩着一段旋律,但是她說不清楚這支旋律是從何而來,只覺得它溫柔如水。旋律始終在流淌着,未曾改變過。
她睜開了眼睛。
她還站在熟悉的街頭,站在學院教學樓的樓下,眼前,玻璃門上蒙着一層淡淡的水汽。夜大概已經很深了,街頭一個人都沒有,不遠處,一盞路燈孤單地亮着,雪花紛紛揚揚飄灑而下。
此時距離陶樂思去郊外的教堂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不過季節仍然是冬天,所有的建築和景物也沒有發生什麽變化,說明過去的時間應該不會超過一個月。謝天謝地,希爾達沒有老死,陶樂思仍然屬于這個時空之中。
陶樂思輕手輕腳地推開了學校玻璃門,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順着樓梯走上去,一直走到四樓前,她聽到雕花木門之內,好像有人在說話,同時還有陣陣煙味從門縫中飄了出來,讓陶樂思開始構思以後要不要在這個房間裏安裝一個抽油煙機。
“也許桃樂絲不會回來了。”這是英格麗的聲音。
“不,她會回來。”希爾達的聲音很輕,帶着疲憊,但是态度十分堅定。
“我仍然不太明白,希萊麗娅,我甚至無法想象,你是真的喜歡她嗎?你喜歡那個小女孩?”
英格麗的話問完,室內久久地陷入一種安靜。陶樂思站在門外,安靜地傾聽着室內發生的一切,就像曾經在下着雨的秋夜裏,她同樣站在這裏,傾聽希爾達和瓦格納女士的争論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希爾達終于開口說話了。
“是的,英格,我真的很喜歡她,我愛她,即使她不是赫卡忒,不是女神,我也愛她。而當我意識到我愛她的時候,已經有一點晚了——但是我很幸運,她還沒有離開我。我們相識的時間太短了,只有幾個月,但神跡的展現通常只會有幾秒鐘,就是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我的心神被完全占領。我曾經以為這一切都非常複雜,但當我回想起來,卻無比簡單。就是這樣的,英格,我愛她,我無法拒絕她所說出來的每一句話。”
室內一片安靜,陶樂思站在門外,仿佛能夠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
“希萊麗娅,如果這真的是你的決定的,我只是覺得……好吧,你要知道,她現在有可能會被烏利爾封印,和我一樣,也許十幾年,或者二十幾年才會被發現,被打破封印……在這中間漫長的歲月裏,希萊麗娅,也許你可以嘗試重新愛上我,也許我們還有可能。”
又過了很久,陶樂思覺得自己腿站麻了,才聽到了希爾達的聲音。
“對不起,英格,我已經無法再愛上其他人了。如果她不會再回來了,我依然會活下去,過完這一生,但是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給我安全。她曾經給我的記憶,就已經足夠。”
陶樂思沒有再聽下去了。她轉身離開了四樓,她盡量克制着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以免被房間中的人聽到。當她緩緩走到一片黑暗的三層時,她發現自己居然有一點發抖。
陶樂思勉強走到了二層的琴房。她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找到了鋼琴的位置,然後推開琴蓋,撫摸着黑白的琴鍵。
室內太黑,并不足以讓她看清楚鍵盤。但是陶樂思能夠憑借着感覺,判斷出每一個音名所對應的鍵。
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演奏什麽。
右手是主旋律,左手是伴奏。琶音,和弦。沒有炫技的華彩,也沒有複雜的和聲。她的眼眶發漲,但是內心卻出乎意料地平靜。
烏利爾判斷錯了。陶樂思根本就不是上帝所挑選的人,她是黑暗女神赫卡忒,她是她自己,僅此而已。
雪花在窗外靜靜飄落,在窗臺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對面的酒店每一個窗口都是黑的,好像還沒有完全從撒旦的統治之下恢複過來。
陶樂思不知道彈了多久,她感覺到身後有人,于是她停止了演奏,坐在琴凳上,垂下眼睛,看着琴鍵和她的手指。
“你回來了。”希爾達對她說。
陶樂思站起身,轉過了頭。
她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因此她能夠看到希爾達站在琴房門口的身體輪廓。高挑、瘦削,像某種鳥類,又像是離群索居的女巫。
“我回來了。”她說。
她朝着希爾達走過去,然後在距離希爾達大概半米的地方站住了。
“我遇到了一點事情……但是,暫時已經處理完了,不需要擔心……”陶樂思說,她還想要說很多事情,她想要講述一下烏利爾在雲上的宮殿,或者是希爾達的呼喚,但是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組織語言,因此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希爾達往前走了一步,她主動伸開手,擁抱住陶樂思,她的懷抱比想象中更加溫暖。
“我的女神,我呼喚了你,而你出現了,”她說着,輕輕地将吻落在陶樂思的臉側,“你終于回來了。”
“我離開了大約多久?”陶樂思問。
“整整四天,我的女神,”希爾達說,輕撫着陶樂思垂下來的頭發,“我一直很擔心你。但是現在,你回來了,這就足夠了。”
四天,和她們私奔的時間一樣。陶樂思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攬住希爾達的腰,伸手用力攥緊對方的衣服,然後在她的懷中閉上眼睛,像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剛剛被驚醒,而路燈仍孤寂地在雪地上伫立着,夜色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