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神靈甜蜜而苦痛的家園
在看到希爾達的瞬間, 陶樂思覺得自己剛才種種疑惑、懵逼、恐懼之類的情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心情變好的速度之快,連陶樂思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才是希爾達,蒼白、瘦削、被完全包裹在黑衣之下的希爾達, 而不是酒店房間裏濃妝豔抹的妖怪。
陶樂思推開了玻璃門, 室內的熱氣席卷了她,她感覺到頭發上的霜雪融化, 成為挂在發梢的水珠。
“你去了哪裏?”希爾達問道。
“我去了對面的酒店, 在那裏碰到一些不太尋常的事情。”
兩個人走上了樓梯,陶樂思将剛才發生的事情大致講了一番,當然略去了撒旦在六層走廊的七宗罪考驗,畢竟陶樂思覺得“我看到你穿着堪比維多利亞的秘密一樣的睡衣坐在床上還特別找村口王師傅燙了頭”十分難以啓齒。
希爾達微微皺起眉頭。
她們在四層的雕花木門前站定了腳步。天氣陰沉,光線很暗,希爾達一半臉隐藏在陰影中, 陶樂思無法完全看到她的神情。
“烏利爾最近會着手處理撒旦的事情, 對不對?”她輕聲說, “這樣,祂就不會去找英格麗的麻煩了。”
“也顧不上找我的麻煩了, 夫人, ”陶樂思說, “我希望您能總是把我的名字放在名單的最前面。”
希爾達淺淡地微笑了一下,但笑容轉瞬消失,她又恢複了冷淡的模樣。
她的房間裏暖和而淩亂, 令人感到舒适。英格麗不在房間裏,希爾達說她回宿舍樓休息了, 謝天謝地。
陶樂思在地毯上走來走去, 琢磨自從得知自己成為女神之後, 自己做的這麽多事情到底有什麽意義, 又讓她得到了什麽。但是想來想去,只有一團亂麻。
她長嘆了一口氣,跌坐在沙發上,呈現一種葛優癱的形态。
希爾達走過來,在沙發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比陶樂思的手要大,可以将陶樂思的手包裹起來,像是躲進了一個溫暖的避風港。希爾達低下頭,認真地端詳陶樂思的手,用指尖摩挲着陶樂思并不非常修長優美、布着薄繭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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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桃樂絲。”她低聲說。
“我只是突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麽。”陶樂思回答。她低頭看着希爾達的頭頂,在那棕黑色的發絲之中,是否會夾雜一兩根白發?但是室內光線太過昏暗,她什麽都看不清楚。
“那麽,你想得到什麽,桃樂絲?”希爾達問她。
陶樂思愣住了。她想要得到什麽?是希望,是愛情,是歸宿?她想不明白,于是她望着窗外飛舞的雪花發愣,然後在沙發上坐了很久,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希爾達像是早就料到她會這麽回答。她站起身,在陶樂思身邊坐下來,仍然握着陶樂思的手。
“年輕的時候,我和你一樣,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該追求什麽,一切事物都是籠統又虛幻的,”她垂下眼睛,神情溫柔且疲憊,“我想要當一名明星舞者,想要讓我編的舞蹈登上更大的舞臺,想要找一個我愛的人,我們一起去海邊度假。但是很多年過去了,這些事情,我或許短暫擁有過,然後我又都失去了。”
陶樂思倒下,枕在希爾達的大腿上,她調整了一下,使自己的姿勢能夠更加舒服,随後安靜地聽着希爾達繼續說下去。
“後來——也許太遲了,也許還有沒有那麽遲,我終于明白了,我所要的,無非是一種安全,那是我最缺乏的東西。”
陶樂思嗯了一聲,她攥住希爾達裙子的布料,那大概是一種棉毛混紡的織物,粗糙而柔軟,令陶樂思覺得很舒服。
“我曾經渴望一個不會被摧毀的房子。我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擔心戰争會再度爆發,我們住的地方會被摧毀。她每天都在擔心地看着天空,怕轟炸機會出現在城鎮的上空。她什麽都害怕,怕蘇聯人,怕美國人,怕新的一天,因為任何一天都有可能發生戰争……後來,我離開了家,去了柏林,又去了萊茲……那時候我以為這種安全可以從愛德華,或者英格麗那裏獲得,但是都沒有,他們最終還是離開了我……”
陶樂思坐起來,她跨坐到希爾達的腿上,伸手捧起希爾達的臉。
“我知道,我能明白,夫人,”她說着,将額頭貼到希爾達的額頭上,“那麽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有感覺嗎?你會覺得安全嗎?”
希爾達看着陶樂思,神情平靜。這種凝望也許只有一秒鐘,也許持續了一生一世。
終于,希爾達說:“是的,我的女神,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正在被庇護。”
陶樂思說:“我希望能夠永遠如此,我想要一直保護你。”
希爾達微笑起來,她的笑容似乎有着苦澀的味道。但是很快,她就擡起頭,主動親吻陶樂思的嘴角。
陶樂思報以更加熱烈的回應。她想……唯有如此,女神并非沉湎肉|欲,這只是女神托生至凡間,觀察人間的方式而已。撒旦之所以無法蠱惑她,因為撒旦無法明白這一點。
希爾達一直很順從,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拒絕陶樂思,就像信徒永遠無法拒絕神一般。
“我的王冠,我的新月,”陶樂思輕輕親吻着希爾達的鬓邊和眼角,“我的眼睛,我的靈魂……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所有。”
沙發很舊了,但是柔軟且舒服,每一次用力,陶樂思感覺到一種被纏繞、包裹、墜落的時候,都能聽到沙發裏面的彈簧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她會感到快樂嗎?
陶樂思閉上眼睛,窗外寒風凜冽,雪花紛飛。室內的溫度很高,暖氣燒着,香煙的氣味仍然在房間裏沉澱。
陶樂思向來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相信自己的技術很差。但是希爾達從來沒有對此表示過不滿,甚至她很少會發出聲音,無論是喘息還是呻|吟。仿佛能夠得到神明的垂憐,對她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陶樂思再度扪心自問,希爾達真的感到快樂嗎?在她糟糕的技術下,希爾達的隐忍是否是一種類似于宗教中贖罪的行為?
她試圖探尋希爾達的思想,但是,馬上,她的感知就被一種黏糊的溫柔的快樂所徹底包圍。希爾達所感受到的,是來自于恩賜的感激,與莫名的,極淡的傷感。
快樂是恩賜,痛苦亦是恩賜。陶樂思在她看來,像是一個誕生于蠻荒之地的神祇,在風中呼嘯而過,她帶來降水和豐饒,也帶來屠殺和血腥。但是她愛陶樂思,這種愛帶着一種血液的味道,像愛着甜蜜而苦痛的家園。
結束之後,陶樂思披上一件襯衣,去浴室裏沖了個澡。她現在心情很平靜,甚至有一點疲憊。
她從浴室裏走出來,希爾達正蜷在沙發上,睡得正熟。她赤|裸的雙腳從黑色的衣物中顯露出來。陶樂思走過去,動作很輕地展開搭在沙發靠背上的毯子,蓋到了她的身上。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天色暗了下來,雪仍然在下着,好像永遠都不會停。
陶樂思走到書桌前坐下,拿起希爾達房間裏的電話,按照烏利爾給她留的號碼,撥打了過去。
電話通了,但是那頭一直沒有人接。
陶樂思挂了電話,撥動撥號轉盤,又打了一遍。
這一次,電話那頭響了幾聲之後,被接了起來。
“你好……這裏是,嗯,桃樂絲·恩格爾,”陶樂思說,“我想要找神父烏利爾。”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只有滋滋啦啦的電流聲。
“你好?”陶樂思又問了一遍。
“你好,朵拉。”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尖利的女人的聲音,陶樂思頓時覺得後背汗毛倒豎。
雖然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古怪,就像使用了什麽變聲器一樣,音效比艾斯比的聲音還要陰間,但陶樂思覺得這聲音并不陌生。
“克勞迪娅?”陶樂思訝異道。
“是我,我回來了。很久不見了,你想念我嗎,朵拉?”克勞迪娅怪腔怪調地說,聽得陶樂思渾身難受。
“我不怎麽想你,克勞蒂,”陶樂思說,“烏利爾在嗎?我希望我能和祂說幾句話。”
“我想,祂永遠都不會接你的電話了。”克勞迪娅用一種低沉、古怪的聲音說。
陶樂思忽然感到了不安,不僅是因為烏利爾,也是因為她自己。
“你把烏利爾怎麽樣了?鎮子裏的兇殺案是你做的嗎?”
“你可以親自過來,我渴望見你,朵拉。”克勞迪娅說。
“等等,你是不是——”陶樂思還沒有說完,電話那頭就已經挂上了。陶樂思再度撥號過去,再也沒有人接電話。
陶樂思緩慢放下手中的話筒,在無比困惑的同時,感到還有一種危險的腳步正在逐漸逼近她。
她回過頭看了看在沙發上熟睡着的希爾達,猶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親自去教堂看看是怎麽回事。但那會是個圈套嗎?會不會是烏利爾和克勞迪娅聯手制造的陷阱,為了能夠封印作為女神之一的陶樂思?
她走到沙發前,小心翼翼地擠着希爾達坐下來,将臉埋在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