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療愈 這是條走不到終點就尋不到歸途的路……
等尹舒醒來的時候, 都已經是第二日清晨了。
秋日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明澈到不摻雜任何雜質,剛好描摹出一歸英挺的五官。
他趴在榻邊, 一只手拽着尹舒衣角, 像是生怕手裏的東西會一不小心溜走似的。
尹舒不敢挪動身子, 就那麽靜靜看着一歸。他記得印象裏的梁呈俞五官沒有這麽鋒利,還稍稍帶着些稚氣,但同一歸一樣, 兩個人身上都帶着冷淡和疏離,好像沒有人能夠靠近他們。
他們在世間行走,就只在自己的軀殼裏飄來蕩去,發出空蕩的回聲。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背離所有, 獨獨陪在梁書或是尹舒身邊, 不帶任何條件,也不計任何後果,始終如一。
“醒了?”一歸睡得很淺,本來也就是天快亮的時候才趴在尹舒旁邊睡着的, 只是打了個盹的功夫,天就已經大亮了。
他急忙去看尹舒, 發現他今天臉色已經恢複許多,沒有昨天見時駭人的蒼白了,還有幾絲混着陽光的暖意,這才無聲地松了口氣。
“唔……”尹舒在嗓子裏咕哝了一聲, “你怎麽來了?昨天我是不是……”
“白慕說你最近太累了, 沒有休息好,今天該多睡會。”他果斷說完, 站起身來,“我去給你做吃的。想吃什麽?”
兩人正說着,剛好白慕端着碗藥進來,本來還想問問尹舒昨天是聽到了什麽才犯了癫疾,這會聽了兩人說話也不好再問什麽了,只把藥碗遞了過去,“趁熱喝了吧。”
可還沒等尹舒伸手,一歸就把碗接了,小心地舀了一勺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不禁挑眉:“白慕,今天的藥怎麽比平時的苦?”
白慕頓時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暗罵自己就不該來:“不苦的藥能治病嗎?”
一歸看了他一眼:“等會你去看看有沒有可以替代的不那麽苦的藥,他不愛吃苦的。”随即又轉向尹舒,“等會給你做點甜的吧,甜糕怎麽樣?”
說到吃的,尹舒頓時漾起一臉笑意,故意仰着下巴做思考狀:“不光要甜糕,還想要糖水,杏仁酥,哦對了,豆沙糕什麽也不是不可以!”
一歸認認真真把點了點頭,把這幾樣一一記下,轉過去對白慕說:“幫我去街對面那家幹果鋪子買一斤杏仁來,要最大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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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剛好曲恒進來看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白慕正愁抓不到壯丁:“來來來,銀子給你,去買點杏仁回來,哪種最貴買哪種!”
曲恒莫名其妙:“是要入藥嗎?白郎中你不是說了杏仁不夠苦,讓我把那副藥裏的杏仁都換成黃連了嗎?”
這下尹舒和一歸同時都看向了白慕,白慕一見自己的小把戲居然露餡兒了,立馬變慫,恨恨看着曲恒:“叫你多嘴!”說完不等別人說話比誰跑得都快地出了屋門。
尹舒被他的樣子逗得在塌上笑的直不起腰來。一歸把一勺子湯藥遞到他嘴邊:“來,雖然苦是苦了些,畢竟是藥,還是喝了吧。”
尹舒點頭,剛喝了一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曲恒招手道:“你來的正好,我剛想起一件事情要問你。”
曲恒一聽就有些緊張:“您……您問。”
尹舒不禁奇道:“你說的那個給你聞過月麟香的香料販子是什麽人,能去什麽地方找到他?”
曲恒搓搓手,有些無奈地一笑:“當時他只是想讓我買他的東西,可我當時想着這些年官府抓迷藥抓得緊,搞不好連小命都沒了,就沒答應。距離我見他那次已經都小半年了。不過他說他在關外有個鋪子,說不定你們可以試着去那裏碰碰運氣?”
一歸一聽關外眉頭就又皺了起來,看着尹舒:“你現在不要打什麽去關外的主意,沒有白慕的允許,你哪也不許去。”
“小師父,你怎麽這麽聽姓白的啊?”尹舒佯裝愠怒瞥了他一眼,“是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曲恒扶額,覺得自己再在這裏待着不大合适,便借口道:“我去看看鋪子裏有什麽事情要忙的,你們慢聊啊!”
見曲恒走了,尹舒就想翻身下床:“我這不都已經休息好了,關外離這裏有些路途,得去準備一下。”
一歸長嘆一聲,知道也攔不住尹舒,無奈道:“你先別急着去,先給說說你為什麽要找這月麟香。”
于是尹舒把那封玉青給他的信拿了出來:“你看,這裏,王允提到了月麟香。”
半晌一歸沒有說話。
“你在想什麽?”尹舒問。
“是你讓王允來漠北查十三年前的事情,對吧?”
尹舒沉了面色,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所以你應該也從白慕和曲恒那裏知道月麟香的用途了。”
尹舒再次點了點頭,看着一歸的神情,不由問:“你是不是想到什麽了?”
一歸沒有直接承認,而是擡頭看着尹舒:“我想到的事情和你應該一樣。”
凝視着一歸眼睛,尹舒深吸一口氣,将聲音壓得很低:“葉世彰。”他總覺得和一歸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有種古怪的別扭感,好像是将一只許久都未開蓋的盒子終于掀開了一個角,有什麽東西就要露出來,藏不住地往外冒。
不出尹舒意料,一歸也點了點頭:“葉世彰十三年前離奇消失,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所以你懷疑其實是有人用月麟香保住了他的軀體?”
尹舒按住跳得很快的胸口:“不錯,否則我想不出來王允為什麽在這封信上獨獨留了這種香料的名字。而且他之所以會被人設計害死,一定是因為找到了什麽關鍵性的線索,要不怎會至于被人殺人滅口的。”
“你有什麽什麽頭緒嗎?”
尹舒輕輕搖了搖頭:“不過,既然曲恒說他見過的香料販子在關外,然後還提到制作這種香料裏有一味藥是契波獨有,所以我想……”
“不行!”一歸知道尹舒的意思就是想通過去關外尋找月麟香從而找到契波人的下落。但這其中艱險程度不言而喻,可能發生的未知太多,兇多吉少。
十三年前契波被滅國後,族人分崩離析,雖然已經沒了賴以生存的家園,甚至沒了國王的管理,但依舊有一些族人幸存了下來。
據漠淵的成員彙報說,一直有契波人打扮的人出沒在漠北周圍,但這些人神出鬼沒又居無定所,所以無人真正找得到他們。
但這次知道了月麟香的事情,就像是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樣,尹舒隐約覺得,在王允的這條線索後面藏着的,正是消失已久的契波族人。
“呈俞。”尹舒突然換了稱呼,聲音帶着些難以形容的悵惘,“在重新遇到你之前,尋找十三年前真相一直是我最想要完成的事情,現如今,這個願望仍未改變。”
他蹙起的眉間藏着的是未盡的夙願,深重到無人能夠伸手将其抹去。
“即使付出任何代價嗎?”一歸的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怒意。
“是。”尹舒回答地很堅決,他清吐出一口氣,“我曾經在宮裏整夜無法入眠,無數個漫漫長夜裏,我看這京城裏一點點熄滅的燈火,就在想,這裏所有的明亮和榮華富貴加起來,也沒有節度使府上的一星半點來得珍貴。”
“所以呈俞,不管付出任何代價,我一定要讓那盞燈重新亮起。”
一歸默然不語,起身背過了臉去。
“我已經走到這裏了。”尹舒頓了一下,望着一歸的背影,“回不了也不想回頭了。”
其實一歸有很多種方式可以阻攔尹舒讓他不要繼續尋找下去,他更有無數條理由讓尹舒不要去關外,但眼下,聽見尹舒近乎祈求的語氣時,就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是條走不到終點就尋不到歸途的路。
一歸沒有說話,朝着門口走去。
“呈俞!”尹舒叫了一聲,“我走之前,能再給我做一碗面嗎?”
“那就快起來洗漱。”一歸頭也不回,“吃完飯我好去馬鋪準備我們上路要帶的東西。”
尹舒聽見“我們”的時候怔了一下:“你是說……”
這下一歸總算回過了頭:“你難道還想一個人走?”他冷笑了一下,“沒等找到契波人,你都該喂了狼了!”
尹舒喜笑顏開:“喲,小師父,你是不是又琢磨着扒了狼皮去送那個姓曹的大傻子啊!”
一歸懶得理他,轉身就走。
“喂!面裏再給我卧兩個雞蛋!”
吃完面,尹舒發了一身汗,整個人都抖擻了起來,看着一歸準備出門就湊了上去:“我想跟你一起出去轉轉。”
一歸見他這會确實面色透着粉白,晶晶亮亮的,看着讓人心裏化成一片柔軟,也不忍再拒絕他,便道:“去換身輕便些的衣裳,我在這等你。”
兩人走了幾家鋪子,備好了去關外要用的東西,一歸看着時辰還早,就對尹舒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郁郁蔥蔥的漠北林已經有些葉子開始變黃了,像一片片金箔一般挂在樹梢,風動過處,嘩啦作響,偶爾還有一兩片飄落,仿佛承載着天空的饋贈,即将踏上大地的旅程。
尹舒知道一歸為什麽會帶他來這裏,還讓他穿輕便的衣服了。
他們小時候下了學經常會來這裏,滑沙坡,搭沙堡,一玩就是好幾個時辰。
但因為許久未來,尹舒都要記不得那時兩人一起玩鬧的心情了。
“那個時候你很喜歡這裏,每天下課我還想再看看先生留的文章,你就非要拉着我過來。”一歸沒有去看尹舒,而是望着眼前一望無垠的沙漠。
“等我發現回到漠北之後,也經常會來這裏,沒有你,我就一個人坐着,看着這漫漫黃沙遙遠得沒有邊際,如天幕一般廣闊,就會覺得積攢在心頭的那些事能少一點,”
一歸說着,眼裏映着天邊明亮的太陽,捧起一抔還有些溫度的沙粒,任憑他們從指縫中流淌殆盡,“阿書,有些你以為永遠都解不開的結,終究都會像這樣,不知不覺地随着時間溜走。”
尹舒默然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兩手攥起細沙,眼看着滿滿的一捧,卻飛速地四散奔逃,沙粒從來都不肯在手裏多停留一刻,最後手掌間還是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沙子的痕跡。
一歸看着尹舒聲音變得和緩:“我答應陪你一起,但我不希望那些仇恨成為你的負累。也許将來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你拼了命想要達到的事情也會像這些沙子一樣,默默從你掌心裏流走。”
“你是想讓我停手嗎?”
“不,不是。”一歸舒出口氣,兩手撐在身後,半躺在沙地上,“你可以去尋找真相,但不要讓你的心蒙了塵。阿書,我們需要的,都是向前看,畢竟。我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
尹舒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歸,因為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麽人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他無法像一歸說的那樣向前看。在沒有處理完過去的事情之前,他又怎麽能夠向前看呢?
見尹舒不說話,一歸知道這事急不得,需要慢慢來,只要他有耐心,總有一天能把從前那個梁書找回來。
尹舒還在發愣,突然感覺被什麽地方揚過來的沙子灑了一臉,他手忙腳亂地在面前一陣撲棱,待看清眼前一臉壞笑的一歸時,幾乎是叫出來的:“好啊!你居然偷襲我!”
誰知一歸不罷休,似笑非笑,又故意抓起一把沙子扔了過去:“誰讓你走神兒的!”
這回尹舒不甘示弱,低頭猛抓兩把全都擲了過去,然後迅速起身,扭頭就跑:“打不過你但我跑得過呀!”
一歸看着他那個狼狽逃跑的樣子笑出了聲,眼前只剩下那個像團光一般的身影,肆意奔跑。
“你等着!我來抓你了!”
湛藍的天空下,金燦燦的沙粒揚了漫天。大漠之上,只有你追我趕的兩個身影,接連不斷的笑聲久久都沒有散去。
作者有話要說:初五快樂!迎財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