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猜心 “有我在,別怕
“小師父, 你陪我去賭兩把又如何?”尹舒盤腿坐在蒲團邊上,手托着下巴凝視着面前面無表情的一尊“佛”,“你要是不去, 我連那千樂坊在何處都不知道。”
“你不是去青樓就是賭坊, 下一個是哪?”一歸眼睛都不睜開, 坐在蒲團上巋然不動。
“又不是我要去的,這不是要去查案嘛!”尹舒嘟囔着,突然扯住一歸衣角, 眨巴着眼睛小聲說,“有你陪着我心裏踏實啊!”
一歸緩緩睜眼,看着尹舒那個樣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卻恍惚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的梁書, 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眼神裏帶上了些探究:“那王允究竟是什麽人,你為何要執着為他奔走查案呢?這難道不是官府的事情?”
王允說到底是漠淵的人,如果解釋這個問題必然會提及漠淵,這是尹舒最不願告訴一歸的事情。
尹舒有些躲閃, 不由後退了下,佯裝害怕:“小師父你別用那種眼神看着我, 怪吓人的。”
“比查案還吓人?”一歸盯着尹舒,鼻梁上的傷疤跟着輕微一動,平添了幾分威脅之意。
被這麽一問,尹舒感覺頗有些不自在, 卻為掩飾尴尬, 故作輕松地咯咯笑了兩聲,盤腿坐在地上, 沖着一歸揚了揚下巴,拖長了音調:“那不是有小師父護我嘛,何懼之有?”
一歸看着眼前這個人,眸若星辰,唇紅齒白,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卻總讓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麽。莫名地,一歸覺得他在躲着自己。
從兩人在大漠初遇開始,一路查案,甚至在生死關頭都來回走了幾遭,如今兩人相認,表面看似平和,但一歸總覺得,這個人在他面前依舊如透明一般。你明知他人在那裏,卻看不透,也摸不着。
尹舒将自己掩藏得很好,如白晝繁星,雖然知道它們的存在,卻無法窺見絲毫。可尹舒越掩藏,一歸就越想撕開那些僞裝,看穿皮囊下的一切。
“哦?你當真無懼?”一歸凝視着尹舒,像要生生看去他的心底,“若是無懼,又為何要回避我的問題呢?”
尹舒哽了一下,卻又立馬恢複了自然,薄唇輕啓:“我沒有回避……我只是……”他頓了頓,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那如果我告訴你,王允之死有關十三年前之事,你還會陪我一起查下去嗎?”
兩人陷入了一陣沉默,這是他們相認之後從未提到過的事。
但誰都知道,說或者不說,那件事都擺在那裏,繞不過去。
而今日話趕話說到這裏,是偶然也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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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坎,從大漠開始,直到今日,其實從來都沒消失過,橫亘在那裏,随着時間的拉扯和兩人關系的變化而便愈發顯眼。
一歸迎上尹舒目光,那雙眼睛還和十三年前一樣,亮到人心坎兒裏去,但一歸見過它們布滿血絲的恐怖模樣,那麽陌生和遙遠。
他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拉過了尹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鄭重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會的,你去哪裏我都會和你一起。”
尹舒深吸一口氣,知道今天這事是繞不過去了,不敢再去看一歸:“呈俞,那我能先問你,那日是怎麽認出我來的嗎?”
“縧子。”一歸想也沒想就說,“我見你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它,但我想有可能你只是意外得到,為此我還去了趟墓地,但發現那裏面已經空了,所以我問過你,東西是不是你拿走的。”
“嗯。”尹舒知道此事瞞不下去了,就輕聲道,“但不是我自己去的,是我派人找到了我爹娘的墓地。”
一歸沒有說話,安靜等他說下去。
尹舒擡起頭,看着一歸:“那如果我說,我其實是朝廷的人。你見着我那天是被流放到漠北的,你相信嗎?”
周圍靜得可怕,如果蝴蝶飛過,都能聽見撲棱翅膀的聲音。
“相信。”一歸聲音很沉,看着尹舒謹小慎微的樣子心裏只覺一抽一抽地疼,拉着尹舒的手一動不動,“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尹舒努力忍住哭的沖動:“那除了縧子,還有什麽?”
一歸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慢:“你還記得李家村嗎?我讓你畫下來李老三的長相,你當時還順手在旁邊寫了他的名字。”他的聲音停了一下,像在竭力壓制着什麽,有些不穩,“你那筆字是我教出來的,十三年了,一點兒都沒有變,想藏都藏不住。”
“原來……那麽早……”
“當時我仍然不敢相信,但直到我看到那柄匕首。”
“啪嗒”一聲,尹舒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掉在了一歸的手背上。
“別說了……”尹舒痛苦地低下頭,眼淚撲簌簌地不住往下滾。
“我起初還告訴自己這不可能,你不可能就這麽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但一次又一次,我看見的東西,感受到的情緒,無一不在說,那就是你,阿書,你真的,又回到我身邊了。”
說到最後,一歸的聲音已經輕微到幾乎無法聽見。
尹舒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一歸,他曾假裝自己是一朵昙花,開了便謝。對于一歸的追問,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便又迅速将自己包裹起來。
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可一歸就一直陪在那裏,等着他再次盛開的時候,等他坦露他所有的秘密。
“阿書,有我在,別怕。”
尹舒的哽咽很快變成了嚎啕大哭,他心裏藏了太多的事情和苦悶,借由兩人的對話,似是要痛痛快快發洩個幹淨。
一歸沒再問下去,他方才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快要觸到尹舒心裏的那塊堅冰了,但還是輕輕縮回了手。一歸很清楚,既然尹舒藏了這麽久,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不能也不願意強逼着他把所有事情一股腦兒都說出來,否則會适得其反。
如果說梁書是熱烈而清甜的龍涎香的話,那麽尹舒就是迷疊香,一旦燃着,就會一點點連人帶魂都通通勾了去,令人欲罷不能。
一歸抱着懷裏的人,默想着,恐怕當初在大漠裏遇見尹舒的那一刻,這香就已經開始燃了,現在他周身都仿佛是那股子味道,濃烈又撩人,只是尹舒不自知罷了。
“好了。”一歸稍稍坐直身子,“等下我給你去做些吃的,然後我們一起去千樂坊。”
千樂坊門口,有人見尹舒來便熱情招呼道:“這位公子要玩點什麽?我們有雙陸,骨牌,投壺,六博,後院還有鬥雞。”
尹舒頭回來賭坊,說着就去看頭頂那塊告示板,想看看其中門道。
“我們玩雙陸。” 一歸今日身着一件考究的青灰色長衫,十分幹脆地将一整袋銀子直接扔在了老板面前的臺子上:“先來一百籌。”
“哎得嘞!這是您的籌子,拿好。”老板說着就将一大把籌子放進布袋,看着一歸說,“兩位爺,看來是行家啊?雙陸一直是那位秦木楠做莊,你要能把他給贏了,那可就發財了!”
說話間就聽其中傳來陣陣喝彩:“秦木楠又要出‘門’了!”
“弱棋!”瞬間掌聲口哨聲叫好聲震耳欲聾,“不愧是‘雙陸棋王’!”
老板笑着搖頭:“瞧見沒,這秦木楠,自從他來,就沒人能在雙陸上贏得了他的,你們要是下注,壓他準沒錯,就是贏多贏少的事兒!”
一歸淡定地拿了籌子,遞到尹舒面前,不由分說道:“拿着。”
這會尹舒才回過神來,瞧着一歸腦袋上頂着的一塊幞頭,又發現他那串平時不離身的念珠也不知道藏到哪去了,完全不似個佛修。
“你還說我呢,你看你,比我還懂!”
一歸壓低聲音,湊到尹舒耳邊說:“我可沒來過賭坊,但我以前在宮裏玩過雙陸。”
“快給我講講!”
說話間兩人走了進去,此時雙陸牌桌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兩人擠過去,好容易才看清了牌桌上的情景。
只見坐莊的秦木楠執黑棋站在左手邊,身着丹色長衫,一腳在地,另一腳搭在木凳上,左手裏正玩着兩個骰子,帶着狂妄地咧嘴一笑:“下個誰來?”
“我!”一個寬袍莽漢舉手從人群裏走出來,站在了牌桌另一端,把自己口袋裏的籌子全部扔在了桌上,少說也有二十來根。
莊家把籌往袋中一收:“雙方已定,各家下注!”
圍觀的幾乎所有人都把籌子扔進了左邊袋中,投秦木楠完勝。
“黑棋先行,一賠一。白棋後手,一賠兩百。”
一歸看出尹舒并不了解雙陸,便微微側身,指着面前棋盤在尹舒耳邊小聲解釋:“棋盤上下各十二道。黑白棋子各十五枚,各占左右一方,逆位而行。雙方輪流擲兩枚骰子決定走法。”
秦木楠身子微微前傾,挑釁地看着對手,在棋盤上扔出三和六。
“他可以選擇任意兩子分別走這兩點,也可以用一子走合數。當一道中有兩枚或以上的對方棋子,則不能入道。如果某道只剩一枚子時,便成為‘弱棋’,對方可以入道取而代之,被取代的棋子就只能重新入局。”一歸繼續說。
秦木楠選了兩枚棋子分別行了三點和六點,落子極快,沖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
尹舒用手掩口問一歸:“那何為獲勝?”
“當一方棋子越過對方的,并且全部出門,也就是将十五子全部移離棋盤,則為勝。”一歸指着棋盤上的“門”字說道,“如果出門時對方仍有棋子留于分界之外,則為完勝。”
尹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秦木楠每次出手都相當迅捷,仿佛不假思索,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當他第三次将對方弱棋趕回原點時,寬袍莽漢已經有些慌了。
此時場上局面已經日漸明朗,黑棋遙遙領先,有一大半都已回到了秦木楠面前的六道之中,遠勝于白棋。
寬袍男子擦擦額頭,擲出了兩個四。
四周一片搖頭哀嘆。
一歸又說:“擲出相同數字時,他需将四枚棋子分兩次同移這個數字。”
可寬袍男子的棋面上已經沒有可行棋的地方了,狠拍了一下大腿,這把如果他不能行棋,那麽只能輪到對方擲骰了。
秦木楠輕輕一笑,伸手扔出了六和五:“還玩嗎?”直起身望向對面。
寬袍一愣,用力盯住棋盤,發現這一把不管對方怎麽走,都能将所有棋子移出門去,他重嘆一聲,轉身一把扒開人群,直接離開了千樂坊。
“黑子勝,壓黑子者,賠一。”莊家扯着嗓子喊道。
秦木楠贏得不費吹灰之力,撇撇嘴,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點上煙環顧四周,冷哼一聲:“還有哪個要來試試啊?”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要寫這一章所以玩了一晚上雙陸棋的人是誰啊?
哦,是我。
注:雙陸棋所有規則來自于某度,如有問題還請給我指出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