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見 阿書,好久不見
向來淡定沉穩的一歸此時脖頸青筋暴起, 皮膚幾乎憋成了醬色。尹舒從未見過他用那樣的眼神看着自己,在此情此景下,顯得堅定又篤信。
只聽他又重複了一遍:“把手給我!”
很久以前, 尹舒也曾這樣看着一個人, 但那時看到的是背影, 視線裏的人越走越遠,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大漠盡頭。
而那一眼後便是永別。
現下仿佛噩夢重演。
電光石火間, 尹舒仿佛又跪在那裏苦苦哀求。他多麽想要活下去,為了所有留戀與不舍,他用盡全力只求能不死。
如今尹舒一心向死,甚至從未想過如何面對再生之事,他心中的執念是仇恨和報複, 是颠覆和殺戮, 卻獨獨沒有讓他願意為之活下去的希望。
以前的他,是沙漠上的白刺,只需一點水分,就能開出鮮嫩的白花。而如今的他, 是深淵裏的青苔,存在只為掠奪和侵占, 從此不見陽光。
也許是在暗夜裏待太久了,尹舒已經忘記了外面是什麽樣子,放棄了爬上去的念頭,只想與塵世永陷沉淪。
可此時此刻, 眼前的那個人, 為何就是不願離開呢?
見尹舒仍舊一動不動,一歸又狠拉了一下左邊缰繩, 讓兩匹馬靠得更近了些。
這個距離已經非常危險,近到尹舒都可以聽見一歸急促的喘息,只要他同樣伸出手去,也許就能夠抵達生的彼岸了,但如果發生意外,那不光是他,就連一歸也要跟着一起萬劫不複。
馬匹還在飛奔,離懸崖越來越近。尹舒心一橫,兩腳夾緊馬腹,雙手牽起缰繩,用盡全力朝着與一歸相反的方向調轉馬頭。
剎那間,一歸注意到了尹舒動作,沒再猶豫,抓住最後一個機會,只用兩腿夾住馬腹,半身懸空倒了下去,橫在兩匹馬中間,全身只用腰力支撐,然後伸出右手,緊緊抓住了尹舒。
“松開我!“尹舒大驚之下,使力就要掰開一歸手指,但一歸兩手如鐵鉗一般,越抓越緊。
“我數到三,拉你過來!” 一歸的聲音聽上去極其穩重,劃開勁風,穿過山林,像一只離弦的羽箭,沒有回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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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歸,沒用的!”尹舒發瘋一樣地吼道。
“三!”
尹舒閉上眼睛,從袖籠裏拿出了一樣東西。
“二!”
千鈞一發之際,一歸看清了尹舒手裏拿着的,竟是一柄匕首!
尹舒最後看了一眼一歸,然後他拔開刀鞘,就要朝一歸手上刺去。
“一!”
與此同時,一歸兩手脫缰,右手臂陡然發力,飛快将尹舒攔腰從馬背上抱起,随即左手環住,緊緊将人攬在懷裏,從空中越過,放在了自己的馬背上。
一歸所有動作都在眨眼間完成,沒有片刻猶豫。
“籲——”
一歸緊拉缰繩,一聲令下将馬停了下來。此時他們距離懸崖已只剩十來丈餘,如果任由兩匹馬狂奔,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兩人都會墜下山崖。
尹舒靠坐在一歸懷裏,急速地喘着氣,手裏竟還握着那柄匕首,不停地顫抖。
“還不快收起來?”一歸的聲音也帶着喘,擦着尹舒的耳廓,帶着略有些不穩卻炙熱的呼吸。
聽到聲音,尹舒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渾身劇顫,匕首應聲落地。
尹舒驚魂未定,整個人都縮在一歸懷裏,像受驚的雛鳥找到了巢穴,尋求着風暴過後的片刻安寧。
“沒事了。”一歸輕聲安慰,非但沒有松開手臂,而是想都沒想就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懷中的人。
也許因為那個炙熱而真實的擁抱,又或因為一歸很快平穩下來的呼吸安慰到了尹舒,總之漸漸地,尹舒從剛開始的驚懼不定到慢慢平息,最後終于渾身洩力一般,癱坐在了馬背上。
一時間,他所有感官就像瞬間重啓一樣,又聽見了林間的葉片沙沙作響,鳥叫蟬鳴,還有耳邊紛亂的呼吸。
陽光傾灑下來,打在兩人身上,尹舒忽覺眼眶一陣酸脹。
不知為什麽,恍惚間,他竟有了一種被賦予新生的感覺。
不同于那次被動重生到這具身體裏,而是真真正正地,又一次體會了活在人世的鮮活,能夠安穩地呼吸泥土的味道,感到陽光的溫暖,以及看到眼前那張似乎永遠也不帶表情的面孔。
一歸開手說話,輕輕松臂,然後使力捏了捏尹舒肩膀,放繩,翻身下馬,将地上首撿了起來。
匕首粘了泥土。一歸用手指一下下地将它擦淨,安靜看了片刻,然後伸手遞到尹舒面前,擡頭輕問:“你一直将它帶在身邊嗎?”
尹舒低垂着眼睫,面頰上似乎還有未幹水,聽到問話點了點頭,伸手就要去接,可到手伸到半空,指尖卻觸碰到了另一樣東西。
一剎那間,尹舒個人仿佛如遭雷劈一般,渾身戰栗。剛剛平複下去吸又陡然加速,胸口像是麽東西用力揪住,五髒六腑都跟着提了起來,尖銳地疼。
正是疼痛提醒了他手裏感以及眼前看到西全部都是真實的。
但這怎麽可能呢?
一歸掌心裏,此時平平展展放着一樣東西。
竹青色線,歪歪扭扭扣,垂下子随着吹來風搖來晃去。
乍一看,就和尹舒始終身枚縧子一模一樣。
但不同的是,一歸手心裏的縧子,末端系着一只小木魚。看得出來雕刻木魚的人技藝十分笨拙,小木魚身上的魚鱗格紋有深有淺,但表面因為反複摩挲,已經變得非常光滑,看不出一點粗糙的木紋,甚至能反射出太陽的光線來,就好像一條真的在水裏活蹦亂跳的小魚一樣。
“你……你怎麽會有這個?”尹舒下意識就去抓自己身上的縧子。即使經過剛才那麽一番驚心動魄的折騰,那縧子此時仍結結實實地拴在他腰側,下一刻,他立即反應過來,警覺道,“你從哪裏偷來的?”
一歸深吸一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尹舒,而是接過缰繩又重新翻上了馬背,沉聲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林間的樹葉嘩嘩作響,沒有人說話,馬不時打着響鼻,發出噠噠的蹄聲。婆娑的樹蔭下,兩人的身影逐漸交疊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誰來。
馬行至一片山間的松樹林邊停了下來。
這裏是一片墓園,周圍十分幽靜。雖是林子但樹木之間留有間隔,顯得視野非常開闊,走到山邊就可以看到整個漠北城,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
一歸在前,尹舒在後,兩人在林子深處的兩塊破舊的石碑前站了下來。
這塊墓碑毫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不見。就見那石料粗糙,表面坑窪不平,形狀也并非慣常那樣四方四正。大概因為許久未受光顧,碑面被蒙了一層細密的沙土,上面歪扭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不清。
尹舒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他俯下身去,用手一下一下,動作越來越快,最後将那碑上的沙土抹去大半,顯出了上面镌刻着的名字。
那是并排寫的兩個名字,是一對夫妻:
夫 西域節度使 梁庚
妻 女史先師秦素
這是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陌生在于身為堂堂西域節度使,尹舒曾翻遍了皇宮內閣萬卷書冊,都沒有找到任何關于他們的一丁點痕跡。而熟悉是因為,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世尹舒的親生父母。
那時的他不是內閣第一學士,不是尹舒,頭痛也不會時不時就找上門來,他是那個大漠上鮮衣怒馬的少年,将壯志豪情都撒在一把黃沙間的梁書。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尹舒聲音暗啞,站在碑前。淚水忍不住地奪眶而出,整個人漸漸矮下身去,在墓碑面前哭得潰不成軍。
風吹的松枝輕輕搖擺,光線透過縫隙投射在碑面上,好似給其披挂上了一件薄薄的紗衣。
尹舒跪在那裏,瘦削的脊背上能看見突出的肩胛骨。他用手不斷地撫摸着那塊石碑,深低着頭,面前的土地上漸漸被落下的淚打濕了些許,結成小小的泥團。
梁庚當朝為官多年,居然最後連塊像樣的墓碑也沒能留下。更奇怪的是,從古至今,為死者立碑者多為子孫和家人,再或者是同侪好友,而在這塊碑上的落款處寫的卻是“漠北黎烝”。
待那塊墓碑終于被尹舒的手指擦淨,上面的碑文全都顯露了出來,那裏還歪歪扭扭地刻有一篇墓志銘,字跡風格各異,似乎出自好幾人之手,應該是為夫妻倆立碑的百姓們自己刻上去的。
那上面寫着作為西域邊将的梁庚戰功赫赫,護佑地方百姓的和平安康,面對強敵入侵屢戰屢勝,立下累累奇功,曾多次受朝廷嘉獎。
當年的皇帝梁勳對這位将軍極為器重,甚至不吝賜予其國姓,使其從之前的名字改為了梁庚。以國為氏乃莫大殊榮,得此幸者寥寥無幾,所以梁庚也就成為了陳朝史上唯一一位被冠以國姓的武将。
作為豪傑之妻,秦素其人飒爽英姿,膽識氣魄不輸男兒,常年随夫征戰沙場。
梁庚受任西域節度使期間,夫婦二人定居漠北。梁庚勤政愛民,廉潔奉公。其妻秦素倡導教育平等,在當地興建多所女子學堂。
可那夫婦二人仿佛是在這片黃沙之上書寫下了詩句名篇,卻未能因此揚名天下,所有一切都湮沒在了無窮無盡的大漠之中,只留待後人猜測。
如果不是這塊碑,如果不是這些出資修墓的百姓,那麽這對夫婦怕是要永遠地被遺忘在歷史的漫漫長河裏了。
那篇墓志銘寫到這裏便沒了下文,既沒有兩位死者生辰,也沒有忌日。
闊別雙親已經悠悠十三載,此時尹舒長跪于碑前,看着那兩個名字,仿佛依稀看到了他們就站在自己面前,凝望着他。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整日機關算盡的尹舒,在父母面前,他終于卸下了所有僞裝,做回了那個明媚而熱忱的少年郎,梁書。
一歸無聲地蹲了下去,跪在尹舒身邊,顫抖着,從背後緊緊抱住了那個早已泣不成聲的人。
他們仿佛隔着山跨着海,穿過時間的漫漫長河,越過無垠又寂寥的廣袤大漠,終于又站在了彼此的對面。
一歸從來沒有如此失态過,他聲音沙啞,卻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激動,說話的時候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道:“阿書,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一本正經】掉馬:就是從馬上掉下來了的意思。
接下來是漫長的回憶殺時間!
p.s.作者後臺終于修好了!!!想放十發二踢腳表示慶祝!!!每天用手機更文真的眼瞎+手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