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行
一歸下意識停了腳步,回頭看,就見李師爺和一衆衙役圍着的尹舒正慢慢朝他走過來。
他仍是那副羸弱的樣子,走得極慢,在陽光下,皮膚白得刺目,隐約都能看出青色的血脈來。
他見一歸回頭,忽地便咧嘴一笑,重又恢複了在大漠裏初見時的那副樣子,言笑晏晏,仿佛在普光山辭別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小師父,我可都聽見你跟他們說要證我清白的,現在不會一走了之,不管我了吧?”
一歸濃眉往下一壓,淡然回眸,看着尹舒。
“而且,我還有東西放在你那呢!”尹舒蒼白的臉上露出狡黠一笑,湊近道,“你不會想要據為己有吧?”
“什麽?”一歸反問。
尹舒慢走兩步,到了他跟前,細長的手指似是無意滑過脖頸,壓低聲音:“我那件貼身的亵衣啊,你可別抵賴說不是你幫我換下去的?”
他本就比一歸矮上不少,湊過去只夠着對方肩膀的高度,說話的時候剛好夠着一歸耳垂,小聲說話宛如低喃,氣息在一歸頸側胡亂游走着。
肉眼可見的,一句說罷,一歸常年不帶表情的臉上忽然輕微動了動,鼻梁上的傷疤像是被倏地提起,又慢慢落下,掩回了一片冷漠裏。
“這要是傳出去。”尹舒輕咳兩聲,繼續說,“普光山的一歸師父為了個撿回來的男人,親自替其更衣,毫不避嫌,啧啧啧……”他笑意更濃,“我這要是一不小心說出去了,不知道外面的人聽了會怎麽想呢。”
一歸語氣裏不帶任何波瀾,好像并沒有被剛才的話影響到,卻看向了尹舒:“你想要什麽?”
“小師父是個聰明人。”尹舒說着擡眼去看他,“我想要什麽,你剛才在衙門不都看見了?可以我現在這個身子,自己去查案,恐怕會有諸多麻煩和不便。”
說着他伸出手,指尖落處是一歸僧袍的衣領,輕輕一挑,将那裏的小片褶皺撫平了。
“所以,若你能同我一起去,做我的照應,那一切想必會方便得多。”尹舒絲毫沒有隐瞞的意思,他如今體力尚未恢複,對漠北也多有不熟,确實需要有人能夠護他左右。
一歸幾乎就像是老天送上門來的,以一當十不說,而且對尹舒的過往一無所知,是毫無疑問的最佳人選。
“你想讓我跟你一起?”一歸壓低雙目,看了眼衣領又收回視線,淡淡道,“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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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舒一雙細長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幾乎不帶血色的臉上眉語目笑:“小師父,你難道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嗎?不如就此做個交換。而且,你既然幫了我,我自然就不會出去亂說什麽了,可保一歸師父一身清白。怎麽樣?是不是不虧?”
兩人面對面站着,四目相視,近的能看見對方臉上每一點表情變化。
一人語笑嫣然,一人冷漠疏離。
一歸垂眸,看不出在想什麽,半晌後,他沉了一口氣,望向尹舒雙目,然後手指附上了剛才他動過的那片衣領,重新攏了一遍。
然後一歸別過視線,踏步繞開尹舒,徑直走向那位一直斜眼瞧着這邊的李師爺,開門見山道:“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他高出李師爺一頭有餘,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明明是求着人家辦事,但話從他嘴裏出來就像是命令一樣。
李師爺這會正憋着一肚子火沒處發,看見一歸這幅樣子頓時就來了氣:“哪裏來的野和尚!妨礙衙門辦差,你知道是什麽罪嗎!”說着就要招呼旁邊一衆衙役上來趕人。
卻見一歸堵在那裏,紋絲不動,偏頭向尹舒的方向側了側,沉聲道:“他現在身體狀況不佳,有礙查案,我需從旁照應。”他說完擡高下巴,只留下眼睛的一條縫隙看着李師爺,就好像那人并不值得他一個完整的眼神似的。
“他要替衙門辦差,可你……!”李師爺梗着脖子,話說到一半擡起頭的時候正好看到一歸鼻梁上的那道疤,莫名心裏一顫,氣焰頓時消了不少,只怯怯說了句,“……湊個什麽熱鬧!”
一歸目不斜視地盯着李師爺,一開口語氣又冷又硬,擡手直指尹舒,一字一頓道:“你們從我這裏帶走的人,我要毫發無損地帶回去。”
大概是這句話說得太過有氣勢,還沒等李師爺反應,尹舒倒是眉心一跳,眼睛眯了眯,嘴角跟着揚起,鼻尖發出了無人聽見的一個氣聲。
“你什麽意思?在質疑衙門的辦差能力嗎?”李師爺手叉着腰看着一歸,又覺得說話沒底氣,低頭去尋帶來的跟班,“我們這麽多人,還能看不好他一個人嗎?”
誰料一歸根本瞧都不瞧那些圍上來的衙役,濃眉壓得更低,沉聲道:“他是剛才許良印親點的辦案人,若是在查案當中出了事端,誰擔責,你嗎?”
他最後兩個字說完,李師爺被這壓倒式的氣勢震得退了兩步,不由去看幾步開外站着的尹舒。
好巧不巧,尹舒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俯身開始咳嗽,整個身子都跟着東搖西晃的,看起來比紙糊的還不堪一擊,活活像是戳一指頭就能散架了。
悻悻收回視線,李師爺又瞥了眼跟尊佛一般的一歸,就見那僧袍下隐約可見的魁梧身形,寬肩窄腰,再加上一雙結實的臂膀,不消說也知道是個練家子。
李師爺饒是嘴上不說,心裏已經犯起了怵。若是今天自己不同意,想必會和這佛修結下梁子,要是日後被找上門來,就一歸這個架勢,真要挨他一拳,非得在家裏躺個十天半個月不可,那得少領多少俸祿。
為了官家的事給自己惹麻煩,怎麽想也不劃算。
“算了算了……”李師爺用手抹了把嘴,覺得今天真是晦氣極了,不耐煩地沖旁嚷道,“還在這兒費什麽話,是嫌時間太多嗎!”
聽見這話,尹舒好整以暇地繞到了一歸身側,不去看他,而是仰頭望天,露出個好看的笑來,用只有對方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多謝小師父了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了王允的府宅門前,那裏把守着幾個衙役。門上沒挂鎖頭,一邊門板上挂着枚銅鎖,看上去做工不錯,鎖是打開的,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
尹舒跨過門檻的時候,低頭看了眼,神色照常,看樣子是并不意外。
王宅的院落在漠北來說不算太小,但也不是什麽豪門大戶。院中陳設很簡單,但日常物品一應俱全,碼放得也還算整齊,一看就是平日裏有人在此經常生活。
進門的地方,擺着一對鑲着金雲紋的黃銅獅子,雕花精致,應是鎮宅之物,能值不少銀子,這會好端端地擺在那裏,連個渣兒都沒掉。
很顯然,昨夜闖進來的人對這宅子裏的物件兒并不感興趣。
若是殺人的目的不是謀財,那就是害命了。
所以兇犯的目标不是別的,正是王允。
尹舒在院子裏走了幾步,不動聲色地朝四周看着,眼神打量過每樣東西,不發一語。
整個王宅呈“回”字形,穿過前院,面對着大門的便是正堂,四方形狀,建在院子正中央。
“快着點吧?”李師爺離尹舒幾步遠,也不敢再湊近,因為剛才本來想讓人直接提了他進正堂去,不料迎面撞上了一歸狠厲的眼神,莫名就被堵了回去,只有嘴上嘟囔,“磨蹭什麽!”
自從進了宅子,尹舒就沒再理會過其他人,這會像是沒有聽見李師爺的話,自顧自轉了一圈,才進了正堂。
跟在尹舒後面,李師爺剛想也跨步,卻不想被一歸橫插過來,愣是擋在了他面前,先一步進了堂屋。
李師爺張口就想罵娘,就見一歸回臉淡淡看了他一眼,瞳仁裏滿是生人勿近的寒意,震得他渾身一顫,下意識想邁步進門,可剛一進門就看見屋中央橫着的屍身,更是面色灰青,連退數步,險些撞上門檻跌出屋去。
“李師爺,您不如上外面等着去,要不我們幾個礙着您事兒。”說話的是個黑臉的老頭,矮胖的身材,一身粗布衣裳,袖子撸得老高,正在和幾個年輕的一起查驗屍身。
“蔣仵作。”李師爺聽出他的意思是要趕自己走,心想一個區區仵作居然也敢爬到我頭上來了,不免嘲諷,“咱可都是為衙門辦差的人,誰能礙得着誰啊!您也是,這把年紀了,還要跟這些個腐肉打交道,啧啧,聽說……”
“李師爺你讓一下,踩着地上的劃線了。”一個圓臉的仵作蹲在那裏,手裏正拿着一塊碳塊沿着屍身描線,擡着眼皮望向李師爺,“不好意思,要不您還是出去一下?”
不消說也知道這圓臉的是蔣仵作徒弟,看着師父受氣上前來幫腔的。
雖是不想受氣,但這堂屋裏确實腐臭難聞,李師爺掏出個帕子捂住嘴巴,手不住在面前扇來扇去:“你們手下趕緊的!別到時候漏了證據,沒法交待!”
“還有你!”李師爺看向尹舒,“有什麽問題你趕緊問他們幾個。我可盯着呢,別想耍什麽花招!”
說完他像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一歸,看他冷着臉站在那裏,不禁撇了撇嘴,心想還是離這尊佛遠些為好,便腳底抹油,帶着幾個衙役就出了堂屋,去院子裏站着去了。
就在這幾句話的間隙,尹舒已經走到了靠牆放着的木架邊,手肘輕擡,就将那上面一只毫不起眼的小盒帶進了袖籠裏。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一歸:誰說我随随便便撿個男人了?那是我老婆!
衆人: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