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向死
“你是在威脅我嗎?”尹舒擡眼看着一歸,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口氣裏帶着明顯的嘲諷,“真想報官還能等到了今天?是不是不知我名諱,不知如何去報啊?”
“你們說的都是什麽意思?怎麽我都聽不懂!”白慕上前扯了把一歸,對尹舒說,“其他我不管,但你是病人,我是郎中,你需要我走針清淤,不準走!”
“郎中所醫之人皆為求生。”尹舒轉頭看着他,驟然收了笑容,更顯得臉上慘白一片,“而我一心向死,郎中于我又有何用。”
在漠北做了多年走方醫,白慕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話,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結結巴巴地反問:“哪……哪會有人不求生的!”
“生有什麽意思?”尹舒冷眼望向白慕,“人世不過是更為黑暗的地獄,芸芸衆生,與魑魅魍魉無異,有什麽好留戀的。”說罷眼神望向洞口,目光空洞,“都是要死的。”
“你若真是一心向死,當日何必讓我帶你從大漠裏出來。”一歸看着尹舒,語氣淡漠,“死在那裏,豈不是一了百了。”
“好個一了百了。”尹舒轉身看向洞窟外的天光,像是自語,卻帶着斬釘截鐵的冷硬,“那好啊,我現在就去做個了結。”
“你來漠北有什麽目的?”一歸突然發問。
“你我陌路,這與你無關。‘’尹舒拒絕得很幹脆,“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看在你救了我的份兒上,我勸你好好吃齋念佛,少管閑事。”
就在這時,洞窟外突然跑來一個小佛修,邊跑邊嚷道:“大師兄你聽說了嗎?鎮上出事了!”
因為跑得急,小佛修并沒有注意到後面站着的尹舒,連珠炮似地說:“整個市集都被封了,說是出了起命案,有人吊死在家中,巡夜的都沒看見,今早上掃街的才發現。”
尹舒忽然跌跌撞撞地快走幾步,猝然沖了出去,不由分說地抓住了小佛修的領口:“你剛才說那個吊死的人叫什麽名字?”
小佛修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卻見他身後竟站着那位不茍言笑的大師兄。
實在古怪,這位大師兄平日裏獨來獨往慣了,從來只見他一個人念經打坐,習武練劍,偶爾會見那位叫白慕的郎中上山給他送些增強功力的藥來,可今天這是怎麽了?居然從他的岩洞裏跑出來個陌生人。
更別說那人身上的衲衣,竟好像還是大師兄的?!
佛修之士的貼身之物,豈能輕易假借于人?何況大師兄出了名的難以接近,別說陌生人了,就連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們也從沒碰過他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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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簡直是撞到鬼了。
見小佛修一直目瞪口呆也不答話,尹舒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然上手一把擒住了對方咽喉:“快說,那人姓甚名誰!”
小佛修面色逐漸變成青紫,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裏憋出兩個字來:“王……王允。”
尹舒的手指遽然脫力,扔下一臉驚懼的小佛修癱坐在原地不住嗆咳。
“你是不是瘋了!”遲了一步跑過來的白慕扶住小佛修,對着尹舒大吼,“一深剛才差點就被你掐死了!”
可尹舒好像聽不見旁的聲音,整張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去了,蒼白如紙,看上去陰森恐怖,竟似沒有人氣。
就連陽光灑下來,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也讓人感覺不到半分暖意。
他繞開周圍,朝着洞口拴着的馬匹趔趄邁了幾步,因為身體過于虛弱,走得極是勉強,可以看得出在忍受着劇痛。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手指就要碰到缰繩的時候,卻突然被一只臂膀攔住了。
“你現在不能下山。”一歸收了手臂,聲音如空谷傳音,一字一頓。
“滾開!”尹舒的眼神已然不似剛才的清明,細密的血絲從眼角而出,仿佛瘋狂生長的藤蔓,肆意伸長着觸手,即刻就會将他整個人都霸占了去。
“此時市集被封,永安大街上都是官兵。”一歸直視着尹舒的眼睛,鼻子上的疤給他添了幾分煞氣,“你想這麽快就死嗎?”
“不用你管!走開!”尹舒往前邁了一步,粗喘着氣,伸手抓住了缰繩。
這時兩人距離不過半步。一歸注視着尹舒,看見那雙瞳子裏已布滿了血絲。
那絕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狀态。血絲像是要結成一張紅色的巨網,四處蔓延,瞬間便要将一個大活人生生吞滅。
随着瞳色的變化,尹舒的動作也開始詭異起來,他舉手投足間像是不再能感到身上的痛楚,僵硬而決絕。
近在方寸,一歸好像能聽見他身上皮膚開裂的聲音。可尹舒渾然不知,翻身就要上馬。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一歸靠近他,突然低聲問。
“他剛剛差點要了一深性命,你還跟他廢什麽話!”白慕聽不清一歸在說什麽,大聲喊着,“既然他要走,你從了他便是,何苦要惹上這種麻煩!”
說完又壓低聲音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何跟你師父交待!他要是知道你在這藏了個男人……”
可一歸像是沒有聽見,反而上前一步,一只大手垂在尹舒肩頭上方,像是有些猶豫,要落未落。
因為被一歸擋了前路,尹舒無法前進,手裏捏着缰繩,卻無法上馬。
只過了半秒,尹舒盯住一歸,突然超乎所有人意料,以遠超身體所能承受的動作敏捷地從地上拾起一片鋒利的石頭,直指一歸心口。
“小心!”白慕不會拳腳,卻可以看出尹舒這一下完全沒留餘地,是要置一歸于死地。
可他的話還未喊完,一歸已然落手,捏住了尹舒肩膀。
被死死鉗住的尹舒頹然失力。那片石頭當啷掉在了地上,又被一歸一腳踢出去老遠。
尖銳的刺痛從肩頭傳來,尹舒痛苦地悶哼一聲,想用左手去抓右邊的臂膀,卻觸到了一歸的手指。
“醒醒。”一歸的聲音很沉,只有他和尹舒才能聽見。
半晌,就見尹舒在原地打了幾個晃,左手驀地落回身側,整個人剛才那股子狠勁好像突然就瀉了,慢慢閉了眼睛,看上去就要朝前栽下去。
一歸見狀,迅速又伸出一只手,撐住了尹舒。
“乖乖,你幹脆抱着他得了!”白慕上前,擱在了兩人中間,搭了把手把昏迷的尹舒擱在地上,神情古怪地看了一歸一眼,忙不疊地說,“來來來,放這讓我瞧瞧。”
他抄起尹舒一只胳膊,手指搭上脈搏,突然皺緊了眉頭:“脈象渙散不受,乍疏乍數,三五不調,是典型的散脈。”他馬上看向一歸,“方才他還只是脈緩而已,這一會功夫,怎麽會這樣!”
一歸蹲下身看了一眼那張蒼白的臉,不帶任何情緒地擡頭問白慕:”能救嗎?”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白慕把最後一根銀針從尹舒額前拔下,收回袋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這家夥真是命大,這關算是熬過來了。”
這會洞裏就剩了他們三人,白慕俯身去看小泥爐上熬着的湯藥,小聲問一歸:“我方才一直沒時間好好問你,這人你到底從哪扛回來的?你剛說要報官,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歸不答,轉身去架子上拿了個空瓷碗。
“你這個悶葫蘆,什麽時候雷劈你腦袋上你都不帶吭一聲的,活活要急死人。”白慕嘟囔着走到他身邊,“話說這次我上山來,總覺你怪怪的,雖說你平時也就這個德行,但我還是覺得你這兩天不大對勁兒。”
說完見一歸仍是不做聲,又小聲添了句:“自從……我就沒見過你對誰這麽上心過,整天打坐念經,真跟尊佛一樣。”
白慕還想繼續再說什麽,洞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循聲望去,竟來了一隊人馬,轉瞬就堵在了他們洞口。
那些人一看裝束便知是衙役,腰間配着長刀,跟在最後面的是個官差,翻身下了馬。
先是用胳膊肘搗搗一歸,白慕又投去個詢問的目光,誰知一歸根本不看他,頂着一副冷若寒冰般的臉,揚起下巴看向來人。
白慕無奈,只好自己迎出洞去,賠着笑與那官差行禮:“不知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聽說你們這前幾日來了個人。”官差說着往岩洞裏頭張望,“昨夜鎮上死了人,我們老爺說要把這幾日新來漠北的都統統帶回去問話!”
“這是什麽道理?”白慕一愣,脫口而出,“既然死了人,那無非就是打家劫舍夫妻不睦仇家報複。你們去尋那賊人好了,和他有何幹系?”說完鬼使神差地去看一歸,似是想要尋求肯定。
官差瞟了白慕一眼,冷哼一聲:“咱們漠北蛋大個地方,有什麽家長裏短鄰居不知道的,可偏偏這個王允,出手大方,有錢得很,又是老光棍一個,哪來什麽仇家,所以我們老爺說這兩天新來漠北的都有嫌疑!”
說完那官差就要帶人往岩洞裏闖。
“我三日之前将他帶到普光山,他便一直躺在這裏。”一歸跟在白慕身後,木然立在洞口,冷冷開口,“又何來謀財害命一說?”
“小師父,這話您犯不着跟我講。”官差看向一歸,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您要願意,幹脆跟着走一趟,去衙門跟我們老爺說去吧!”說完就要進洞去扯塌上的尹舒。
“哎等等。”白慕搶上前去,“你們是一定要帶他走是吧?”
官差不答話,下巴揚起老高,十分嚣張:“奉命辦差!”
見實在沒有轉環的餘地,白慕無奈地吞了下口水,和一歸交換了個眼神:“那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想想辦法把他給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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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白慕:“兄弟,你不對勁兒,你很不對勁兒!”